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诗歌比较研究(第二版)(人文大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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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比较文学在欧洲兴起于19世纪中叶的法国,称法国学派,侧重研究两个国家文学的相互影响和相互关系。美国自立学派,以作品的艺术鉴赏和评价为主要目的,进行纯比较研究,出现于19世纪末。我国呢,自觉地运用比较方法来评论介绍世界文学作品的,早期有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王国维(《观堂集林》)等人。现代如鲁迅、胡适、冯友兰、闻一多、郭沫若、茅盾、钱钟书、朱光潜、冯至诸位先生在中西文学的比较研究方面也作出过重要贡献。此外,吴宓(雨僧)先生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过《论新文化运动》,首先向国内介绍了比较文学的概念。这是20世纪20年代初的事。笔者有幸,在20世纪40年代初的昆明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文学系学习时,就是他的学生。抗日战争时期,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与南开大学迁到昆明合并办学,称西南联合大学。那时清华大学是综合性大学,有文学院。他当时就开设“英诗”和“比较文学”课程。所以比较文学在我国也约有百年的历史了。但是由于我国近几十年来所处的外部环境,难以与国外交往,资料来源缺乏,比较文学的研究自然是路障重重,难于迈步,以致中断了若干年。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外学者互访,往来渐多,交谈理解,沟通渠道,于是这一学科才又有重新勃兴之势。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陌路相逢,原来是旧时相识。所以那种认为比较文学是一朵迎春初放的奇花的说法,其实是错误的,因为这种论调抹杀了前辈学者的辛勤劳绩。

比较文学的概念众说纷纭。论述和方法也多有分歧。我个人认为,要把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进行比较,若仅就个别作家或个别作品作单纯比较,譬如把济慈与李贺,华兹华斯与陶渊明,或《罗密欧与朱丽叶》与《西厢记》,或《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与《长生殿》等等作家、作品,或因身世,或因思想,或因题材,或因形式……作事实联系的思考,不能说没有意义,但是这样的比较近乎就事论事,难免见树不见林,有时会脱离各自的背景和一定的历史、社会条件,导致牵强附会。实不如深掘一井而得泉。如果我们能从一种文学体裁,或一个个题材和类型入手,找出中西作家的哲学思维、伦理观念、艺术表现、美学原则诸方面的异同之处,综合分析,寻求出作为文化总体的基本规律来,或许更有社会效益。

文学体裁多样,为什么我要选择诗体作为对象来谈呢?为了偷懒吧!因为比较总要有个范围,而诗体比起小说、散文或戏剧来,篇幅自然短小些,似乎可以省点力气。然而这不是主要原因。我选它的主要考虑是:诗歌是文学体裁最早期的形式,于各国文学均然。因之愈深入古代,各个国家及民族之间的相互不同的特征就愈见其少,而相同的地方则愈见其多。我每读世界文学中的诗篇,发现虽然因时地暌隔,诗人之间的思维方式、知识结构、情感走向、风土人情等等殊异之处很多,然而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虑、所悲所喜、所爱所憎,以至表现手法、风格情调都不乏相似之处。中西诗人的作品,于巨大处,反映了时代和民族的精神气质;于细微处,倾吐出个人幽深奥秘的心声。诗人之间的诗意与诗风的相似相通,竟有不可思议的地方。有人说,若济慈生于中国宋朝,会写出晏小山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那样清艳绝伦的词来;而辛弃疾若生于19世纪的英国,可能唱出拜伦的《哀希腊》那样壮怀激烈的诗篇来呢!虽是笑谈,却非无因。世界诗篇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可比性。况且,诗体更是人民思想与感情最能直接表达的媒介,如从这里入手,我想是能像化学分析那样,提炼出中西文学中一些精髓及本质性的东西来的。

有的朋友说,我这本书所研究的范围涉及面广,而写作方法却近乎蜻蜓点水,一掠而过,难免有“大题小作”之嫌。是的,不期而然地,这种说法正符合我的初衷。因为如果题不大,则无以概括;但如果要大作,恐怕要写得像“一题是一书”那样的规模。这在比较文学目前的发展阶段,还远非当务之急。我写此书的意图是:当今中西文化交流频繁,彼此吸引,互感兴趣。科学技术的引进在我国现代化建设中,正起着使国家日新月异的积极作用。但人文科学怎么样呢?从国外介绍来的学术信息看,东方文明和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对西方世界正发生着深层的潜在影响,其趋势将因持久的接触而越见分明。为此,文化上的比较研究就跃登于显要的位置。

要想研究世界整体文化,探源溯流,由于诗歌最能代表人民的心声,我这里试从中西诗歌比较着手,希望从这里摸索出一条路来。在方法上,我试用散文文体进行论述,有意从主题归类、内容相近的作为一组,以此组织专题,约可分为几个方面:就内容而论,有人与社会的关系,有人与大自然的协调问题,有人生哲理性的思考。在形式方面,则有诗歌体裁、长短类型、音韵格律的平行研究。在这些课题中不乏交叉跨越者。它们都是诗歌中常见的、带有普遍意义的,包括诗人处在各自环境中的政治态度、战争观念,对待宇宙大自然,或对爱情得失、遭逢变异的感慨或老少情怀等等,还约略涉及各自的思维方法、文化传统、宗教信仰、伦理规范以及美学原则等等。有单一课题的专论,也有复杂课题相互渗透的阐述。每理顺一点头绪,就试写一题。不敢说自我作古,成一家之言,但不无这种想法:即拟从诗歌这块园地挖掘下去,以期深入到中西文化的核心,在世界文化沟通与融合方面做些微小的贡献。譬如服中药,先需用药引子,然后方煎下君、臣、佐、使诸味药材。也可譬喻为在建筑宏伟的桥梁时,在大江两岸,必先造起引桥作为先导。治疗药物和主桥工程的大量工作需要与旁人一道通力协作。我这本小书只起铺路石的一点作用。而要达到上述目的,我寄厚望于青年学者。

另一方面,我相信,从比较文学的研究中,我们可以从诗人的创作实践中,总结出一些经验,看如何才能产生好诗,看什么样的作品能经受住群众的选择、时间的淘汰而巍然屹立在历史的长河中,称得上是经典之作。这样的经验总结对于我国新诗的繁荣发展必然会起到良好的借鉴作用,能使我国无愧于“世界诗国”的光荣称号,使社会主义新诗坛丰产出胜于前人的名作佳篇。这高一层的希望可以使比较文学的研究进一步促进并提高创作,而不仅局限于为比较而比较。

中西诗歌的范围很广,论时间,上下数千年;论地区,纵横六大洲;其间诗人多如恒河沙数。我这里论述的作家、作品多半局限在20世纪以前,涉及的多是已有定评的作家和作品。论述体裁以抒情诗为主,平行类比侧重于中心主题和题材内容的剖析探讨。举例则采用为一般读者所熟悉的诗集。对西方诗选用《英诗金库》(Golden Treasury)及名家诗集,对中国则选用普通的诗词集子,不选用生僻难寻的资料。

本书就比较文学上的一些想法、假设和论证,未敢藏拙,在这里和盘托出。嘤嘤鸟鸣,求其友声,切磋琢磨,歧予望之。

本稿在成书过程中,承蒙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同志在内容编排、题材组织以至文字校订方面提出不少中肯意见,在此一并致谢。我虽数易其稿,然限于水平,谬误恐所难免,希望识者不吝匡正之。

茅于美

中国人民大学语言文学系

外国文学教研室

1986年2月

1986年8月修改

1986年11月第三次修改

写于北京铁狮子胡同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