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近日来温度骤降,天色不霁,她们的被褥也不甚厚,夜间凉的睡不着觉。
这日,趁着中午小红送饭来的时候,刘婕妤递给她一副朱钗,嘱咐她:“小红姑娘,又要麻烦你了,请你将这副朱钗交到王嬷嬷的手中,请她若是得了空闲,给我们送些炭火来。”
“婕妤不必客气的,我必定会帮助转达。”
立冬未至,白日里尚且暖和,刘婕妤搬着把椅子放到屋前廊上,晒着浅浅薄薄的太阳,眯着眼。
大概做婕妤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放松过。
这样的日子只在秀女时候有过。
她进宫被选作秀女,在储秀宫中与一众秀女同住,由于父亲是当朝二品大员,也没有人敢欺侮她,加上自己性情还算温和清冷,别人只当她高傲,不会主动招惹她。
逐渐半年过去,储秀宫里所有人已经拉帮结派形成分明的阵营,单她刘玉孑然一身。
也不是没有人找过她,只是她深知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她们之间的拉帮结派影响着朝堂之上的阵营分化,她不愿给家里人惹麻烦,于是都只浅笑,再委婉拒绝。
相比别的秀女们见到朱钗、腮红欣喜若狂,她最爱晒太阳,尤其是秋冬的薄薄的阳光,晒在脸上是难得的闲散,手中是一卷书,是王嬷嬷送她打发时间的。
但其实书是看不下去多久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闭目养神,简直人生一大享受。
对了!
她那时候见到皇上不就是在那样的情境之下吗?
她懒懒躺在廊前的木椅上,浅浅的阳光铺在她尚且还有些肥嘟嘟的脸上,手上还持着一卷书,平放在腹上。
那时候她是睡着了,忽的感受到有浅浅的呼吸喷到自己脸上,感到不适,才缓缓睁开眼,竟看到一张男人的大脸,正兴致勃勃瞧住她,她一向性子平和,那时也禁不住吓了一番。
她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穿着暗黄衣裳,衣袖上绣着飞龙的是当今皇上。
那时候他兴味盎然望着自己,问:“别的秀女躲这太阳还来不及,你倒好,偏就晒起来了。”
那时候说话还是小心翼翼的:“若是再早几个月,也是不敢出门的。”
虽是低着头,也能清楚那皇上的目光在打探自己周身,许久他转移话题,“听说这储秀宫有一号人物很是别致。”
“哦?皇上指的是何人?”自己也是好奇,若是有趣的人,怎会没有听说过。
“刘玉。”语气简短又肯定。
自己却惊了一惊,大着胆子迎上他的目光,问:“皇上何以见得她是个有趣的人儿?”
那男人轻笑,戏谑的目光盯住自己,两年没有与男性接触,顿时脸上不受控制地迅速变红。
就在即将要低头的瞬间,他终于开口,带着笑腔:“她是有趣儿的人儿朕只是有所耳闻,但是朕发觉你倒也是个别致的姑娘,你是何人?”
我看向他,下意识觉得他必定认识自己,此番只是戏弄自己。
但又实在不记得何时曾见过,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妾身刘氏玉儿。”
他眼中的戏谑意味更加浓了,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你就是刘氏玉儿!”
说完半真半假补充:“刘氏玉儿,你知道你犯了欺君之罪吗,戏弄朕可是死罪。”
明显的吓唬。
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妾身只是与皇上做了一个游戏罢了,何时竟成了戏弄?”
龙颜大悦,他仰天大笑,那是自己与他的初遇,那时候光影斑驳落在宫檐上,手中的那卷书被他搁在椅上,牵着自己的手,从他掌中传出来的热度窜到自己全身,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一步一步,在一众尚且跪着的秀女面前将自己带出储秀宫的大门。
受封容华,赐玉华宫,昭告六宫。
顿时心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彻底从回忆之中醒过来。
头疾又犯了,整个人昏昏的,睁开眼被尚且不大的阳光狠狠刺了一下,眼角憋出些许泪水。
将沉重的椅子搬进屋里,屋里阴凉得很,支开窗子透些气,又在窗边坐定。
有凉风吹进来,带着太阳浅晒后和着青草的味道,粗糙的气味,闻上去涩涩的。
忽的,她听到有敲墙的声音,三长两短,是与王嬷嬷之间的暗号,王嬷嬷是她远方亲戚,早些年头进宫,掌管一众秀女,便一直照应着她。
王嬷嬷是她在深深宫廷之中的唯一亲人,也是世上的唯一亲人,可推心置腹。
她赶紧冲出屋子,循着声音走到高墙下,回应三长两短。
王嬷嬷进宫几十年,深谙宫内密事,轻声道:“婕妤沿墙往北走上五个步子,有一块凸出红砖,请将它取下。”
刘婕妤照着王嬷嬷的话做,拨开常年疯长的杂草,露出地上一副白森森尸骨,想必是有百来个年头了,她压住心头恐惧,跨过尸骨,拔出红砖,与王嬷嬷两眼相对。
那副苍老的眼睛早已饱经风霜,看透世事,沧桑的声音中是出于红尘之外的慰藉。
“婕妤受苦了。”
“让嬷嬷费心了。”
压住眼眶中的湿润,刘婕妤忍不住问。
“嬷嬷进来时候可有让人看到?”
“婕妤放心,我老人家虽说没有滔天的本事,但在宫里几十载也不是白活的,即便是见到了也不要紧。”
“那就好那就好,嬷嬷,可有带木炭?”
