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龙口甘泉
一
十月初一。
寒衣节。
扶州，长兴岛的龙口镇，龙口镇有两个闻名，没有人不知道。
其一便是龙泉老窖。
龙口镇背倚大海，镇内两条突兀的山岭蜿蜒崎岖，相互环绕，其汇合之口有一泉眼，粗如水桶，常年喷涌，酝酿龙泉老窖的水就是这泉眼的水，龙泉老窖的画龙点睛之笔就在这泉水上，龙口甘泉此景为扶州八景之一，古迹诗云：长兴自昔号长生，玉液琼浆海上倾；延年神瀵谁曾饮，醴泉酝酿本天成。
其二便是青龙帮，青龙帮的龙头就是鼯鼠。
长兴岛龙口镇的十月初一就是十月初一的气候，已近严冬，绝不像岚崮小城那样本是寒冷的季节却那样春暖花开。
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并称一年中的三大鬼节。
十月一，烧寒衣，以免先亡之人在阴曹地府挨冷受冻。
二
有谁见过桃花绣的两只蝴蝶？
栩栩如生，精妙绝伦。
可惜那件绣着两只蝴蝶的寒衣只剩一针没有刺完的时候，“春江水暖鸭先知”已经死了。
今天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
红豆树，相思藤，藤缠树，树拥藤，生死不分离。
今天本应该是个团圆的日子，可是桃花与“春江水暖鸭先知”却不能团圆了。
桃花坊内，陪伴桃花的只有竹外桃花。
竹外桃花是桃花的好姊妹，也是春江晚景楼代替桃花的花魁。
“青龙帮的龙头鼯鼠。”桃花恨恨地道，“是他杀了‘春江水暖鸭先知’！”
藤萝绕树生，树倒藤萝死。
红豆树已死，相思藤也已死。
桃花的心也已死，一个人若心已死，一滴泪也没有，只是沮丧颓废，痛苦自责。
“哀莫大于心死。”竹外桃花说，“最可怕与最悲哀的事，莫过于麻木不仁，一个人若心已死，他的一切也都会毁灭的！”
桃花小心翼翼地取过刺绣，画龙点睛，画蝶添翼，桃花补上了最后一针。
刺完了最后一针，蝴蝶便有了眼睛，有了翅膀，就可以飞了，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飞。
桃花衣袖一拂，屋内便有两只蝴蝶在自由自在地飞舞。
两只蝴蝶结伴飞走了，那件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寒衣就被烧掉了。
“我要去杀了龙头。”桃花愤怒地说，“而且是现在！”
桃花坊没有窗，只有一扇门，而竹外桃花却堵住了门，唯一的出路被堵住了，竹外桃花说，“以你现在的状况还不能去！”
“为什么？”桃花问。
“你很是愤怒，一点儿也不冷静。”桃花说，“你去了便是送死，其实愤怒是用别人的过错与罪恶来惩罚你自己！”
“死有何惧？”桃花仍然愤怒地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已经死了，那我苟且偷生还有什么意思。况且麦垛虽大，压鼠不死。我不一定会死，请你让我走！”
“现在我还不能让你走，因为你仍然愤怒，极不冷静！”竹外桃花说，“愤怒从愚蠢开始，以后悔结束。”
“龙头故意让我愤怒，使我失去理智。”桃花说，“为了成全别人的阴谋而害了自己，我没有那么傻。所以我绝不会那样去做，我现在已经不愤怒了，请你让我走！”
“你还是不能走，因为你口是心非，嘴上虽然无愤怒，可心里仍然有愤怒的恶根。”竹外桃花说，“愤怒是一时的失态，你不征服愤怒，愤怒便会征服你。克己然后制怒，顺理然后忘怒！”
“愤怒是什么东西？”桃花突然判若两人问，“一个人为什么要愤怒？”
“你可以走了。”竹外桃花说，“因为你已经大彻大悟了。”
三
愚人点着灯消磨白昼，可淡淡的黑幕一来临就会油尽灯灭。
龙口镇外的一个屋子，一片漆黑。
灯油已耗尽，可屋内的人绝不是一个愚人。
白昼，屋内仅有的一盏灯便在燃烧。
而屋内的一个人已忘了油灯的存在，废寝忘食地摆弄一只不会动的木头人。
木头人只不过是一堆木头而已。
犬守夜，鸡司晨，各尽其责。
屋外一声犬吠，桃花推门而入。
“请坐！”那个木头人看都没看来者一眼，仍然聚精会神地在摆弄着木头人。
“可惜没有凳子。”桃花说，“也没有椅子。”
“那实在是无可奈何了，但你可以席地而坐。”木头人说，随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会动的木头人！”桃花说。
“会动的木头人？”木头人给油灯中添了一点油，点燃灯芯这才仔细打量来者，原来就是一个女人，随后说，“木头人都是死的，不会动，可你却是一个会动而且动作敏捷的木头人。”
“木头人都可以像人一样灵活自如。”桃花说，“可我这个木头人却是一个梁上君子而已。”
“狗和狼一样，嘴不同；贼和人一样，心不同。”木头人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你很冷也很饿，所以才偷盗，可惜你找错地方了，就像乞丐讨饭讨到乞丐家了，什么也得不到，这里只有一盏将熄的灯火可以烤，一丁点儿冰冷的猫食可以吃。”
