《开元杂报》
从1873年《申报》发表《论中国京报异于外国新报》一文算起,中国新闻史的研究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若论戈公振的《中国报学史》(1927)的话,这一学科领域也届耄耋之年了。不管从何算起,中国新闻史研究从一开始便命定地面对着一个首屈一指的问题——中国报业的历史上限可追溯到哪朝哪代?具体说,中国最早的报纸产生于何时?
目前学界一致认为,“邸报”就是中国古代的报纸,“一部中国古代报纸史基本上就是一部‘邸报’史”。那么“邸报”又源于什么年代?对此,各家争议不休,分歧很大。大略说来,关于“邸报”诞生的时间现在有三种较有影响的说法。一是汉代说,以戈公振先生为代表;二是唐代说,以方汉奇先生为代表;三是宋代说,以朱传誉先生为代表。汉代说因缺乏根据现已被认为不可取。宋代说由于史实充足,被普遍接受当无疑义。现在的问题在于:邸报的上限能否由宋代继续上推到唐代?这个问题因为涉及中国报业的起源以及中国古代报纸的形态,因而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焦点。自1983年方汉奇先生发表《从不列颠图书馆藏唐归义军“进奏院状”看中国古代的报纸》一文后,有关的商榷争鸣一直连绵不绝,其中以张国刚先生的《两份敦煌“进奏院状”文书的研究——论“邸报”非古代报纸》以及江向东先生的《对中国古代报纸产生于唐代之说的质疑》两篇文章较有代表性。
从眼下掌握的史料来看,证明中国古代报纸产生于唐代的根据有三条:
(1)唐人孙樵的《读开元杂报》一文;
(2)诗人韩翃涉及“邸报”的一则轶事;
(3)现存的两份唐代“进奏院状”。
凡是有关唐代官方新闻传播的论述,大抵不离这三者,而尤以“进奏院状”为主要依凭。为了澄清问题,需要先对这三者逐一进行考量辨析。
孙樵,字可之,一作隐之,大中九年(855)进士及第,为唐代后期的古文名家。自谓“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即来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即皇甫湜),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即韩愈)”(《与王霖秀才书》)。换言之,他是韩愈门下的三传弟子,韩派古文的继承人。前人评其文:
幽怀孤愤,章章激烈。生于懿(宗)、僖(宗时代),每念不忘贞观、开元之盛,其言不得不激,不得不愁。按其词意渊源自出,信昌黎先生(韩愈)嫡传也。
《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其《经纬集》三卷,今尚存。现在通行的《孙可之文集》(又名《孙樵集》),共十卷三十五篇,为南宋蜀刻本。其中的《读开元杂报》一文,“历来被认为是研究唐代新闻事业的重要文献”。全文如下:
樵曩于襄汉间得数十幅书,系日条事,不立首末。某(《全唐文》作“其”)略曰:某日皇帝亲耕籍田,行九推礼;某日百僚行大射礼于安福楼南;某日安北奏诸番君长请扈从封禅;某日皇帝自东封还,赏赐有差;某日宣政门宰相与百僚廷争一刻罢。如此,凡数十百条。樵当时未知何等书,徒以为朝廷近所行事。有自长安来者,出其书示之,则曰:“吾居长安中,新天子嗣国及穷虏自溃,则见行南郊礼,安有籍田事乎?况九推非天子礼耶?又尝入太学,见丛甓负土而起若皇堂者,就视石刻,乃射堂旧地。则射礼废已久矣,国家安能行大射礼耶?自关以东,水不败田,则旱败苗,百姓入常赋不足,至有卖子为豪家役者。吾尝背华走洛,遇西戍还兵千人,县给一食,力屈不支。国家则能东封?从官禁兵安所仰给耶?北虏惊啮边甿,势不可控,宰相驰出责战,尚未报功。况西关复惊于西戎,安有扈从事耶?武皇帝御史以窃议宰相事,望岭南走者四人,至今卿士齰舌相戒。况宰相陈奏于杖罢乎?安有廷争事耶?”语未及终,有知书者自外来,曰:“此皆开元政事,盖当时条报于外者。”樵后得《开元录》验之,条条可复。然尚以为前朝廷所行不当尽为坠典。及来长安,日见条报朝廷事者,徒曰今日除某官,明日授某官,今日幸于某,明日畋于某,诚不类数十幅书。樵恨生不为太平男子,及睹开元中书,如奋臂出其间,因取其书帛而漫志其末。凡补缺文者十三,改讹文者十一。是岁大中五年也。
此文所谈的便是引得各家聚讼纷纭而且至今官司不断的“开元杂报”。