嬷嬷讲怀里揣着的布包打开,将炭火一根一根塞进来,最后将朱钗送还,告诫:“婕妤谨记,小红是个可靠之人,若是再有什么需要的,便再让小红转告。”
刘婕妤心下觉得小红是王嬷嬷特意安排进来的,还想进一步询问,偏偏这时候有别的脚步声出现,只得匆匆嘱咐王嬷嬷一句:“嬷嬷万事小心。”
“婕妤也是,务必好好活着,就当是为了。。。刘氏一族。”
刘婕妤眼眶中泪水禁不住流下,哽咽点头,“会的,会的。”
脚步越来越重,刘婕妤赶紧拿起红砖塞住,留意那墙外的脚步声,等到确定再听不到任何声音,王嬷嬷已经安全离开,才又拨起肆意生长的杂草,遮住森森尸骨,遮住那个不为人知的红砖。
她回到房间,将木炭悉数藏进柜子中,王嬷嬷不能来得频繁,这些天可少用些,半截半截地用,等到日子再凉些,还可以慢慢地用起来。
这时候黄美人进来了,看她眼神清明,是没有疯癫的模样。
她的声音阴阴的:“你在做什么?”
刘婕妤回:“天气越来越凉,我看看有没有厚重的被褥再盖上一层。”
黄美人哼上一声,转身就走,刘婕妤看她背影,感到有些不对劲,忽的背脊发凉,若是自己接柴火的时候被她看到,就留下祸害了。
但她也是冷宫废妃,即便被她看到,又能如何。
晚餐时候到了,小红进来,刘婕妤赶忙问她宫中有无王嬷嬷消息,若是没有,王嬷嬷就是安全回去了。
小红回:“奴婢取餐时候见到王嬷嬷,她行色匆匆模样,像是刚从哪里回来。”
大概那会儿是从自己这儿回去,时间刚好对上。
心上也算是松了一松。
小红又讲起后宫的闲事。
“皇上这大半个月来都宿在新来的容华宫中,王美人昨日趁着皇上上朝去容华宫里闹了一番,可巧皇上昨儿提前下朝,打了王美人一个巴掌让她滚。”
“听说那日皇上去了皇后的宫中说是要晋容华为美人,这可是不合祖制的啊,皇后劝了他许久,听说皇上最后在皇后宫里拂袖而去。”
他。。。现在有了新的要护着的人了啊。
可是这容华又能得几日的隆宠呢?
“对了,皇后感染风寒,听说太医开了许多副药都不管用。”
“皇后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有风寒。”
即便是生了公主之后,皇后的气色还是很好,怎么会忽然感染了风寒。
真是怪事。
“是啊,我听说是脏东西作祟。”说到这里小红的声音故意压低。
听得刘婕妤毛骨悚然,天色渐暗,刘婕妤想赶紧进屋,不欲再与小红讲下去。
小红也觉得自己过于疑神疑鬼,不好意思笑了笑,然后告辞离开。
刘婕妤回到屋内,关紧门,合紧窗,点起蜡烛,屋内更显阴沉,想了想,她又点起一根蜡烛,屋内才算亮了些,心下的恐惧慢慢压下去。
顾不上洗漱,合衣便躺下,想着要赶紧睡着,如此再睁开眼便又是明亮一天。
但是合上眼后脑中便响起小红那句“是脏东西作祟”,脑中又浮现下午见到的杂草中的那具白森森的尸骨,顿时吓得睁开眼,深深呼吸了许久。
下床拖出自己的大箱子,最上面是穿不了的衣裙,下面是用不了的朱钗,皆是御赐。
她翻了翻,取出一把金锁,然后又有条不紊地将所有东西放回原处,锁上大锁,移回床下,这才重新上床,金锁被搁置在心窝处。
这金锁也是有故事的。
她本就信神鬼传说,胆子小得很,却偏偏爱看诡怖故事,于是常常夜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眼睛一闭上书上的人物一个个都出现在她的世界中。
那天皇上下朝后来到她宫里,看她精神不振的模样,问她身体可有大碍,她羞恼极了,说了实话又怕被他笑上许久,便只说不知。那皇上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宣了太医为她看诊。
那老太医晃着脑袋讲:“婕妤这是夜间睡眠不充足,有心悸的初状,婕妤可是受惊?”
宫里十几双眼睛盯着她,她艰难开口,“是有些受惊,劳烦太医开几方安神的药。”
“婕妤此言差矣,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不妨与卑职讲上一番,卑职也好有应对之策。”
她转头,见到皇上脸上挂了一副恍然的表情,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想来也是知晓了自己惊吓到难以入眠的原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咬紧牙关说出:“本宫酷爱鬼神话本,可惜到了夜间就有些害怕。”
说完闭紧眼睛,“还是劳烦太医开几方药,这病不必牵挂于心。”
那太医不管不顾,“婕妤不要小看这病症,若是没有医治妥当,是要落下病根的。”
终于那皇上看够了好戏,好心开口,“都下去吧,婕妤的心病朕来医治。”
当天,他坐在宫里的榻上,收缴了宫里所有的话本,统统当着自己的面让白公公亲手全都烧掉。
隔天,他便带着自己去了寺里求福,求来了一把金锁换自己心安。
金锁挂在脖上太重,于是她便干脆在夜间揣在怀里睡觉,有一个深夜,那男人在自己身上动手动脚,忽的在一片柔软衣料中摸到硬硬的物件,硬朗的身躯僵了僵,摸出来一看,是求来的金锁,他咬牙切齿:“刘氏玉儿,你睡觉揣着这金锁干嘛。”
真是莫名其妙的询问,“自然是驱邪啊。”
那男人不管不顾,将金锁扔到一边案上,一边讲:“朕是天子,阳气重,有朕在不必带这玩意。”
真是霸道。
他不来玉华宫的日子屈指可数,自己也没有诡怖话本看,夜间不再胡思乱想,于是这金锁便被一直放在抽屉中没有再拿出来。
金锁还是有温度的,暖暖的,重重的,压在心上,能让人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