“冻死不烤灯前火，饿死不舔猫剩食。”桃花说，“这是我的性格与脾气。”
“你很有傲骨。”木头人说。
“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桃花语气坚决地说。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头瞌睡多。”木头人虽然疲惫，但精神抖擞，放下手中的活儿，恭敬地说，“你要吃什么？你还缺什么？”
“我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桃花说，“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德。”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木头人说，“你很了解我？”
“当然！”桃花说。
“了解我什么？”木头人问。
“了解你的情人小翠已经被龙头占有，小翠钟情于你，后来自杀了，你要为死去的她报仇，所以你在寒衣节扮成一个妙手回春的郎中，扬言青龙帮内将流行瘟疫，赠一些人一人一粒药丸，嘱咐灯会万灯齐明之际，破丸服用，丸内书云：寒衣夜宵，青龙该消。尸首残骸，同毁火烧。青龙帮其实是一个岛，这个岛固若金汤，别人攻它不破，只有叛贼揭竿而起，内争暗斗，岛才可以不攻自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而你绝对是一个劳心者。”桃花说，“可是要杀龙头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再过半个时辰，夜幕降临，各式各样的灯该亮了，观灯的人也快出来了，你要在灯会万灯齐明之际将一个木头人变成一个会动的无情杀手，让它去杀了龙头。你不出头露面是因为龙头是你的帮主，你还念及故情，不忍心面对面地去杀主人。虽然龙头现在不是你的主人了，但龙头毕竟也曾经是你的主人。”
“你到底有什么来头？”木头人问。
“木头人，来自一个木偶世界。一个人若称自己为木头，那么他已经麻木与无情了！”桃花随后问，“你的木头人造得如何？”
“仍然是一堆死木头。”木头人很是无奈地说，“一动也不动！”
“假话若能使人心安，胜于真言使人心烦。”桃花浅浅一笑说，“你也许可以让它动。”
“你的浅浅一笑便说明了我已不能让这个木头人动了。”木头人说，“好话固然好听，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求神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己。”桃花说。
“可我自己的确已无能为力了。”木头人说，“这个木头人构造粗糙，反应迟钝，想使它动已经极其困难了。”
“笨厨师总嫌灶不灵，笨木匠总怪刨子钝。你心不灵手不巧倒埋怨起木头来了。”桃花观察着一堆废木，悲叹道，“弓太短，心太高，手太左。”
木头人听完黯然神伤，自言自语：“功夫太短，心太高，手太笨拙。”
“你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桃花问。
“那你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木头人问。
“我说你造的木头人弓子太短，心吊得太高，手太往左了。”桃花说，“倘若弓子长一点，心吊得低一点，手往右一点，这个木头人就可以动，而且任何风吹草动都应付得了。”
木头人一被改装，不出所料，木头人真的动了起来，明察秋毫，四肢行动自如。
“你给它一柄剑，”桃花说，“它便可以杀人。”
木头人给了木头人一柄剑，木头人剑光闪闪，高深莫测，所到之处，物毁。可想而知，所到人处，人也是亡。
“木头人有一柄剑，它可以杀人，那它怎么才能只杀龙头一人？”木头人苦恼地问，“龙头虽然曾经是我的帮主，但连我都不认得他，一个木头人又怎么能认得龙头？”
桃花有备而来，木头人话音未落，桃花将一柄刀没入自己心窝，剜出了自己的心。
因为只有桃花一人识得龙头，桃花心中只有恨，也只恨龙头一人。
桃花已死，死时她的脸上带着笑。
用木头做的木头心已被桃花的心替代。
这是桃花死前做的。
四
夜幕降临，灯会上的灯已明亮，灯火通明。
木头人提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青龙帮。
万剑千刀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岛。
木头做的人已死，它将手中的剑插在自己的心上了。
各式各样的灯已毁，灯毁灭在自己烧毁了自己。
岛内没有见到龙头的尸体，难道龙头武功盖世战胜了木头人？
不！有木头人在，龙头便只有死。
那龙头没有死的唯一原因是什么？
因为灯会晚上，龙头根本就不在青龙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