首先,关于名称本身就存在大相径庭的看法。持唐代说者认为,“开元杂报”是中国最早的报纸,产生于开元年间(713—741),名为“开元杂报”。也就是说,把杂报的“报”字当成名词,其意同现代的报纸相承。而持异议者则指出,“开元杂报”一名不过是孙樵对所见数十幅书的称谓,并不意味着当时有这么一份所谓的报纸,另外杂报的“报”当动词讲,意为广而告之,与报纸的报不是一回事。如朱传誉先生就说:“以‘杂报’一词来说,这并不是一种报纸的专称。”姚福申先生干脆说:“‘杂报’只是孙可之杜撰的称谓,甚至还可能是‘杂记’,传抄时的讹文”,“无论从版本学角度还是从实际内容来考察,《开元杂记》这一名称应该比《开元杂报》更接近原著,也更接近原意”。
另外,对孙樵文中的“日见条报朝廷事”一语中的“条报”,也存在不同理解。持唐代说的论者认为,“条报”乃“杂报”的别称,二者都属唐代的邸报。如吴廷俊先生在颇具新意的近著《中国新闻业历史纲要》一书中写道:
这两种“报”虽然一种出现在开元,一种出现在大中,一种叙事较详,一种叙事很略,但两者有其共同点:那就是由朝廷发布并且“条布于外”。从记叙内容和发布形式看,常有较为明显的政府公报性质。可见,唐代从开元到大中都有带政府公报性质的朝廷官报发行,且其名称不叫“开元杂报”,而可能叫“报状”或“报”。
吴先生虽然未执泥于名称,但结论显然是从杂报与条报二者引申出来的。这里吴著有个疏忽,即孙樵的《读开元杂报》一文写于大中五年,而吴先生却把“及来长安,日见杂报朝廷事者”当成“孙樵在唐宣宗大中九年进士之后”的事情看待了。
视“条报”不足为唐代邸报之证者,也从语意角度立论,断言“条报”并非专有名词,而不过是逐条布告之意,如姚福申先生所言:
“条报”一词在原句内作动词用,即“逐条报道”的意思,既然它不是名词,当然更谈不上是封建官报的名称。
仅从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语法结构上讲,“条报朝廷事”的报字都当动词讲,解为布告、告知等意,而条字则为修饰报的副词,条报合在一起的结构与语意是“一条一条地报告(告知)”。这同作为所谓报纸名目的“条报”,应属风马牛不相及。
这些关于名称的分歧,其实都关乎对“开元杂报”的定性。按照习惯的说法,“它属于古代报纸的范畴,是进奏院状报一类的早期报纸”。与之相反,有的论者认为“《开元杂报》是书不是报”,并“很可能是一部大事记,充其量是一种与《开元录》类似的编年史”。更有人断定,“所谓‘开元杂报’,只不过是唐开元年间,杂乱的新闻信”。其中,最突兀的反对意见根本不把“开元杂报”置于新闻传播的范畴考察,而是将它归入朝廷文告,如江向东先生就曾直言“开元杂报”实为政府文告,他进而论述道:
实际上,唐制宰相于政事堂议政,议政的内容和结果,经皇帝画敕,“然后政事堂牍布于外”(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下)。孙樵文中提及的“知书者”也说:“此皆开元政事,盖当时条布于外者。”孙樵后来在长安城中果然也目睹了这一典制,即“日见条报朝廷事者”(有的人认为“条报”即“杂报”,但从文中句子的上下关系来看,笔者认为“条报”和“条布”、“牒布”一样,均属动词而非名词)。可见这种“系日条事”的文书,实际上是政事堂牒布于外的政府活动情况的文告或公告,而不是报纸,其目的是为了显示唐中央政府的政治透明度,这一典制也只有在盛唐时期才会出现。
最后,还有一种奇异而不无启发的见解,则干脆怀疑历史上是否真有孙樵所说的“开元杂报”,此论以朱传誉先生为代表。他说:
孙氏的《读开元杂报》一文,虽然是关于唐代邸报的最重要资料,但是就这篇文章的语意看,有没有这件事都成问题。当时文人不敢直接评论时政,大多用隐譬暗喻等假托的方式来借题发挥。孙氏也算是当时的名士,又关心国事,不会对当时的政事,隔阂到像他所说的那种程度。他这篇文章是大中五年写的,离开元仅一百多年,不会对开元政事一无所知。他一方面介绍开元盛治,一方面借长安客来,说明当时政事。两相比较,优劣自见,成为尖锐的对比。他达到了讽刺时政的目的,但是他究竟有没有看到那“数十幅书”,就很难说了。所谓“长安客”和“知书者”假托的可能性更大。
朱先生的见解虽多揣测之思,但并非无稽之谈。其实,我们认为,最能支持此类见解的理由既简单,又有力,那就是《读开元杂报》乃不折不扣的孤证,在唐代典籍文献中迄今再找不到哪怕是第二处谈及这一事项的文字,尽管我们承认“在中国古代新闻史的研究中,这则史料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在既无实物,又无旁证的情况下,审慎而明智的选择当然还是不急于指认“开元杂报”与早期报纸的联系为妥。
那么,所谓“开元杂报”究属何物呢?这可从事物的本身与事物的联系两方面来看。就前者而言,我们倾向于唐史学界的定论,即“开元杂报”是“开元年间政府公报”。另外,从其“系日条事”以及所登均为皇帝言行上看,“开元杂报”又类似于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注。不过,“开元杂报”是“条布于外”的,而皇帝的起居注则只供史官修史之用,秘不示人。
