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城
出了理塘城,有两座海子山。一座在理塘和稻城之间,另一座在理塘和巴塘之间。前者巨石堆垒,后者土匪出没。巴塘自古以来就是个土匪窝,恶名远扬。可到了今天,如果还有人说巴塘土匪荷枪实弹,在海子山上设卡埋伏,抢劫来往车辆,我会觉得有点像天方夜谭。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巴塘焉能例外?传说中的土匪早就改头换面成了路霸,专门勒索在海子山抛锚的单车。海子山上新设立了派出所,就算证明了传言基本属实。
同样都叫海子山,境界可大不相同。通往稻城的海子山被人描绘成科幻胜地、火星的表面。如果没有散布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那些高原湖泊和巨石,海子山也许就乏善可陈。藏族人称高原湖泊为海子,海子山上据说有上千个海子。她们都隐藏得很好,你不离开公路就不能一睹芳容。在匆匆行进的车里,我看到漫山遍野的石头。我把这些身世扑朔迷离的石头称作大鹅卵石。但科学家不会像我这么无知和草率,他们经过慎重研究,把这些石头叫作花岗岩漂砾,把这样的地形命名为古冰帽。其实,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专业词汇,我只知道这些石头曾经生活在汪洋大海里,被鱼儿依偎,被水草爱怜,绝不像现在这样孤单。
翻过海子山,经过桑堆,行不多远就到稻城了。稻城不大,唯一的十字路口是最热闹的地方。有一台挖土机趴在那里。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我对稻城的印象,城外很美丽,城内很丑陋。我这样的评价肯定会招来痴迷稻城的驴子洪水一般的责骂,但我有照片为证,谁的旅行目的地会是一个建筑工地?旅途中,我路过了很多建筑工地。所以,当我见到稻城的街头趴着一台挖土机的时候,我瞬间想到的就是这个庞然大物不是在建设稻城,而是在埋葬稻城。
左边树后的那一幢三层的小楼,就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亚丁人社区。但稻城街头的庞然大物似乎是来埋葬稻城的。
路口的东南角,有一幢三层的黄色小楼,那就是江湖上有点名气的“亚丁人社区”。楼顶上加盖了一层,怎么看都是违章建筑:一层接待,二、三层住宿,“违章建筑”是大家喝茶聊天的地方。由于加了这么一层,亚丁人社区居然成了全稻城最高的建筑物。大家坐着喝茶的时候,多少还会产生俯瞰苍生的优越感。
有一点我疑惑不解,直到我离开,始终没人向我收过茶钱。
还是来聊聊雪狼子。因为喝茶没花钱,我对他的好感只增不减。
雪狼子是亚丁人社区的掌门,形象符合自古以来官府缉拿江湖侠客的种种描述。他的头发像蒿草一样乱蓬蓬,脸上似乎永远积了一层尘土,显得干巴巴,又像要裂开。他走起路来随风摇摆,像是时刻准备着逃之夭夭。我从没见到他正眼看过人,他似乎更习惯用余光来观察一切。雪狼子说话最让我受不了,气若游丝,声音低得像苍蝇抖动翅膀,也许只有内功深厚的高手才能听出他声若洪钟。
当时,我和雪狼子没什么交情,其实现在还是没有多大交情,平淡得就像白开水。旅行开始前,我从当当买了两套《剑桥少儿百科全书》寄给雪狼子,让他转交给傍河小学。书里有很多彩图,从动物到机械,我猜孩子肯定喜欢。雪狼子告诉我书都收到了,先在社区存着。雪狼子没有忽悠我,后来还真在稻城开了一家雪域阳光图书馆,免费对小学生开放。雪狼子从帮助城里的小资白领用自虐的手段治愈抑郁症转向更崇高的人文主义关怀,境界上升了一大截,使人刮目相看。我不由得把这个亦庄亦邪的侠盗形象与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仁人志士联系到了一起。
稻城河静静地从稻城城外流过。我固执地认为,这样宜人的田园风光不该出现在高原,这会让人丧失斗志。
我住在社区的一间多人间里。价格很便宜,二十五块一张床。恰逢国庆,服务员请示雪狼子是否也将我的床铺涨到四十块,雪狼子很讲义气地摆摆手,令我觉得享受VIP待遇并不非得花大价钱。我至今保留着亚丁人社区的住宿收据。我喜欢收藏旅行中的各种票据,它们总是在过去了很久以后还能提醒我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一切仿佛就是在昨天。
我最近一直在想自己是否会重返稻城。雪狼子建起了新的亚丁人社区,我看过照片,烛光摇曳,很诱人。听雪狼子讲,这些年来稻城像丽江一样发生了很多艳情故事。有的女孩大胆而不失浪漫,半夜还为意中人留门,情节就像好看的电影一样。这些故事离经叛道,却总令人神往。
我有时候会感叹,苦行僧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大家从四面八方兴冲冲地来到传说中的香格里拉,其实都是为了寻欢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