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一种未明的动物(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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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关于“龙棚”的传说

最能引起我兴趣并使我沉浸其中的,乃是一个很少被人想到的古怪问题:这个故事在生物学上有什么依据吗?


本书伊始,请允许我先来讲一个故事,一个流传在我国东北地区的关于“龙棚”的传说故事:

吉林省九台县,有个地方叫冷棚。其实,这地方早先年是叫龙棚的,后来叫白了,才叫成冷棚。当初为什么叫龙棚呢?说起来话就长了。

先前,这地方是个很小的村庄。村庄里住着一个小伙子,名叫张祥。张祥靠着一手好木匠活儿,养活老母和媳妇。张祥的手艺比鲁班还巧,不但能盖房子、修桥,还会做飞禽走兽,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河里凫的,没有他做不上来的。周围百儿八十里,没有不知道他的。

张祥的名声,一来二去传到了龙宫。这一年龙王要修龙宫,请遍了天下的能工巧匠,张木匠也被请去了。张祥到了龙宫,就锯拉凿砍,雕龙画凤,修起龙宫来了。

张祥身在龙宫,心里可常常惦记着家乡。有一天晚上,他和龙王闲唠嗑,唠来唠去他就问龙王:“龙王大哥,我们家乡那边今年是旱啦,还是涝啦?”龙王一查旱涝簿子,说:“木匠兄弟,你们家乡今年是大旱哪!”张木匠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下子,可着急啦,又忙问:“龙王大哥,既然是大旱,你咋不去行雨呀?”龙王说:“木匠兄弟,你不知道龙宫里的规矩呀!哪儿旱哪儿涝,早就安排定了。今年你们家乡要大旱九十九天啊!”

张木匠一听大旱九十九天,心里更急啦。他想起过去家乡闹旱灾,地旱得直冒烟,眼看到手的庄稼全旱死了,家家户户都吃草粮,啃树皮,有的就饿死在道旁边。如今要大旱九十九天,这可让乡亲们怎么活下去呀?他就求龙王:“龙王大哥,看在小弟面上,你就行雨救救我们家乡老百姓吧;若不,连我老娘和媳妇都得饿死呀。”龙王听了张木匠的话,哈哈大笑,说:“木匠兄弟,你真是直心眼。你给我修龙宫,将来我多给工钱,你娘和媳妇尽管吃好的喝好的,天再旱也饿不死呀!”张木匠说:“那些老百姓怎么办哪?”龙王说:“你有吃有喝就行啦,管他们干啥?”张木匠一听这话,可气坏了,就顶了龙王一句:“若是你亲戚朋友龙子龙孙都活活饿死了,光给你好吃好喝,你就不心疼?”龙王说不过张木匠,一甩袖子回龙宫去了,说啥他也不行雨。

张木匠看龙王走了,心里说:你走了,我也会走!他收拾收拾家什,就吵吵着要回家。他这一吵吵,龙王可就着急啦,怕他走了没人修龙宫,就赶紧跑出来拉住张木匠,说:“木匠兄弟,怎么走啊?”张木匠说:“家乡大旱,我得回去看看。”龙王就拿出一颗宝珠,递给张木匠,说:“你们一家三口一辈子也用不完哪!”龙王还以为这回张木匠准乐了哪!哪曾想,张木匠接过宝珠,看也不看,就扔在地上了,还是对龙王说:“你不行雨,我就走。”

这下子,龙王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了,他喊声:“来人,给我绑上!”当时就过来几个虾兵蟹将,把张木匠绑上了。龙王一瞪眼睛,问张木匠:“张木匠,你修不修龙宫?”张木匠可一点不怕,他也一挺胸脯,问龙王:“龙王,你行不行雨?”龙王说:“我不行!”张木匠说:“我不修!”这可把龙王活活气死啦,他哇呀哇呀乱叫道:“拉出去,给我——”他刚说要杀,又一想,杀了可没人给修龙宫啦。于是,龙王下了一道命令:虾兵蟹将看守张木匠,只准他待在干活的地方,不准他出去,若是他不修龙宫,就让他老死在龙宫里。

这回,张木匠可难住了,出又出不去,这可怎么办呢?他在干活的地方转来转去,冷不丁的,看见了自己那把斧子,灵机一动,有啦!他操起斧子,那些虾兵蟹将还以为他要干活呢。谁知张木匠却照着立柱,“当当当”三下,就把立柱给砍断了。这立柱一倒,可了不得了,就听“嘎吱吱”山响,眼瞅着龙宫向一边慢慢地倒下去。龙宫里的家什摆设,都稀里哗啦地东倒西歪。那些虾兵蟹将、龙子龙孙,都觉得头晕眼花直转悠,站也站不住啦。这下子,龙王可吓坏了,他连忙跑出来,口口声声地喊:“木匠兄弟请停手!”

