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剑歌(下)
扬州城外,瓜州渡口。
欲雨的天气,暮色四起。西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江阔云低,孤雁南飞,渡口茫茫的芦苇荡如同白浪起伏。
手从芦苇上拂过,拔了一支带茎的苇叶子,折断,凑近唇边。
舟中的艄公看着渡头上包了他船的客官——那名已不算年轻的男子身形寥落,长衣当风,从中午到傍晚,他似乎在等人,已经等得无聊,便做了只芦笛。
然而笛声还没有响起在风里,渡头边的官道上蹄声得得,已有一骑绝尘而来。到了渡旁,马上素衣女子翻身下马,还未放开缰绳就看到了埠头上手持芦笛的男子,不自禁的一怔。
“沈洵。”她低低叫了一声,松开缰绳疾步走了过去。
“小谢!”白衣男子看到归来的女子,眼里也有掩不住的欣喜,放下芦笛抢步过去。
江面上雨前湿润的风吹来,云脚低低拂着水面。在漫天水云里、两人相互奔近,在相距数尺的时候各自停住脚步,把臂相望,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十年来两人之间聚少离多,如这般三数个月不见本是平常。然而以往小别,彼此都知道来年对方必将在老地方温酒相候、因此从无挂怀,再见也不过樽前一笑——但这三个月中,却是音讯两茫茫,各自都处于危险压力之下,此时重见、宛如生离死别后再聚。
沉默。沉默之间,仿佛有微妙的气息流淌在彼此之间。
“要下雨了!客官,人都到了、还不上船么?”船家已是等得不耐,在舟中不客气的催促起来——江上的风也的确大了起来,风里零落有雨点落下。
“走吧。”谢鸿影轻轻说了一声,拉了沈洵一把,轻轻跃上船头。
江上风起云垂,氤氲的水雾笼罩了天地,宽阔的江面上一片白茫茫。雨开始下了起来,簌簌的,风越吹越大,渡船解缆,在风雨中摇向对岸。
在船舱中坐下,两人相顾无言,许久,沈洵才开口:“这些日子,可好?”
“很好。”谢鸿影低低应了一句,仿佛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时间,只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两人头顶的雨蓬上。
沈洵也是沉默片刻,只道:“大光明宫会放你回来,倒是出人意料。”
“其实……小玠他虽然是魔宫的人,却并不是十恶不赦。”谢鸿影抬眼看看沈洵,眼里有隐约的悲悯,“这段日子我做了很多努力,本来想化解开他心里十年前的仇恨。”
“我给他的战书、你可看到?”沈洵却不接口,忽然间问了一句。
谢鸿影的身子微微一震,显然这个问题触到了痛处,她蓦然抬起头,目光中尽是不甘:“沈洵,为什么?你为什么急着要和他来个了断呢?——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去劝解,本来你和小玠之间、这一战说不定可以避免!……”
“这一战避无可避。”第一次,不等她说完,他就打断了她,声音沉沉的。沈洵也是抬起头,看着十年来的生死知交,忽地嘴角有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小谢,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十年前是什么人?”
谢鸿影怔住。然而不等她出言,沈洵再度截住了她,扣舷长叹,转头看向密云急雨的江面:“如果真的论起来、他倒是应该叫我一声大师兄。”
“沈洵!”素衣女子惊住,手指蓦然探出,抓住说话男子的手臂,因为震惊而扣紧。
然而沈洵没有看她,用芦笛轻轻敲击船舷,漫声道:“小谢,想来你也觉察出我有事瞒你——但是你我相知莫逆、故你从未开口问过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十年前,我来自西域大光明宫——那时候我叫少翱,是天尊宫主座下大弟子、大光明宫的前任少主。”
“沈洵。”谢鸿影怔怔看着他,再一次低声重复,然而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已经微微颤抖。
——没错……没错了。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十年前,那个横空出世的惊世少年,自称来自秣陵,可是那之前谁都没有见过他。
——雨夜的湛碧楼上,方玠一出手、他就认出了那是大光明宫的武学。
——这几年来,他再三再四的推阻,不想接任中原江湖盟盟主之位。
——甚至,他从来都直称“大光明宫”,而从未如江湖习惯的称之为“魔宫”。
——原来,一切是这样……是这样。
“魔宫重返中原,现在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只是那次是悄然而退,所以中原武林人士甚至没有觉察到。
“天尊宫主抱恨远遁西域后,收的第一个弟子、是我。他教了我十三年的武功,待得我大成之日,派我前往中原、想让我先熟悉武林情况,以待来年率众卷土重来。
“然而,他并不曾料到我会反抗他的命令,无视他的野心和霸图。
“我是个疏懒散淡的人,小谢,这一点你也该了解的很清楚了——什么争霸、什么一统中原,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勉为其难。我很喜欢中原的文化和风景,慢慢地,游历一年下来,居然有了亲近中原的想法——何况,十九岁的时候、我还在秣陵遇到了苏眉。”
说到这里,一缕温温凉凉的笑意从沈洵的眼角眉梢弥漫开来,他已然不再年轻,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痕迹,然而说起十年前,他的哀伤却仿佛穿越了时间渗透出来:“你也知道人年轻的时候的爱是怎样——遇到小眉以后,我根本就没有打算什么争霸的事情,甚至都不想再回到西域去了……”
顿了顿,芦笛还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然而外面的风浪却越来越大,摇晃着舱里的两个人,雨簌簌泼进来,沈洵往里坐了坐,将雨蓬扯下来一些,替谢鸿影挡住了雨。谢鸿影似乎听得怔住了,手指还是牢牢抓着他的胳膊,不曾放开。
“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三十多年里最快乐的日子啊——击剑纵马、快意恩仇。身边有小眉陪伴,听雨歌楼,红烛昏罗帐。”眉间一直沉郁的男子笑起来了,那段日子和他此刻的眼神一样闪闪发亮,“——那两年里我认识了很多朋友,比如你和严累老伯。”
然而,很快,他声音低了下去:“在我过得逍遥无比的时候,我却忘了来自西域雪山那边的危险——师尊知道我有负于他,大为震怒,责令我立时返回大光明宫与他共谋大业。我当然不想回去,少年气盛,当即抗命……反抗的结果、就是赔上了小眉一条命。”
“啊?”谢鸿影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原来……小眉是这样死的?”
“师尊迁怒于她、痛下杀手——我为她寻遍名医、踏遍千山求灵药,始终未能挽回小眉的命。”沈洵缓缓摇头,眼里似有泪水,然而终归抬起头,看了外面沉沉的雨云,叹气,“我也想过为她报仇、然而师尊对我有恩,要我杀师灭祖,却也实在难以下手——那段时间我只好天天买醉,是什么样子、你也是见过的。”
谢鸿影垂下眼去,微微点头,目中依然有痛心之色。
“不过那一来,我算是彻底和大光明宫决裂了。”沈洵笑了起来,眉间反而有种轻松的光,“师尊虽然恨我入骨,但是他武功已废,若要再图霸业、卷土重来,或者惩戒我这个叛逆之徒,都已经有心无力——他再培养出一个好徒弟至少要十年,所以,无论中原武林、还是我,好歹是安逸了十年。
“但是,这次方玠杀回了中原——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他必然奉命要诛杀我!小谢,这恩怨不光牵扯到十年前比剑之事,你或许能化解开方玠对于兄长之死的心魔,但是、你能让他违抗师命么?——所以说,这一战势在必行!
