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埃莉斯的手指不再往左滑。第三张照片虽然阴暗且有点失焦,但里面那张瘦长的面孔看起来有点眼熟。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因为Tinder会把位置相近的人拉在一起配对。根据系统显示,这男子距离她不到一公里,说不定就跟她在同一条街上。男子选择放一张模糊的照片表示他没仔细看过Tinder的在线交友说明,但这反而加分。照片下方的自我介绍只有一个非常基本的“嘿”字,显然一点也不想突显自己。虽然这种做法激不起他人的想象力,却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他的自信。是的,如果在派对上有个男人走上前来只是跟她说声“嘿”,眼神冷静而镇定,仿佛在说:“我们要不要进一步交往?”她一定会觉得很开心。手指右滑,表示“我对你感到好奇”。
她的iPhone发出欣喜的提示音,告诉她又配对成功了。
盖尔用鼻子使劲地喘气。
他拉上裤子,慢慢转动椅子。
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发着光,照亮他背后那人的躯体和双手。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只看见一双苍白的手正握着某样东西朝他走来。那是一条黑色皮带,其中一端结成了一个套环。
那人又踏上一步,盖尔本能地往后退。
“我觉得世界上只有一种动物比你还要恶心,你知道是什么动物吗?”那人在阴暗中低声说,拉了拉那条皮带。
盖尔吞了下口水。
“是狗,”那人说,“就是该死的狗,就是那只你发誓会尽力照顾的狗,结果它却在厨房的地板上拉屎,只因为有人懒得带它出去散步。”
盖尔咳了一声。“卡里,拜托你……”
“带它出去散步。上床的时候别碰我。”
盖尔接过牵绳。卡里转身离开,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关上。
房里只剩他一人坐在阴暗之中,眼睛眨呀眨的。
他算出来了,是“九”。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起命案,女人成为受害者的概率是九分之一,而不是八分之一。
穆罕默德驾驶着他那辆旧宝马离开市中心,朝谢索斯区驶去,那儿有别墅、峡谷景致和清新的空气。他驾车开上他家那条正在沉睡的静谧街道,却发现有辆黑色奥迪R8停在他家车库前。他放慢车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干脆加速撞上去算了。他知道这么做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但话又说回来,他需要的正是拖延时间。然而就算这么做,班克斯还是会找上门来,也许现在正是做个了结的时候。四下里阒黑无声,没有目击者。穆罕默德在人行道旁把车停下,打开置物箱,看着这几天他为了应付眼前这种状况而放在里头的东西。他将那东西放进夹克口袋,深吸一口气,开门下车,朝家门口走去。
奥迪的车门被打开,达尼亚尔·班克斯走下车来。穆罕默德头一次在印度珍珠餐厅和他碰面时就知道,这个巴基斯坦人的名字和他的英国姓氏可能都是假的,就跟他们签订的那纸暧昧契约上的签名一样,但桌子上班克斯推过来的那箱现金却如假包换。
车库前方的碎石路在穆罕默德脚下嘎吱作响。
“这房子不错啊,”班克斯说,靠在那辆R8上,双臂交叠,“你的银行不是准备拿它当担保品吗?”
“这是租来的,”穆罕默德说,“而且我只租地下室。”
“这对我来说可是个坏消息。”班克斯说。他比穆罕默德矮得多,但当他站直身子,双臂交叠,鼓起时髦夹克下的肱二头肌时,并不会让人觉得他比较矮。“反正就算一把火把房子烧了对我们也没什么帮助,你也没有保险金可以拿来还债,对不对?”
“对,我想是没有。”
“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坏消息,因为这表示我得使出更让人痛苦的手段才行,你想知道是什么手段吗?”
“你想先知道我是否有办法还钱吗?”
班克斯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分期款项应该在三天前缴清,我告诉过你准时的重要性。不只是你,我所有的客户都知道这种事是不容许的。我可不能破例。”他扬起手,车库外的灯光照亮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穆罕默德倒抽一口凉气。
“我知道这不是很有创意,”班克斯说,侧过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把钳子,“但它效果很好。”
“可是……”
“你自己选根手指吧,大部分的人会选左手小指。”
穆罕默德觉得怒气上涌,同时感到空气注入肺脏时胸腔的扩张。“我有个更好的提案,班克斯。”
“哦?”