张木匠看见龙王那个可怜相,又生气又好笑,说:“不让它倒也行,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龙王急得什么也不顾了,说:“你说吧!”张木匠说:“一,马上去行雨。”龙王说:“行。”张木匠说:“二,把旱涝簿子改了,以后永无旱灾水灾!”龙王说:“行。”张木匠说:“三,行雨的时候,我也去,我说下就下,说停就停。”龙王说:“行,你只要别让龙宫倒了就行。”张木匠见龙王都答应了,就拿根柱子,往节骨眼地方一顶,说也怪,龙宫立刻就稳稳当当的,不往下倒了。龙王看龙宫不倒了,这才松了口气。他又问张木匠:“木匠兄弟,龙宫还斜歪着呢,怎么办哪?”这时,张木匠的怒气也消了,他哈哈一笑,又管龙王叫起大哥来,他说:“龙王大哥,这好办,等你行完雨,我就把它弄正道了。那时啊,我把龙宫给你修得比玉皇大帝的灵霄宝殿还要好!”

龙王听了,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给张木匠一件龙袍,张木匠一穿上,立刻变成一条金翅金鳞的五爪金龙。龙王还给他一把金豆子,叫他攥在手里,临走时还告诉他:“行雨的时候,千万不兴笑。若是一笑,可就得掉到地下去。”嘱咐完了,就带着他们去行雨。

张木匠混在这群龙里,腾云驾雾,觉得挺有意思。他往下一看,只见山啊,河啊,房屋啊,可美了,像画似的。张木匠心想:龙王也没啥了不起的,咱披上龙袍,不也腾云驾雾?若行起雨来,比龙王还好,哪干旱往哪去。若是我当龙王啊,准保年年风调雨顺,让咱庄稼人年年过好日子。

走着走着,到他们家啦。张木匠往下一看,家乡和别处可不一样啊!地旱得都裂了,庄稼又黄又焦,眼看就枯死了。乡亲们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看着这些,张木匠心里一阵难过,他急忙喊:“下雨!”龙王就呼风布云,下起雨来啦。这场雨真个好啊!大地眼瞅着就由黄变黑,庄稼眼瞅着就由黄变绿,由绿变青,一个劲儿往上长。那些乡亲们也不避雨,都跑出来,站在雨里,仰脸朝天直喊:“好雨!好雨!”张木匠乐得不得了。

一会儿,他又看见他老娘乐呵呵地往家抱柴火;还有她媳妇,正挑着一担水,往家紧走。张木匠心里更乐啦,他想逗媳妇一下,就拿手里的金豆子迎头冲媳妇抛下去。哪知道,那金豆子一下子就变成雹子,把他媳妇打个趔趄,把水罐子也打破了,吓得他媳妇紧忙往家里跑。张木匠一看,可忍不住了,就哈哈一笑。这一笑可坏事了,他就觉得忽悠一下子,就打天上掉下来啦。

再说下边的人,盼来场好雨,一个个都欢天喜地。等雨过去了,天晴了,出外一看,可就看见了天上掉下来的这条龙。大伙都奇怪得不得了。这时有个白胡子老头知得多见得广,走出来说:“这龙是为咱们行雨掉下来的,他救了咱一方的老百姓。龙离不开水,咱也不能让它干巴死了。”大伙一听,说:“对。”就忙着给龙搭个棚子遮太阳。棚子是用芦席搭的,龙多长,棚子就多长。大伙又不住劲儿地往龙身上浇水。就是这样,还是不行。五黄六月天,龙鳞底下,眼角里,都长蛆芽子啦。大伙急急忙忙地挑水浇龙,还有他媳妇,也往他身上浇水。可是谁也不知道这龙就是张木匠;张木匠眼睁睁地看着乡亲们,心里明白,干着急,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等龙王回到龙宫里,一查龙数,才知道张木匠没回来,掉下去啦。龙王有心不管,可是龙宫还斜歪着哪;还有张木匠穿去的那身龙袍,也是龙宫里的宝贝。他只好又派虾兵蟹将去,打一阵雷,下一阵雨,把张木匠接回去。张木匠回到龙宫,咋也没咋的,照样给龙王修龙宫。龙王又憋气又窝火,可又不敢说啥。张木匠这回干活也真上心,把个龙宫修得十分漂亮。

后来,张木匠修完龙宫,回到家乡。乡亲就告诉他说这儿掉下过一条龙。张木匠哈哈大笑说:“那就是我呀!”大伙开始都不信。张木匠就把他怎么去修龙宫,听说家乡大旱,逼着龙王来行雨,又怎么一笑就掉下来了,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说他掉下来以后,大伙怎么给他搭棚子遮凉,谁谁谁挑水浇他胳膊,谁谁谁挑水浇他的腿,哪家叔叔浇他的头,哪家大爷浇他的尾,他媳妇怎么浇他的眼睛,哪个人说了些什么话……说得清清楚楚,一点也不差,大伙这才信啦。