“决战越早越好,否则每拖一日、江湖中流出的血会更多。我虽然散淡,不想过问江湖恩怨、却也不能漠视那些人命……何况,我也不想看到严老伯这般憔悴。我倒是从来不和人争什么,但是若有什么威胁到我所在意的人、我却从来不会手软。
“严累老伯和我是忘年之交,对我的事从始至终莫不了然。他是个很好的老人——小谢,在中原武林,我算是交对了两个朋友: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严老伯。
“他一直为我守着秘密,不曾对外透露。也承他信得过我、在垂暮之年,竟然能以江湖盟相托——然而,且不说我生性不适合担此大任。虽然我已叛离师门,但要我当起中原武林的盟主,去讨伐师尊、对大光明宫赶尽杀绝——这种担子,我怎么担得下?”
沈洵眼里有再也难以掩饰的苦笑意味,微微摇头,十年来的恩怨似乎耗尽了他的心力。
“小谢。”他终于转头看她,微微地笑,叫她的名字,“我瞒了你十年,你可曾怨我?我实在不是别人眼里那样光明磊落的大侠……我出身邪道、心怀叵测,你可会轻视于我?”
“沈洵。”她的手还是那样深切的抓着他的臂,仿佛怕一松手他便会离去,“沈洵。”
一连低声重复了几遍他的名字,面纱后,女子的眼睛清亮而温暖,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愫,然而她的声音却是淡然决然的:“莫要执着于无谓的门派之争,正与邪、只由人的心来决定——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你能看开、那就好。”
“小谢。”白衣男子转头看身边的人,吐出叹息般的低语。面纱后,女子的眼睛深邃如海,看不见底——他想起湛碧楼上电光火石般的一剑。在那样的情况下,中毒的她完全将生死托付给了他、任由他一剑削下半边脸颊——这般相知相信,又是何深?
十年。从陌上初逢的一怒拔剑、到如今长江口的风雨同舟,已经是整整十年过去了。十年里,他们相互扶持,共同经历过多少风波,一起抵御过多少绝望、悲苦、寂寞和荣辱。
十年冰火两相煎,十年风雨请相搀。十年流落非所恨,十年甘苦与谁言?
“小谢,多谢。”伸手握住身边女子的手腕,沈洵不自禁地他说了一句——然而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的可笑,两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外面的风雨越发的大了,小舟晃得厉害。江阔云低,风雨如啸,轻舟如同一叶颠簸于茫茫一片的江湖上。船舱里,畸零半世的两个人伸手相握,相视而笑。
沈洵和谢鸿影从扬州上岸的时候,看到了来迎接他们的江湖盟人士。
严老盟主的一头白发在风中扬起,目光欣慰却又迟疑。他的背后、那个明丽的十八岁孙女灵儿扑闪着大眼睛,难掩喜悦,一见从舟中上岸的两人、立时冲了过去,拉住谢鸿影的手又说又笑,好生欢喜。虽然刁蛮,但严灵儿毕竟是个明事理的人,华山绝顶死里逃生以来,心里对谢鸿影的感激已是压过了以往的嫉妒。
“谢姑娘受苦了。”“回来就好。”
各派人士纷纷问候,然而话语里、却是不自禁的流露出猜疑——被魔宫掳去几个月,却能毫发不伤的返回,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天下人知道这位簪花女侠的厉害,又都听闻了她和沈洵之间的暧昧,一时间却无人敢出来诘问。
“沈贤侄,你跟我来,有东西给你看。”寒暄过后,严老盟主携了沈洵的手往回走,神色颇为肃穆。沈洵微微一怔,便随着老人往鼎剑阁中走去。
尚未入内室,沈洵的脚步不自禁一顿,倒抽一口气——有森冷的杀气,从内室透出。
“贤侄,进来看看。”严老盟主走入房内,回头招呼,他的颊上有什么冰冷雪亮的光游移掠过。沈洵和谢鸿影相互看了一眼,谢鸿影微微点头。沈洵沉吟刹那,便揽衣跨入门槛,刚走入室内,忽然间身形就震了一下——
只见内室四壁上悬挂着十数把长剑,森冷入骨的剑气就是由此而来。
“啊?”惊讶的低呼从他嘴角溢出,沈洵急急四顾,不可置信,“这是——”
“这是我们为你准备的佩剑,你看看可有合用的。”严累老盟主的眼神定如磬石,拈须微微而笑,“如若都不能合意,我再想办法。”
“铮”的一声龙吟,壁上一把长剑已经跃入沈洵手中,白衣男子低首细看,剑光凛冽,照得他须发皆寒,他眉间有掩饰不住的震惊:“七星龙渊?——这不是青城派的镇山至宝?”
迅速回首,目光掠过壁上如林的长剑:真刚、掩日、断水……居然每一柄都是极品的名剑!如此多的世间神兵集于一室,难怪即使沈洵、也被那样的剑气在门外阻住脚步。
“哪来这么多好剑?”一把接着一把地抽出长剑细看,沈洵依然不可思议的问。
严老盟主只是拈须而笑,眼里有自得的光:“呵呵,我这二十年的武林盟主之位可不是白当的——沈贤侄,现在天下武林都知道你要和魔宫少主决斗。这一战事关武林大局,各派都愿将珍藏的神兵献出供你挑选,以期胜过魔宫少主手中那两把剑。”
沈洵听到这里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我是以个人名义给方玠下的战书——并无关江湖盟和大光明宫之间的恩怨。这般兴师动众,沈某真是当不起。”
“如今你们那一战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无人不知——就算是你只是为了个人恩怨而战,但是方玠一死、群魔无首,必然将铩羽而归!”白发萧萧的严老盟主看着面前的人,眼里有关切的光,抓住剑客的手臂,“沈贤侄,莫怪老儿我多事插手,你也知道英雄剑的厉害——如今唯一可以与其相抗的红颜剑也落入魔宫手中,不想点办法不行啊!你也不想败给方玠吧?”