这是就“开元杂报”这一事物的本身情状来说的。依据唯物辩证法的观点,任何事物只有从联系的角度才能把握其本质,孤立地剖析无异于将活生生的人从社会历史的网络中剥离出来一样。看待“开元杂报”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一味就事论事地谈论这一历史事物,恐怕永远难得其要领,好比盲人摸象,各执一端。而一旦从事物的联系上看,特别是将“开元杂报”同中国古代新闻传播的演进过程,乃至同人类新闻活动的长程脉络联系起来看,问题就可能比较明朗,同时仅用一句简单的政府公报来概括其性质也就不足以说明问题了。因为,虽说政府公报或朝廷文告这类事物源远流长,由来已久,但定期地发布看来始于“开元杂报”。这一看似寻常而多被忽略的细节,也许正是问题的关键。换言之,定期发布不仅仅使“开元杂报”同此前的同类事物判然相别,更重要的是显示出它在中国新闻史上异峰突起的独特地位。我们知道,定期性是报刊区别于书籍、新闻区别于传闻的内在特征和外在标志之一。不论何时何地,定期性的凸现总是新闻活动从无序到有序的界标,总是新闻事业萌发生成的征候。由此说来,“开元杂报”的意义并不在于它是不是中国古代的第一份报纸(人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孤本式的东西认同于报纸),而在于它是最早一份见诸史籍定期发布的“政府公报”。正是由于定期性而不是其他,“开元杂报”才成为中国新闻史上开启鸿蒙的象征,成为古代新闻活动从无边暗夜渐入天地生辉的第一道曙光。以此为契机,唐宋以后的新闻传播便显现出迥异于以往的历史风貌,成建制、成规模地在社会生活中延展铺排开来。
这种“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式的情景,类似于西哲所讲的“哲学的突破”(philosophic breakthrough),亦称为“超越的突破”(transcendent breakthrough)。所谓哲学的突破,乃指公元前一千年之内(the first millenium BC),中国、印度、古希腊、希伯来等民族在精神世界先后经历的一场超越性、系统性、批判性的升华。经过哲学的突破,原始的信仰与思维,一变而为精致的思想形态,孔子、老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柏拉图、犹太先知的话语,分别成为支配各民族文化传统的元典。对此突破的意义,可借用宋儒的一句形象比喻:“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而当代西方哲人怀特海也说过一句异曲同工的妙语:“一切西方哲学都是对柏拉图哲学的注释。”比照哲学的突破,我们可以把“开元杂报”视为中国新闻传播史上一个超越性的突破。经过突破,古代的新闻传播由茫茫九派流中国的状态,渐入沉沉一线穿南北的开化境界。作为新闻传播的“元典”,“开元杂报”的蕴义与内涵也就在宋元明清的官方网络中一步步得到展开,一点点得到历史的诠释。
“开元杂报”的这一历史地位与象征意味,让人联想到西方传播史上那份诞生于古罗马时代,堪称“新闻的突破”之标志的《每日纪闻》(Acta Diurna)。巧的是,“开元杂报”与《每日纪闻》都属官方公报,都是每日发布,都为单本“榜示”而非批量散发,表面上都与后来的报业没有直接关系但又无不具有“千里伏线,至此结穴”式的遗传基因。这并非偶然,它恰恰显示了文明古邦在传播演进中的历史共性。尽管高深宏赡如斯宾格勒者,常不屑于《每日纪闻》与现代报业间的脉络勾连,斥之为皮相的类比,但是应该承认,二者在社会功能上存在着内在的对应,在传承线路上显示着血统的关联。无怪乎西方新闻学者一谈历史,必谈《每日纪闻》,这委实属于归祖认宗的本能反应。既然西方学者可以坦然地将《每日纪闻》视为自己文化传统中新闻一脉的缘起,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将与之具有同等历史地位与象征意义的“开元杂报”当成中国报业的滥觞呢?事实上,早有西方学者在以《每日纪闻》为参照的前提下,对“开元杂报”做过类似的评价。如西蒙诺夫斯卡娅就曾把“开元杂报”说成是“在唐玄宗皇帝宫廷管理下”,中国出现的“第一份报纸”;其句式和语意读来仿佛是说:《每日纪闻》是在恺撒大帝的统治下,西方出现的第一份报纸。
总之,不管“开元杂报”算不算报纸,也不论它是不是最早的邸报,它在中国新闻传播史上的发轫意义与象征地位应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