打那以后,这地方人家越聚越多,变成了大村庄。就因为在这儿给龙搭过棚子,后来,人们就给这个地方取名叫龙棚。人们一讲起这名字的来历,也就忘不了那个聪明能干,强迫龙王行雨,救了老百姓的张木匠。姜大娘口述,赵勤轩、王博搜集整理,选自《百花点将台》第184—189页,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本书引录时略有删节。

读者也许会感到纳闷:你一上来就没头没脑地讲了这么一大篇“龙王行雨”的荒诞故事,究竟想要说明什么问题呢?

请读者少安毋躁。

这个故事实在是很有意思的,若从不同的方向去阅读,将会有不同的收获。研究历史的人,或许可以看到我国北方人民战胜干旱天气的长久愿望和乐观精神;研究文学的人,或许可以发现蕴藏在民间艺术家之中的卓越想象和精巧构思;研究民俗的人,或许可以由此推想古代的祭龙风俗留给民众心理的深刻影响;研究地名学的人,或许又可以从中窥见某些地名的演变与民间传说的微妙联系。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本书所要讨论的主题。

最能引起我兴趣并使我沉浸其中的,乃是一个很少被人想到的古怪问题——

“这个故事在生物学上有什么依据吗?”

我知道,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明显违背常识的。因为常识告诉我们,龙是先民们幻想出来的图腾动物,在现实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它的踪影。谁想要从一个木匠智斗龙王爷的传说故事中,去寻找什么“生物学上的依据”,那就好比石头上种树、枯井里打水,完全是脱离实际的异想天开。

可是,常识就真的那么可靠吗?

五百年前的常识告诉我们,太阳是环绕着地球旋转的;四百年前的常识告诉我们,物体下坠时的速度与其重量成正比;三百年前的常识告诉我们,人体的血液是从心脏流向四肢,一去不复返的;两百年前的常识告诉我们,人类与猿猴的亲缘关系,纯粹是无中生有的捏造;直到一百年前,常识还告诉我们,比空气重的机器是永远不可能飞起来的。今天,我们还相信这些常识吗?难怪老黑格尔在讲述哲学史的时候,要一再提醒他的听众们:“健全的常识是一个时代的思想方式,其中包含着这个时代的一切偏见,常识总是为它所不自觉的思想范畴所支配的。”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33页。

“龙为幻想之物”的观念,是紧跟着近代科学的输入、伴随着反封建主义的思潮一起出现的。应当承认,这一观念在社会上产生广泛影响,不仅具有历史的进步性,而且有着科学的合理性。因为它是以生物考古学的某一阶段性成果为依据的,体现了近代科学反对迷信、注重实证的精神。然而,矫枉过正仿佛是思想界革命的惯例。在近代科学史上,为了批判某种神秘主义的观点,往往连同这种观点所依赖的基本事实也一块儿抹杀了,这样的例子早已是屡见不鲜。因此,当我们以十分坚决的态度否定神龙迷信的时候,有必要再冷静地反问一下自己:我们是否已经详尽地占有并仔细地研究过古人遗留下来的全部记录资料呢?我们是否充分注意到了古今环境的变迁,考虑到了构成这一千古谜案的各种内在和外在的因素呢?凭我们现有的结论,能够圆满地解释这种发生在古代文化史上的颇为奇特的动物崇拜倾向吗?

南宋时期,抚州白杨寺有一位不算太出名的法顺禅师,曾经写过这样一首偈子:

顶有异峰云冉冉,源无别派水泠泠。

游山未到山穷处,终被青山碍眼睛。《五灯会元·龙门远禅师法嗣》。

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这首偈子的比喻是意味深长的。游山者大多有这样的体会,随着脚步的不断移动,眼前的景物也在发生变化,方才以为风光阅尽,丘壑在胸,谁知转过一道山岔,忽又发现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人类对于客观事物的认识也是如此,总是由浅入深,回环反复,不可能一次性完成。在我看来,科学从来不是一种既定的结论,而是一个持续发展的过程。科学既然在本质上是反迷信和反权威的,它也同样不应当迷信自己的某些阶段性结论。倘若将科学仅仅当作一种结论而不是看作一个过程,那么,再完美的科学结论也会像半道上的“青山”一样,遮挡了人们继续探索的目光。

我们不要忘了L.维特根斯坦的告诫:

科学是重新使人入睡的途径。维特根斯坦:《文化和价值》,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