“严老伯你的好意沈洵心领了。”沈洵点头叹息,把最后一把长剑铮然归入剑鞘,摇摇头,“可惜,这里没有一把剑足以和英雄剑相抗。”
“什么?”严老盟主颓然放开了手,看着四壁上的神兵,沉默片刻,只道,“反正是下月十五——还有十几天时间,我再令人去找。”
“不必了。”陡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门外,“用这一把就好。”
沈洵和严累蓦然回首,看到的是一直站在门外的素衣女子。谢鸿影看着室内满壁的长剑,缓缓从背上解下布囊,横捧至面前,褪去了外面的包裹之物。
森森冷冷的剑气,隔着剑鞘透了出来,迫人眉睫。
“红颜剑!”看到她手里那一把熟悉的长剑,沈洵脱口惊呼,眼里震惊之色一掠而过。
江南的深秋是多雨的,暮色渐渐降临,楼外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高楼上,两人对饮,却各自默然无语。案上,一把长剑横放,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听说今日方玠已经到了临安。”雨声敲着窗扉,雨声中,素衣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说了一句,“这几日大光明宫也不在武林中有所行动了,看来方玠是守信应战而来——呵,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去见见那孩子。”
“我在战书最后加的那两句、不由他不来。”沈洵把酒沉吟,忽然间苦笑了一声,“那么骄傲的孩子、不可能不顾方家的名誉。我那时为了邀战,刺到他痛处了。”
谢鸿影听得他语气,微微一怔,抬眼看:“你后悔了?”
白衣男子也是看着檐下如帘般滴落的雨,也不隐瞒:“说后悔、是在看到你竟然带着红颜剑归来的刹那我就有些后悔——小谢,你说得对,或许他和他哥哥真的不一样。”
“柳原其实本性不算大恶……”第一次在人前那样心平气静地提起十年前的恋人,谢鸿影眉间依稀有痛悔,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他太骄傲太好胜,只是一念之差——”
将酒喝下去,仿佛那杯酒如同烈火般灼烤着心肺,谢鸿影眼眶蓦然间红了一下:“我这些日子经常想:如果当年我不是那样激烈的对待他、如果我肯花稍微一点点心思来包容他排解他的心魔,或许他和整个方家都不至于到那种地步——沈洵,那之前,我作为他恋人没有了解他的心魔;那之后,我也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改过……是我的错。”
“小谢。”停杯相望,明知对方说的话是事实,沈洵并未反驳,只是叹息,“那时候都还小,太年轻——我们都没有那样的耐心。”
“所以这一次我花了心思在小玠身上,希望他不至于重蹈柳原的覆辙。”谢鸿影低头看着酒杯,笑了一下,摇头,“他应比柳原明事理,我不能不给他机会。”
“是我操之过急。”沈洵叹息,看着桌上的红颜剑。
“你没有错,你只是想早日结束这场劫杀。”陡然间回过神,素衣女子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苛和悔意,连忙回头看着他,目光有担忧之色,“沈洵,两日之后便是比剑之时,全江湖皆知、无可挽回——你如果此刻动摇,两日之后便是你死期了!”
“我若败亡,还有你在。”沈洵看着谢鸿影,却是微微笑了起来,“你持红颜剑,当可与他一较高下——何况,方玠也不至于为难……”
“住口!”话未说完,谢鸿影蓦然拍案而起,桌上的红颜剑在一拍之下跃入主人手中,瞬间划出一道流虹,直刺沈洵眉心!素衣女子一贯淡定的眉间居然有怒意,手中长剑如风般刺向多年知交,怒斥——
“这般说来,倒是我如今就杀了你干脆!——你怎可死在方玠手上?——不求生先求死,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沈洵?”
红颜剑刺到之时,沈洵已经惊觉仰身,手中酒杯一转抵住刺到的剑尖,杯子瞬间粉碎。然而在这一刹的停顿之时他身形已飘出,在随后而来的一轮疾风闪电般的剑影中连连后退。等谢鸿影最后一句怒斥结束时,他正好退到了窗旁。
红颜剑就在他面前停下,凝如山岳。然而持剑的女子眼里,却依稀有泪光闪动。
“小谢,何必如此。我只是戏言而已。”看到平素娴静淡定的知交如此,沈洵眉间也是一沉,微微叹息,“事情必须在我和方玠之间了结——我若逃避、将这个问题推卸于你,让你直面方玠,那岂不是陷你于两难?我当尽力。”
“你需平安归来。”虽听他如此说,谢鸿影却不依不饶,拿剑逼着,“你答应我。”
沈洵怔了怔,苦笑起来,推开她的剑尖:“我无必胜把握,如何能答应你?”
“胡说。”谢鸿影手腕一振,重新将偏移开的长剑对准他眉心,冷然,“我和你、和方玠都交手过,我心里有数:若你用红颜剑、绝对不会输给他!——何况你是大光明宫出身,对于他的剑术心法、应该洞若观火,占了先机——我估计的绝不会错。”
“很聪明,小谢。”沈洵蓦的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的素衣女子,然而笑容里却有苦涩的意味,“但是你忘了,方玠他如今练的是天魔大法——看见他眸中的碧色了么?那是修习那种魔功的征兆……”
怔了一下,谢鸿影茫然问:“那又如何?”
“那种功夫,可以在瞬间让人激起潜能、发挥出超出平日一倍的功力。”沈洵淡淡解释。
“真的……真的有这种魔功存在?”剑尖颤了一下。谢鸿影有些不相信的问,脸色随即变得雪白,“是不是江湖相传中‘天魔裂体’?”
“对。”沈洵点头,补充,“这门功夫对练武之人的危害很大——不但平日修习的时候容易走火入魔,而且要依靠雪山灵蛇毒性来饮鸩止渴地缓解反噬之力。所谓的‘裂体’,就是说一旦运用此法击溃对手后、自身也会重伤——对手越强,反击之力越大。师尊此番也太心急了,居然教了方玠这个法门……”
“铮”然一声,仿佛手腕忽然无力,红颜剑从他面前颓然垂下。谢鸿影踉跄着后退,坐入椅中,苍白着脸,看着他,忽然无力的笑了一笑:“那就是说,即使他胜了你,他多半也是活不下去?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是。”一直逼着的剑终于撤去,沈洵拂了拂衣襟,站直了身子,淡淡回答,“所以我无法答应你,一定能安然归来。”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第一次,看到小谢淡定的脸上有那样绝望茫然的神色,抬头看着他,眼里竟然有泪水,“你和他打平手吧!——不不不,高手过招,一念之仁便是生死殊途,要你想着打平、多半便是要败了……沈洵,我们走吧,别管什么比剑了,我们回西泠去……也不成…这一来,武林还是免不了一场血战……”
“小谢,小谢。”在她茫然自语的时候,沈洵弯下腰来,轻拍她的肩膀,几度想打断她的自语,“别这样,别这样。顺其自然吧——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灯下,白衣男子对着她一笑,忽然从怀里拿出一盒东西来,打开,竟然是五色精致糕点,形如梅花做五瓣。
“你看,这是春阳斋的梅花糕——你最爱吃的,以前还为这个和我打过一架呢。”沈洵笑着替她将面前的杯子倒满,自己也端起了酒杯,殷勤相劝,“来来,尝尝看、这春阳斋的手艺比十年前可有进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已经隐隐有惊雷下击。