“我知道这不是很有创意,”穆罕默德说,右手伸进夹克口袋拿出那样东西,双手抓着,朝向班克斯,“但它效果很好。”
班克斯惊讶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你说得没错。”班克斯说,接过穆罕默德递来的一沓钞票,拉开橡皮筋。
“这样一来连本带利都有了,”穆罕默德说,“你可以点点看。”
叮。
Tinder配对成功。
当某人将你的照片滑向右侧,而你也已将对方的照片滑向右侧,手机就会发出这种欣喜的提示音。
埃莉斯觉得头晕目眩、心跳加速。
她知道这是Tinder配对成功时的熟悉反应:心脏因亢奋而加速跳动,脑中释放出大量会让人上瘾的愉快的化学物质。但她心跳加速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刚才那声“叮”不是从她的手机里发出来的。
那声“叮”在她把照片往右滑的瞬间响起。根据Tinder显示,那人距离她不到一公里。
她看着紧闭的卧室房门,吞了口口水。
那声“叮”一定来自附近的公寓,这附近住着许多单身人士,也就是大量的Tinder潜在使用者。四下归于寂静,就连今晚稍早她出门时楼下正在狂欢的年轻女生也安静无声。只有一个方法能驱逐想象中的怪物,那就是亲自去查看。
埃莉斯从沙发上爬起来,跨出四步,来到卧室门口,暗自踌躇,脑中浮现出许多她经手过的袭击案。
她打起精神,打开房门。
接着,她发现自己站在房门口喘不过气来,因为空气全都凭空消失了,她连一丝也吸不到。
床铺上方的灯亮着,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从床脚伸出来的一双牛仔靴,接着是牛仔裤和一双交叠的长腿。躺在床上的男子就跟照片上一样,一半隐身在阴暗中,另一半失焦。但他没扣衬衫扣子,袒露着胸膛,胸膛上有张脸的彩绘或刺青。那张脸牢牢地吸引住埃莉斯的目光。那张脸正在发出无声的尖叫,仿佛被紧紧束缚住,亟欲挣脱。埃莉斯也无法发出尖叫。
床上那人坐了起来,手机屏幕的亮光掠过他的脸庞。
“我们又见面了,埃莉斯。”那人低声说道。
她一听见男子的声音便恍然大悟,难怪那张照片看起来很眼熟。但男子的发色有所不同,脸部显然也整过容,缝线留下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
男子抬起手,把一样东西放入口中。
埃莉斯注视着男子,慢慢后退,接着转过身子,把空气吸进肺里。她知道自己必须利用这口气来逃跑,而不是尖叫。大门只有五步之遥,最多六步。她听见床铺发出咯吱一声,但对方起步较慢,只要她能跑进楼梯间,就能放声呼救。她跑进玄关,来到大门前,握住门把往下压再往前推,门却无法顺利打开。
是安全门链。她把门稍微拉上,抓住安全门链,但已花费了太多时间。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她知道来不及了,感觉有个东西按在她的嘴上,她整个人正被用力往后拽。情急之下,她把手伸出安全门链旁的开口,抓住门板外侧,试图尖叫,但那只散发着尼古丁臭味的大手紧紧地按着她的嘴巴。她被猛然一拉,大门在她眼前关上。那人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喜欢我吗?你看起来也没有资料照片上好看呀,宝贝。我们只是需要多了解了解彼此而已,上……上次我们没有机会这样做。”
这个声音,还有因孤独而造成的口吃。她听过这种说话腔调。她不断地踢腿,试图挣脱,但对方牢牢地架住她。男子把她拖到玄关的镜子前,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我被判有罪不是你的错,埃莉斯,因为不利于我的证据实在太多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原因。如果我说这只是巧合,你会相信吗?”男子咧嘴一笑。埃莉斯看向他的口中,只见他的牙齿看起来就像是铁做成的,漆黑且生锈,上下皆有尖锐的利齿,宛如一具捕熊器。
他一开口,那口铁齿就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难道里面装有弹簧?
这时她猛然想起那起案件的细节和案发现场的照片,立刻明白自己已经危在旦夕。
接着他一口咬了下去。
埃莉斯·黑尔曼森在捂住自己嘴巴的那只大手里奋力尖叫,同时目睹自己的鲜血从脖子上喷了出来。
男子抬起头,看着镜子。只见她的鲜血从他的眉梢和头发上流下,缓缓流到下巴。
“我想这应该可以叫配……配对成功吧,宝贝。”他柔声说,再度张口咬下。
埃莉斯觉得一阵晕眩。男子不再用力架住她,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一股瘫痪般的凉意和一种异样的黑暗已慢慢笼罩她、入侵她。她挣脱出一只手,朝镜子旁的照片伸去,想再摸摸那张照片,但指尖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了。
2
星期四上午
刺眼的午后阳光从客厅窗户射入,照亮了玄关。
卡翠娜·布莱特警监站在镜子前不发一语,陷入沉思,望着插在镜框上的照片。照片中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女孩互相拥抱着坐在岩石上,两人的头发都湿漉漉的,身上裹着大毛巾,仿佛刚游完泳,踏入沁凉的挪威夏日,便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但如今却有个东西将两人分隔开来。镜子上有一条深色血痕向下延伸,穿过照片,正好划开两人微笑的脸庞。卡翠娜没有小孩,她以前还会想要小孩,现在已经不想了。她现在是一个焕然一新的单身女强人,对于这个新身份她感到很高兴,难道不是吗?
