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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雨

【题记】

在故乡,无论你与村邻有什么恩怨、过结,当晾晒在禾场上的谷物遭遇暴雨侵袭时,大都会拾起自家的农具汇入到抢雨的行动中……

尽管已过七夕,清晨与夜晚秋意日浓,但炎炎的夏日远没有走到尽头。垄头陌上,田间瓦舍,沟沟壑壑里,短衫与凉鞋依旧是这个季节里村邻们的主要生活标签。受够了闷热天气的牛还是习惯性地拽着主人往水塘里钻;午间歇脚的时候,流连忘返的知了固执地盘踞在朗树上,没有了从前放纵的姿态与高亢的调子,三两只,停停歇歇地唱着忘了台词的歌,一幅深情寂寞的模样;走失在季节里的萤火虫在夜色渐浓的田园游弋,跌跌撞撞地点着残灯,找不着回家的路;玩闹得已忘情的学童们在父母的责骂声中急急忙忙地寻找着丢失已久的作业本。

这时候,田园是美好的。早稻早已收割上岸,6月间种下去的秧苗在农田里疯长,抽着穗拔着节扬着花,探头探脑地享受着洁净的日光浴,以及迎面吹来的凉爽的风。而禾场上便开始忙碌起来。

一大早,村邻们便起床看朝霞看云气,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若是天气合适,便早早地将抢收回来的稻子从草垛上拆下来,一束束平铺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禾场上。要围成一个圆圈,待稻子晒得发热发软发亮散发出谷香味后,母亲方才戴上顶草帽,套上牛架,驱动碾压谷子的石磙,开始一天的打谷作业。

每家门前都有敞开的院子,自家的院子便是打谷晒谷的禾场,但面积常常是不够的,若是借用邻家的禾场,那是要预约的。若是邻里不和,发生过嘴角,那是不好意思开口借的。必须越过邻家,借四五个场地,这时候自家的禾场便弃用了。

母亲是我们家每天起得最早的人,也是打谷的一号人物。姐姐们使牛打谷子的本事都源自母亲。要把稻穗干干净净地碾压下来,需要把谷物翻转过来,一千斤的谷物用牛作动力,往往要耗上半天时间。要经过碾、翻、除草、除渣、扬谷等多个流程,使用羊角叉、耙子、推板、跑板等五六种农具。

打谷的过程往往是一气呵成的,母亲一手牵着绳子使牛、一手端着碗在禾场上吃午饭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母亲的额头流淌着汗水,蜡黄的脸上,溢着丰收的笑容。

我是最害怕被派上这种差事的。学生时代的我不是在套牛时被牛踩折了脚,就是在使牛转圈圈的过程中,总是转着转着,圈子越转越大,以至于把牛与石磙转到了场外。因为在使牛的过程中,总想着禾场边上的池塘里,那些浮在水面成排成排欢快觅食的秋刀鱼,想着丰盛的晚餐;或者想着秋分将至,又将是采莲时季,而河里的菱角也相当地硕大丰美了。

打谷场上的人们,内心是十分热烈的,如同头顶的空气与阳光。而无论有多闷热与烦躁,人们都不期待经过半天的劳作,终于使硕大的谷子裸露在禾场上,在谷子正吮吸着骄阳似干未干的时刻落下一场雨。

处暑或七夕过后的雨,还带着夏日浓重的急脾气,前一刻万里无云,转眼便乌云满天。而东边或者南边,太阳还在半空笑着,如同不少西方电影或小说里描述的“末日”。

雨落下来前,半天响着炸雷,空旷辽阔的天空云层一下子收缩起来,云朵快速飘移着,像山丘一样,又像电影里的胶片,黑白的底子,兀自变换着形状与颜色,从一片一片到一群群,相交聚拢。天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天幕四合,云朵拖曳得很低很低,由西向东,或由北向南,黑压压像是要坠落般,恶狠狠地借着一场长长的风,扑向田野,扑向池塘,扑向牛羊,扑向肥美的青草地,忽然间一道闪电划破云天,在天边撕开一道口子,雨便放肆地包围过来,一下子吞没了村庄。

村里人最怕的就是这种来不及反应的及时雨。一旦天气有变,禾场上的人便嚷嚷开了——“抢雨,嘿,抢雨呀……”

民以食为天,谷子是庄稼人的天,是村民们的命。住在一个自然村的村邻,无论是在野外劳作,还是在家里歇脚,不管是穿着衣服还是光着膀子趿着鞋子,也不讲是与东家吵过架,有过过节,发过誓不再往来,到了这个时候,一般都会抛弃前嫌,操起家具投入到抢雨大军中。若是打谷场铺得面积大,村前村后的村邻也会闻讯赶过来。

记得有次邻家抢雨,由于我们两家积怨很深,不曾来往很久了。村邻们外出赶集未归,于是无论邻家怎么呼喊求助,也没人来帮忙。

父母亲刚从地里回来,母亲喝了口水坐了下来,向门外张望,父亲拿眼瞪母亲,示意感冒未愈的母亲不要去帮忙。可听到邻家那种近乎悲情的呼喊声,母亲瞅着再不帮忙,邻家的谷子就会被雨水冲到池塘里去。母亲坐不住了,操起农具就冲出门去,在母亲的带动下,姐姐们也冲进了雨中。

那次的抢雨,母亲被雨水淋透,感冒加重,在床上躺了好些天。无论母亲怎么发烧咳嗽,父亲也不肯老着脸到床前端茶倒水的伺候,两口子冷战了好些日子。

那次抢雨后,两家的争吵间隔明显延长,双方安静了好一阵子,一向不肯低头认错的邻家母私下向母亲赔礼道歉,而父亲却不以为然,以至于每次父母争执,父亲都拿这件事来堵母亲,母亲总是不言语。有次把母亲逼急了,没念过书的母亲淡淡地说:“谁没遇到过天灾?人再错,庄稼没有错!”

一辈子硬气的父亲,一辈子泥里水里只向庄稼低过头的父亲似乎听懂了母亲的意思,原谅了母亲。

母亲去世很多年了,故乡的人打谷子也很少再使牛了,而是换成拖拉机与打谷机。晒谷也较少晒到禾场上,而是晒到了用水泥制成的平整光滑的带着漏斗的屋顶平台上。抢雨,这件在20世纪稀松平常的事而今渐渐少了,淡了。可要是谁偶或不经意地喊出一声——“抢雨,嘿,抢雨呀……”这声号令依旧能穿越时空,激起曾在农村生活过的人们无限的回味与怀想。

2017年8月25日于广州,首刊2017年8月30日《南方都市报·城市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