谢鸿影坐在窗边,雨泼了进来,濡湿她的鬓发,但她却似毫无知觉,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眉目见沉郁复杂之极,也只是端起酒杯不做声地饮了,又默不作声地放下,却不去取那梅花糕。只是抬起手,从烛台上掰了一条烛泪下来,在手心揉捏。
“小谢。”看到她如此,沈洵也有些不安起来,低低唤了她一声。
“沈洵,”然而,不等他说,谢鸿影霍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样的眼光不知为何让他心中一跳,不敢再开口,只是听着她说下去:“沈洵,我们相知十年,或许总以为来日方长、相聚容易,所以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如今也算知道命危于晨露,朝不保夕。所以,虽然如今是最不适合的时机,但为了以后不至于来不及,还是先说了罢。”
谢鸿影眼睛里,有光芒盈盈,她手心揉着那一条炽热柔软的烛泪,仿佛揉着的是自己的心:“沈洵,你对我很重要——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这一点。这段日子我想过了,若是说我有过所谓‘幸福’的时候,那么就是和你小聚了,所以我想——”
外面雷雨隆隆,然而她这几句话、却仿佛比雷霆更加惊心动魄,沈洵的手不自禁的颤抖起来——那一瞬间,他忽然惭愧于自己的畏缩,同样的话、在渡江风雨同舟之时已经盘绕于他心头,然而终究没有勇气开口,生怕万一所思非份、便是连这样的知交也永远失去了——迟疑许久,终未开口,却不料反而由她一个女子先说了出来。
“小谢。”他脱口,叫她的名字。但是仿佛怕一停顿下来、就失去了勇气,谢鸿影只是看着手中的红泪,说出了最后的话:“所以,我希望我们的‘以后’,‘幸福’的时候能够多一些——可以么?人的一生,是没有几个十年的。”
“小谢……”他再一次唤她,语音却已是接近于叹息。
“答应我罢。”她终于抬起头来,烛光映着她的脸,那半边脸上伤痕可怖,不知道是外面的雨水还是泪水,在她眼中闪烁,“沈洵。答应我一个较久远的‘幸福’,信我必不相负。”
“小谢。”白衣男子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手放到她手上,用力握紧,低唤。
窗外雨声潺潺,灯下凝眸相望,然而两人都已非鲜衣怒马的少年时。
“放心。”沈洵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微微一笑,抬手为她掠去散落的鬓发,“我已有计较——明年此时,我们当已泛舟五湖。”
雨丝密密洒落,外面似有一阵风过,檐下铁马叮当乱响。
夜。纵横交织的雨幕里,仿佛有黑色的闪电纵横,无声无息的掠下高楼,轻轻惊起铁马檐铃叮当,然后快得惊人的落到底下的街道上,迅速急奔。
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脸上,却似毫无知觉,他只是奔跑、奔跑,跑得不知方向。风在耳边呼啸,仿似远远近近有谁对着他嗤然冷笑——方玠,你还在做梦罢?该醒醒了!
蓦然间,湿透的身上感觉到说不出的冷意,很多很多年前、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寂寞和荒凉,似乎又重新将他包围起来,无路可走。甚至记忆中那样明慧亲切的笑容、也慢慢消逝得看不见。
“啊——!”不知奔到了哪里,青衣少年蓦然停下,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大叫起来。然而,回应他的、却是自天宇而下的一个炸雷。
“来吧!都来吧!谁怕?”魔宫少主冷笑起来,拔剑,对着漫天冷雨的夜空指戟大骂,“什么都要收回去!什么都没有!贼苍天,来吧!”
他大笑起来,忽然间将手中的长剑用力对着天幕掷出,英雄剑划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宛如一道自下而上的闪电。
“呀,你疯了么?”在看到长剑脱手掷出的刹那,路边檐下有人脱口惊问。
英雄剑带着呼啸的风划破雨幕,重重下坠、刺破青石板插入他脚边。魔宫少主有些茫然的循声回过头去,看到路边亭子里一身劲装的紫衣女孩。
严灵儿手持长剑、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一幕,看到此刻他那样空洞洞的眼神,忽然有些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拍手:“如果你真的疯了,倒疯得是时候!那一切就好办了。”
“谁说我疯了?!”魔宫少主神志渐渐凝聚,认出了面前那个在华山顶上作为人质的少女,忽然冷笑起来,“就是我疯了也足够杀你这个小丫头——还不快滚!”
“我才不走——”虽然在这个人手里吃过那么多苦头,严灵儿看着他眼里却丝毫没有惧怕之意,按剑傲然道,“方玠,今夜我是来找你决战的!我在你们行馆外等了你大半夜了,你去哪儿了?本小姐可没那么大耐性!”
雨里,少年有些错愕地看着口出狂言的紫衣少女,忍不住冷笑起来:“你不是连剑也拔不出来吗?这么急着找死?”
“找死也要拼了命拖你下马!”严灵儿扬眉横剑,竟然是一丝踌躇也无,眼睛闪闪发亮,“我当然知道远不如你,但是拼得一招是一招,能消耗你半成真力也好!你这个魔头休想明日能胜过沈大哥去!”
说那样一席话的时候,严灵儿身子微微颤抖,显然心情激动,然而眼睛里却有骄傲自豪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怔了半天,魔宫的少主提着剑站在雨里,侧头看严灵儿那样的表情,忽然间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为什么每个人都帮着他!你为他?为他?——傻丫头,傻丫头!……”
显然被这样奇怪的狂笑弄得怔住,严灵儿甚至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啪的一声将长剑一横,跳出亭子来:“我傻不傻关你啥事!现下我可是来杀你的!”
长剑迅疾的刺过来,魔宫少主却是头也不抬,只是听准了来势、待得剑刺到身边时迅速反手一扣一夺,便到了手里。然而少年眼里却是半丝杀气也无,看着刺客,忽然间嘴角有了一个奇异的哀伤笑意:“有人武功比你高得多,却不曾如你这般莽撞地来护着他——可是傻丫头啊…你即使为他丢了性命,他心里也不会记着你半点的。”
“谁说的!”奋力挣扎,严灵儿恼怒于自己的无用,却截口反驳,“沈大哥若是知道我为他死了,他会难过的!还是会念着我一星半点的!那一点、也就够了!”
“为了那一星半点,就用命来搏?”魔宫少主却是略略怔了怔,看着面前徒劳挣扎的少女,眼里第一次收起了轻视之意,忽然间大笑出声,将她远远推了出去,“是了!是了!也够了……那也够了!”
严灵儿被他推得踉跄而出,直跌出三丈,然而转过头去却已不见了那个青衣少年的影子。
“喂,傻丫头,你自己保重点。”——耳边最后留下的、是那样奇怪的一句话,
大雨里,她颓然地将手狠狠捶在地上,用力得砸出了血。
湛碧楼本是临安名楼,临着西子湖,对着不远处的白堤,如画风景平日里吸引了无数的游人来此处登临——然而,今天来到湛碧楼的人、却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一般的游客早已避之不及,因为湛碧楼下各路江湖人物济济云集,楼中坐不了多少人、各派掌门坐下了,其余人等只好站到了门外空地上去,黑压压的一片。
刀兵的冷光映照着一湖碧水,让人看了寒到心里去。
“怎么还不来?魔宫莫非怕了先逃了不成?”已经快到了午时的决斗时刻,但是还不见魔宫的人到来,江湖豪客中已经有人不耐起来,冷笑,“听说他们那个少主是个黄口小儿,也敢胡吹大气、和沈洵沈大侠比剑!”