她听见一声低咳,抬起头,和一人四目相接。那人脸上有疤痕,额头突出,发际线甚高。是楚斯·班森。
“怎么了,警员?”卡翠娜问道,同时看见楚斯的脸沉了下来,只因她刻意叫他“警员”,这让他想起自己在警界服务了十五年却还只是个小警员,而且基于许多原因,他绝对不可能申请成为犯罪特警队的警探,这可多亏他的童年好友、也就是警察署长米凯·贝尔曼把他调过来。
楚斯耸了耸肩。“没什么,你才是案子的负责人。”他冷冷地看着卡翠娜,狗一般的眼神中同时带着服从与敌意。
“你去跟邻居打听,”卡翠娜说,“从楼下开始,特别留意下昨天白天和晚上有没有人听见或看见什么。埃莉斯·黑尔曼森一个人住在这里,所以我们也要知道她平时都跟什么样的男人来往。”
“所以你认为凶手是男人,而且他们已经彼此认识?”这时卡翠娜才看见楚斯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那人神情坦率,一头金发,五官英俊。“我叫安德斯·韦勒,今天是我第一次出勤。”他声音高亢,脸上挂着微笑。卡翠娜一望即知他对用魅力征服别人自信满满。他之前在特罗姆瑟市警局的上司所写来的推荐函,俨然是一封爱的声明。但平心而论,他的资历确实证明推荐函所言不虚。两年前,他从警察大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在特罗姆瑟市警局担任警探期间也表现良好。
“去打听吧,班森。”卡翠娜说。
她看见楚斯拖着脚步离去,认为那应该是他在对服从年轻女长官的命令表达消极的抗议。
“欢迎加入,”卡翠娜说,朝韦勒伸出了手,“抱歉,我们没在你第一天上任的时候跟你打招呼。”
“死者为大。”这名年轻人说。卡翠娜听出这是哈利·霍勒的名言之一,同时她看到韦勒只是盯着自己伸出的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还戴着乳胶手套。
“我还没碰过什么恶心的东西。”她说。
他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加十分。
“我对乳胶过敏。”他说。
扣二十分。
“跟你说,韦勒,”卡翠娜说,手仍然向前伸着,“这种手套没沾粉,而且过敏原和内毒素都低。既然你要加入犯罪特警队,戴这种手套的机会就会很多,不过我们也可以随时把你转调到金融犯罪组或……”
“最好不要。”他笑道,握了握卡翠娜的手。透过乳胶手套,她感觉到一股暖意。
“我叫卡翠娜·布莱特,是这起命案的项目小组召集人。”
“我认得你,你曾经是哈利·霍勒团队的一员。”
“哈利·霍勒团队?”
“那个锅炉间。”
卡翠娜点点头。她从未想过他们是“哈利·霍勒团队”,他们不过是三个警探临时组成的一伙人,合力缉捕杀害警察的凶手……但这名称也挺恰当的。如今哈利已离职,在警察大学担任讲师,毕尔·侯勒姆在布尔区的克里波刑事调查部担任鉴识员,而她则当上了犯罪特警队的警监。
韦勒的双眼闪闪发亮,嘴角依然带着微笑:“可惜哈利·霍勒已经不是……”
“可惜我们现在没时间聊天,韦勒,我们得侦破这起命案才行。你跟班森一起去吧,多听多学。”
他歪嘴一笑:“你是说班森警员有很多东西可以教我?”
卡翠娜扬起双眉。这小子年轻、自信、天不怕地不怕,这些都是很好的特质,但她只希望他不是另一个想成为哈利·霍勒的人。
楚斯·班森用大拇指按下门铃,听到门内响起铃声,他提醒自己不要再咬指甲了,然后放开门铃。
之前他去找米凯,请米凯把他调到犯罪特警队时,米凯问他原因,他据实以告:他想在食物链里爬得高一点,却又不想花太多力气。换作其他警察署长,早把他轰出去了,但米凯不行,他们俩知道太多彼此的肮脏事了。年轻的时候,他们之间有着类似友情的关系,之后演变成一种共生关系,犹如□鱼和鲨鱼,如今他们的关系是建立在彼此的罪行和共同保密上,这也意味着当楚斯提出调职请求时一点也不需要假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