“就是,沈大侠是天下第一剑,魔宫这次真是吃饱了找死!”旁边有人应和,然而大家的神色却是仿佛将要看到好戏一般、蠢蠢欲动。
坐在堂中,严老盟主眼里也是忧心忡忡,和门外那些盲目乐观的江湖豪客不同、堂中十大门派掌门人和江湖盟的元老都知道魔宫少主的恐怕,对于此战也是毫无把握——沈洵若胜了,固然一切轻松;沈洵万一败了,只怕中原武林再无人能制住魔宫气焰!
那样巨大的压力之下,严灵儿只想哭,想跑到沈大哥身边去,但是好歹还是忍住了。
远离众人,沈洵此刻站在二楼的窗边,负手看着高秋里一湖碧色,神色淡定。他身边只有谢鸿影一人,然而素衣女子虽然静默地陪他看了许久风景,眉间却有止不住的担忧——沈洵固然答应她绝不会死,但是、如果是小玠死在他手上,难道她就能无动于衷?
如果小玠死于沈洵剑下……想到这里,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如若是这样的情况,她真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这个手上沾了小玠鲜血的沈洵。
“时间快到了吧?”沈洵看着外面的连波秋色,淡淡问,“怎么方玠还没来?”
正在抽出红颜剑、最后一次替他检视兵器,谢鸿影的手抖了一下,剑锋割破她的手指,血流殷红。
“我来了。”沈洵的声音刚消失在空气里,檐外忽然有人静静应了一句。
湛碧楼窗外的檐角上,青衣少年抱剑临风而立,眼神冷漠——宛如他第一次出现之时。
沈洵微微笑了笑,抬手向内:“请。”
楼下的看客一阵骚动不安,每个人都看见了如同天外飞仙一般出现在湛碧楼上的青衣少年。那么多双眼睛一直看着楼上、却没有一个人看出这个人是怎么上去的——低低的议论在人群中风一样的传递着,带着震惊和恐慌。
魔宫少主微微一欠身,抱剑掠入窗中,悄无声息的落地。
“既然人都到了,时辰也正好,就开始罢——”楼下堂中的各派元老都站了起来,在严老盟主的带领下走上楼来,老人看到了魔宫少主,眼神微微一沉。
“好。”沈洵从窗边转过身来,淡淡应了一句,看了谢鸿影那边一眼,轻声道,“小谢,给我剑。”
走过去,将红颜剑交在沈洵手上,素衣女子的脸色是苍白的,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眼里有复杂的光。魔宫少主的脸色今日也是反常的苍白,眼睛深深陷了下去、颇有憔悴之色,想来昨晚也是一夜不得安睡。
在看到谢鸿影将红颜剑交给沈洵时,方玠的手不易觉察的抖了一下,抱紧了怀中的剑。
“此次决斗,不死不休,双方无须顾忌,也不限时间——最后能走下楼的生者、便是胜者。”严老盟主开口宣布,声音沉稳,却是用内力一字字传了出去,讲给来观战的武林群豪听,“此次决斗纯粹是双方个人恩怨,无论获胜是哪一方、老朽担保胜者都将平安离开。”
这一次方玠单身赴约,魔宫人马不知去了何处、有否埋伏在附近——严累盟主看到观战的绝大多数是中原武林人,为表示公正、才出此一言。
然而魔宫少主只是抱剑微微冷笑,似浑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脸色如同大病初愈般苍白,眼睛也不看对手、静静看着退在一边的素衣女子,目不交睫、似乎一眨眼谢鸿影便会消失。
虽然罩着面纱,还是能看出她的紧张,一向淡定从容的女子眼睛里含着复杂的光,游移不定,却一直一眼不看即将决战的两个人,手紧紧握着。
小谢姐姐……你很担心吧?
如果我用天魔大法杀了沈洵,你会很伤心吧?昨夜你才有了希望的“幸福”,可能今天转眼就要粉碎了……我哥哥曾让你那样绝望的过了十年,十年后、难道我又要来再一次将你重新燃起的希望全部打破么?
那么一来,你以后的一生里、恐怕再也不会有“幸福”可言了。
我曾那样坚定的对你说、我决不会和我哥哥一样——然而,我却要做出比我哥哥当年更让你痛苦绝望的事来么?不,绝不!如果这样,我宁可自己死。
我不能不赴约的,姐姐——如战书里所说、我若不赴约便是懦夫、有辱方家的声名。
但是,你不用担心、流到地面上的血将不是沈洵而是我自己的!——昨夜见过严灵儿后,我想了一夜,做出了这个决定。呵,那个丫头都能如此,我难道还会输给她么?
我会做的很小心很小心,让那帮观战的人欣赏完一场精彩激战之后、再毫无破绽地“败”在他剑下。我败亡之后,英雄剑当归沈洵,从此后英雄红颜,一样能双剑合璧……多好。
小谢姐姐…你不需要现在这样子担心的,你的脸色为何这般苍白?你可曾为我担心过一丝半毫?小谢…小谢姐姐。
一时间,湛碧楼二楼上,居然出现了奇异的寂静。
白衣男子和青衣少年相对抱剑默立,然而眼神始终未曾交汇过。然而,就在这样的静默中,仿佛有无形的巨大压力逼来,压的观战众人心下凛然。
“那么,开始吧。”寂静中,严老盟主咳嗽了几声,打破寂静宣布,同时挥挥手,“此为私人恩怨,请闲人退下二楼。”
没有人不服从江湖盟盟主的吩咐,各位掌门、帮主都纷纷退去。谢鸿影脸色苍白,最后看了两个人一眼,眼神深得看不到底,然而终归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向楼梯口。
“等一下,诸位。”然而,在人群刚刚要退开的时候,沈洵出人意料的开口了,“我有话要对魔宫少主说——需要在座各位见证。”
退去的人们陡然一怔,连严老盟主眼中都有不解之色,顿住了脚步回看沈洵。
魔宫少主的身子也是一震,看着比他年长十岁的白衣男子,眸中陡然碧色一盛——沈洵要说什么?虽然他已经暗自下了必死的决心,但若对方一再挑衅、辱及方氏先人,他却绝对不会容许!
“沈洵?”谢鸿影脱口低呼了一声,即使相知如她、此刻也猜不透他在决战之前陡然插那样的话是为何。
然而,沈洵却是淡定的看着江湖盟中各位元老——这里几乎云集了武林有点名头的各门各派首领,每一个平日里都是跺跺脚便震动一方的人物。此刻,所有人都有些疑虑的看着他。
“好,在场的各位,希望你们不要漏听了一句我此刻开始所说的话,”在众多人惊疑不定的眼光里,白衣男子却反而笑了一笑,目光清淡平和,完全不像一个立刻要开始与人决一死战的人,“或许下面我对方公子所说的话会让各位吃惊,但是,请务必好好听。”
“请说。”严老盟主眉头微微蹙起,连见惯江湖风浪如他、也不知道沈洵的意思。
方玠冷冷看着他,眼睛依旧是死灰色的,不因这个小插曲而有丝毫波动。少年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对手点点头,表示他在听。
“方公子,”没有介意对方的无礼,沈洵的眼睛甚至也没有看一边的谢鸿影,他的目光投注在少年身上,声音平静从容,“此前我向你下了战书,约你此时此地一战了恩怨——因为我认为我们这一战迟早难免,而早日决战至少能令双方流血伤亡少一些。”
“嗯。”魔宫的少主眼睛也不抬,轻轻嗯了一声,对这一说法微微颔首。
顿了顿,沈洵的眼神忽然凝定起来,语气也渐渐严肃:“但是,由于谢姑娘携着红颜剑的归来、让我认识到了我们之间这一战并不是非战不可。而且,我对阁下以往的看法并不正确,为了相激采取了对阁下家族不敬的言辞——所以,我在此当着你的面、同时向天下武林人士宣布:我向你致歉,并收回我的战书。”
那一番话说的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然而这样云淡风清的话语,在湛碧楼上众人听来,却无疑比一个霹雳更惊人。所有人,包括严老盟主在内都目瞪口呆。
只有谢鸿影怔了怔,然而转瞬间眼里神采便亮了起来,说不出复杂的情愫涌动在她眼里,她看向楼中那个白衣剑客,低低叹息:“沈洵。”
听到那样的话,连一直阴沉的抱着剑垂首的魔宫少主都蓦然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面前不远处的决战对手,眼睛里神色剧烈变幻,甚至握着英雄剑的手都有些微的颤抖。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沈洵会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出这一番话来。
自从知道十年前比剑之事和大哥死的真像以来,明白恨错了他,心里也是不愿如此糊里糊涂地和沈洵来个你死我活。可纵然如此、这一战之约已经传遍天下,箭已离弦无可挽回!一方面他要维护家族的荣誉、另一面却要顾及小谢姐姐……无路可退的他最后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将自己的性命舍弃掉。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身为中原第一剑客的沈洵,居然会在天下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原来,他竟然能是这样的人……能是这样的人。
“方公子,如果你不愿取消这次决战,那末,我可以自动认输——天下第一剑这个称号从此属于你了。”看到少年木无表情出神的脸,沈洵微微摇头,继续退让,“反正,我不会因为私怨而在今日和你来个你死我活——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方公子,我们或许注定无法成为朋友,但是却至少可以相互敬重。”
不顾周围和楼下观战者一片的哗然之声,白衣男子将手中的红颜剑收入剑鞘,笑了笑,扔回到方玠脚边:“这把剑、本来也是蒙你出借,现在我还给你。”
“你!”剑落在脚边,一直怔怔的魔宫少主才惊醒般地抬头,看了沈洵一眼,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凭本心行事,无愧。”看着面前脸色青白的少年,沈洵笑了笑,然而眉间陡然也是凝重,“但是!我们私怨今日一笔勾销,便可江湖两忘——可如果你执意要为大光明宫做马前卒、屠戮中原武林,我沈洵绝不会袖手旁观。”
“不错,我也不会袖手。”话音落地,旁边的一个女音补充,扫视着周围议论纷纷的人们,她开口了,“——而且,如若有人认为沈公子是因为懦弱而放弃这一战、我谢鸿影不吝于用剑来纠正他们的错误。”
魔宫少主闻声,陡然一震。
素衣女子看着沈洵,面纱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欣赏和敬慕,然而转头看着那一帮交头接耳脸现轻蔑地江湖人士时,女子眼里又带上了为了维护所在意的人而腾起的肃然杀气。
楼上楼下那些纷纷的议论和嗤笑截然而止——簪花女侠红颜剑,虽然避世十年,这样的名号和她以往言出必行的作风,还是足够让江湖震慑。
沈洵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她,眼里有些微的笑意。小谢,我总算不负你所望——你曾卷入那样错综复杂的急流,却竭尽全力化解着那些沉淀下来的仇恨,不让我们相互残杀。你泄漏了十年前的秘密来阻止了那个少年——虽然那个孩子心中对于兄长的景仰或许就被毁掉了。现在,该轮到我来放下名誉和尊严、破除这个必死的魔咒。
在一片震惊的议论中,沈洵笑了笑,转头面对着那个二十岁的少年:“方公子,如果你认为我的歉意已经够了、满意这样的结果,那么请收起红颜剑,今日便是到此为止。”
魔宫少主的身子微微颤抖,眸中碧色如同闪电般掠过,看着沈洵,许久不答——忽然间,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红颜剑。
不等大家舒一口气,魔宫少主却是将剑扬手扔出,扔到谢鸿影手上。
谢鸿影下意识的伸手接过,然而不等她有任何反应,魔宫少主的手又是一扬,居然将右手中的英雄剑也扔了出去,落入沈洵怀中:“送你——你当得起。”
全楼的人悚然动容。
谢鸿影也是止不住的一震,然而转头之时看到了少年那样的眼神,心头就是一惊——小玠的神色是那样的疲倦而淡漠,甚至有淡淡的绝望之意。如果说昔日他眼底还有一缕永不服输的倔强、如火苗隐约不熄,那么,如今他的眼里只是一片无望的死灰。
“小玠。”她忍不住的脱口叫了一声,然而声音未落,青衣少年已经形如鬼魅般掠出窗外去,头也不回。
因为昨日赴约决战之时、便有必死之心,所以他一早就安排好了后事,打发左护法火翼带着魔宫人手秘密急速离开中原返回西域——此刻再度病发的时候,破败的旅舍里,已经没有人在这个脸色青白的少年身边照顾。
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甚至来不及运气,便将手指径自探入鼎中。“咝”的一声轻响,灵蛇被激怒,闪电般扑出,咬住了他的左手中指。
“咳咳!咳咳!”仿佛冰和火同时将他的身体撕裂,少年的脸青白得可怕,全身颤抖得不可自制——最近一段时间里,内息走岔的次数越来越多……想来,也是时候到了。当年他哥哥、也是这样死去的吧?
魔宫少主微微笑了起来,看着自己的血如一线从指尖流出,流入灵蛇腹中。从蛇体内流转一周,等过了蛇心这位置,便转为鲜红色,重新流入少年指尖——小谢姐姐说的不错,这是饮鸩止渴……然而,有时候,就算饮下鸩酒、又算什么呢?
“找到了!那小魔头在这里!”在他疗伤的关头,旅舍门外忽然有人马的喧嚣,气势汹汹。一语未毕,门轰然被踢开,一个男子提着剑站在门口,后面跟着一群男女江湖豪客,不下二十个人。
“呵,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可算被我们找出来了!”方玠抬头,认出那是青城派掌门夏天星,站在他身后的,却是曾败在他手下的峨嵋派妙绝师太。
知道这位魔宫少主武功的厉害,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但是今日刚接的消息,说魔宫人手撤离中原,这个魔头落了单、大家哪肯放过这个大好时机。然而,此刻看着少年这般病弱的神色,每个人都大喜过望。
“小魔头,拿命来吧!”妙绝师太败在这个黄口小儿剑下、峨嵋弟子死伤大半,此刻再也忍不住,怒喝一声拔剑刺过来,下意识的他拿木鼎挡了一下,然而身上的寒冷与炽热仿佛正在把他撕成两半,手颤抖得无法抬起,眼前的景象也是忽远忽近的模糊一片,颓然倒地。
“嚓”的一声,木鼎被妙绝师太劈成两半,灵蛇被惊动,瞬地扑出去,咬住了老尼左手拇指。妙绝惊呼一声,知道厉害,当下想也不想一剑将手指削了下来!
“师太小心!”夏天星也是一声大喝,眼见那条蛇还是咬着断指不放,当机立断拿起案上镇纸投了过去,将蛇砸得粉碎。两派弟子早已抢入,将里面围的水泄不通,妙绝师太怒极,顾不得杀一个无反抗之力的人有失一派宗师风度,一剑削向少年的颈中。
“住手!”剑离颈侧只有半尺,忽然凭空里有冷芒袭来,妙绝师太只觉手中一震,白芒闪过之处,手中长剑已然齐齐削断——“叮”,白光钉入壁上,微微摇曳,幻出清影万千。
“英雄剑!”看清楚横空而来的神兵,两派弟子忍不住脱口惊呼。
衣袂破空,人影双双抢至。沈洵将方才脱手掷出的英雄剑拔起,回身看着那一群江湖盟的人,眼神冷淡:“有我在,你们须杀他不得。”
看到白衣男子身后的谢鸿影急急俯下身,将昏迷过去的少年扶起,妙绝师太和夏天星交换了一下迟疑的目光,沉声问:“沈少侠,虽然老尼敬你平日为人,可是你昨日无缘无故当着天下人的面向这个魔头道歉认输、今日又百般维护于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和这种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没有必要向你交代。”沈洵只是淡然一笑,眼神却有睥睨之意,“这般对一个毫无反抗力的人下手,亏你们做的出来。”
“沈少侠,对这种邪魔可手软不得!”夏天星心知眼前两人武艺高绝,若是动手实在是划不来,只有晓之以理,“今日一念之仁放走他、日后中原武林不知要死多少人!”
“沈某说过:他来日若祸害江湖,在下定然全力阻拦——只是今日你们若要杀他,就算是十大门派一起来、我和小谢也决不会将他交出。”沈洵手里提着英雄剑,剑尖指地,然而目光却是雪亮,“沈某不愿和两位为敌——不过两位也想想,凭我和谢姑娘联手之力,要保区区一个人、只怕也是不难吧?”
妙绝师太枯槁的脸上有愤恨之意,然而夏天星拉了她一把,微微摇头:沈洵一人之力,如今江湖已经罕逢对手,今日更是加上了据说武学造诣不在他之下的谢鸿影——英雄红颜两剑若是合璧,只怕即使十大门派掌门联手,也无法阻拦!
“沈洵,小玠不行了。别多话,我们快走!”背后的素衣女子将少年的扶起,手指切着他的手腕,感觉到体内如同要爆裂般的内息,谢鸿影苍白了脸,急急催促。
“好。”沈洵点头,却头也不回,“小谢,你带着他从后门走,我就来。”
看着女子扶着昏迷中的少年走出去,沈洵提起剑,“嗤啦”一声,英雄剑的剑尖在木楼板上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沈洵回身离开,声音里却是半丝杀气也无:“各位请留步,若越过这条线,休怪沈某不客气。”
有青城弟子不忿这样托大的语气,看到他已转身,便抢身追了上去。然而脚步刚刚迈过那条线,仿佛有无形的利器刺中跳环穴,那几名弟子叫了一声便委顿于地。
满屋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轻袍缓带的白衣男子离去,不知道被什么所震慑,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于越过咫尺那一条横线!
几个月后,江湖上已将这件事传播得纷纷扬扬。茶馆酒楼里,大家都在猜测这一双深得武林敬仰的男女剑客为何忽然间变成了魔宫的附庸,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而,虽然严老盟主迫于压力发出了江湖令,却是全江湖都找不到了那一对人的踪影。
孤山下的西泠小筑人去屋空,隐居十年的谢鸿影居然是弃了旧居不知所终,而本来行踪就不定的沈洵,更是杳无踪迹。
一时间过去了大半年,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要找他们两个人,谈何容易。”听得手下纷纷空手归来,鼎剑阁中各门派掌门人各自皱眉,然而堂上的严老盟主叹了口气,拈须摇头,“都是神龙行空般的人物,此刻若是要刻意掩藏行迹、以他们之能,要从天地之间找出这两人来只怕也不容易。”
“找到了又能如何,反正打也打不过……”堂下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大家循声看去,却是呆在一边的盟主孙女严灵儿。少女一脸不屑,歪着嘴角看堂上中原各位大侠。
“灵儿,不得无礼!”严老盟主怒斥一声,严灵儿哼了一声,乖乖闭上了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转,还是满眼不服。
堂上各位武林人士虽然不言,心里却是一震,心知这女娃儿说的不假,但是若不找出那两人问个清楚、把那个魔宫少主捉拿,中原武林的脸又往哪里放?大家心里,倒还是都想着干脆这样一直找不到也是好的,若是真的找到了,还不知如要闹成啥样。
“咳咳,各位,老朽这次召集大家来到鼎剑阁,实是有要事相商。”沉默尴尬的气氛中,微微咳嗽了一下,严老盟主开口了,看着堂上的十大门派掌门——他一开口,就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完全引了开来:
“老朽明年便要满六十,如此高龄、再担任盟主之位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我想在明年寿辰之时洗手退隐——但是江湖盟中不可一日无主,在明年卸下这个担子之前、老朽想在武林中找一位适合人选,把盟主之位传于他。”
鼎剑阁内,登时一片寂静,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各位掌门人眼里登时都有冷光,不自禁的握紧了手中的茶盏——严累老盟主执掌江湖盟二十多年,带领着中原武林数历大劫,威望日隆。他若是不出言,武林中根本无人敢于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然而此时老人直言退位,争夺权位的欲望如同毒蛇、陡然在各位掌门心中抬起头来。
“大家回去也替老朽留意一下,看看江湖中哪门哪派有英才足以当大任——若是大家公议一致,等明年十一月十五,老朽便将盟主之位拱手相让。”缓缓的,说出了那样重大的决定,座中一片寂静。咳嗽了几声,严老盟主眼里有疲惫之意,一边严灵儿察言观色,跳上堂来,攀着爷爷的座椅:“好了,爷爷累了,正事也说完了。吃饭去了。”
“胡闹。”严老盟主微笑着拍开孙女的手,然而目光却是宠溺的,也果真有了疲惫之意。
各派掌门见机纷纷告辞,各怀心思退了出去,相互看着对方,虽然口头上客气的道别,心里早在为明年的盟主之位钩心斗角起来。
一时间,鼎剑阁里只留下了祖孙两人,安静的出奇。
“呀,爷爷你真聪明,任他们上天入地、怎么也想不到方玠就在这个鼎剑阁里!”一边挽着爷爷的手往内室走去,紫衣少女一边唧唧呱呱的笑,摇着头,得意无比,“不过,爷爷,为什么你忽然提出不当盟主了呢?你不当盟主、以后就不好罩着那个小子了!”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老人拈着胡须,笑眯眯的摸孙女儿的头,“我到明年才退隐,这一年里、就让那群人去争争夺夺好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心心念念着要找人了。到了明年,你的沈大哥和谢姐姐也该从西域返回中原了,把小玠交给他们,我也就放心了。”
“啊?”严灵儿虽然聪明,但是对这一类权谋却是毫无心机,此时才明白过来,拍手笑了起来,“姜还是老的辣——爷爷好厉害!”
“什么话!”老人笑起来,摸着孙女的头,微微叹了口气,“不过,爷爷也真的老了,所拥之力也护不了几个人了……小丫头,你要好好学谢姑娘走时教给你的天心决——你若是学到她一半本事,爷爷也就放心了。”
“嗯,我会努力的!”严灵儿第一次收敛起了顽皮任性的神情,抬头看着爷爷,伸手挽住老人的脖子,“爷爷,我要早日变得像谢姐姐那么厉害,这样谁都不敢欺负我了——连那个臭小子也别想打赢我!”
“好了好了,去,叫小玠来吃饭。”一边说一边走,已经到了后院内室,严老盟主看着孙女,眼光慈爱,拍拍她的头,“他整日闷闷不乐的,也不是事儿,你有空多陪他说话。”
“知道啦……”严灵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向着后院竹舍跑了过去。
很小的时候,还是方家小儿子的他曾经梦想过鼎剑阁——那是中原武林的圣地,只有江湖盟的盟主能够入住,其他即使惊才绝艳如长兄,都无法踏入。然而方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栖身鼎剑阁。
那一日他只道自己要死了。即使不死在那群中原武林人的刀剑下,也会因了天魔大法的反噬之力而走火入魔,然而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里浮浮沉沉了不知多少时间,醒过来时、居然会在这个鼎剑阁中。
“爷爷,你看,谢姐姐说的没错,过了三天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紫衣小丫头,惊喜的招呼爷爷过来看他——他认得,那是中原武林的龙头老大、江湖盟的盟主严累——是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将他交给了江湖盟发落?
震惊之下,他挣扎欲起,忽然发觉气脉完全不能运行。
“孩子,别乱运气——沈公子走的时候,已经封了你气海,”那个白发萧萧的老人看着他,眼里却是一片慈爱,毫无霸主的杀气,“他和谢姑娘费了一日一夜功夫才把你救回来啊,怕你醒来再强练那个天魔大法走火入魔,两人走的时候就封了你气脉。”
“走了!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去哪里了?”少年从榻上撑起身子,顾不上自己此时身陷敌方重地,只是急问,“她和沈洵走了?”
“去给你找解药去了。”虽然没有多问,然而严老盟主看着少年人,眼里有洞彻的光芒,显然是沈谢两人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了他,老人微笑着,“她很担心你,怕你会和你兄长一样出事,所以等不得你醒、就和沈公子双双赴西域雪山给你求访灵药了。把你托付给老朽,让你安心在这里养伤,一年之后,他们定然找到法子治好你。”
“托付给你?”少年惊住,看着面前中原武林的盟主,不敢相信。
“当年你大师兄来到中原,也是我替他隐瞒了十年……”老人笑了起来,拈须,用一句话就解释了少年的疑虑:“老朽虽然老眼昏花,但是看人、却不会看错。沈洵交代的事托付的人,我信得过。”
“不,我才不要呆在鼎剑阁受你恩惠……让我走!”少年依旧倔强,挣扎着下地。
“呀,你以为我们愿意留你这个祸胎啊?”忽然被重重一推,跌回到榻上,毫无反抗力的少年看去,毫不客气动手的、居然是那个曾被他羞辱过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撇着嘴角,看着他,冷笑:“但是你现在武功尽失,出了鼎剑阁大门走不到三步就被那群人分尸了!——不知好歹……而且,如果你走了,沈大哥谢姐姐回来我们怎么交待?”
“我管你怎么交待。”方玠也是冷笑着,自顾自再次撑起身子,“你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刚刚站起身子,肩上又被重重一推,少年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跌回榻上,后脑重重撞上了墙壁。严灵儿动了气,叉着腰、一手点着他的额头:“告诉你,如果不是卖沈大哥谢姐姐的面子,你以为我今天会给你好果子吃?——臭小子,有本事你现在把我打败了自己走,不然,就给我乖乖呆在鼎剑阁、等着他们两个人回来!”
怒极,少年青白着脸挣起身子来,然而体内血气又是一阵翻腾,手足无力。
一边的老盟主只是拈须笑呵呵地看着,居然丝毫不阻止孙女的胡作非为,看着严灵儿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最后拿出了一册手抄书卷,放到方玠面前:“这是沈公子走的时候交代我给你的——他以前也多少知道大光明宫的武学弊端,十年来他在中原自己也总结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看看,好歹要等到他和谢姑娘回来。”
然而,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间小谢姐姐毫无音讯。
他闲来翻看那卷书,惊于沈洵武学上所思之深和所学之博,忽然觉得、即使在武学一道上,自己和对方相去又何以里计——而为人和心胸,自从湛碧楼一战弃剑以来,他更是无法仰视。也就是那一瞬间开始,他才真正觉得绝望了吧?
长长叹了口气,阖上书,耳边忽然听到清脆的声音:“别叹气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欢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少年转过头,看到了蹦蹦跳跳走进来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最近的功夫真是长进的很快,很多时候她进来、居然都能不让他察觉。少女叹了口气,眉间也有悒郁不甘的神色:“在华山上看到谢姐姐孤身来救我,那种风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内没有谢姐姐那么好……”
“但是未必一辈子比不上啊!”第一次,方玠回答了她的话,眉间依然有执拗不甘的表情。
严灵儿点点头,眼里神光一闪,但是随即低下头叹了口气:“不过,等我有谢姐姐那么好了,沈大哥也老啦……没有道理要他等着我长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么?所以——”少女蓦然笑了起来,眼里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纯真:“所以我现在一边努力练天心决,一边求菩萨保佑沈大哥和谢姐姐能够幸福。”
听得那样的话,少年蓦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心脏,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眼前这个被他那样轻视过的丫头、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他震动,虽然刁蛮任性,可因为有着那样纯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样一件事的时候,不知道比心底阴郁的他高上多少——他竟然还不如她。
“走啦,吃饭了。”灵儿被他怔怔的看了半天,有些发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饭,替我看看我练的天心决对不对——嘻,这一年你被封住了内息不能练武,我却是天天在努力——说不定等谢姐姐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这个二十岁的少年,平日里也不是不苟言笑,但是无论如何笑、眼底里总是带着一丝阴郁,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却是明净的:“小丫头,我又怎么会输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