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知道这是Tinder配对成功时的熟悉反应……但她心跳加速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刚才那声“叮”不是从她的手机里发出来的。
那声“叮”在她把照片往右滑的瞬间响起。根据Tinder显示,那人距离她不到一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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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晚上
妒火酒吧里没几个客人,即便如此,空气仍令人窒息。
穆罕默德·卡拉克看着站在吧台前的一男一女,将葡萄酒倒入他们的杯子里。店里只有四名客人。第三名客人是个男子,独自坐在桌前啜饮啤酒。第四名客人只从雅座里露出一双牛仔靴,手机屏幕偶尔在黑暗中亮起。现在是九月的一个晚上十一点半,基努拉卡区高级酒吧区的酒吧里只有四名客人,这只能以“惨”字来形容,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有时穆罕默德会扪心自问,为何要辞去市区时髦饭店的吧台经理一职,独自出来闯天下,顶下这家只有劣质客群的衰败酒馆?可能是因为他以为只要抬高价格,就能淘汰原本的客人,换来大家梦寐以求的优质客群,也就是住在附近、生活优渥、无忧无虑的年轻族群;可能是因为他跟女友分手后,需要有个能让自己做到死的事业;可能是因为银行拒绝他的申请之后,放高利贷的达尼亚尔·班克斯看起来比较顺眼;也可能是因为在妒火酒吧里,他可以自己挑选音乐播放,不像那该死的饭店经理耳中只听得见一种声音:收款机发出的铿锵声。甩掉旧客群很简单,后来他们都转移阵地到了三条街外的廉价酒馆,然而吸引新客群却困难得多。也许他该考虑一下整体的经营理念。也许只是放上一台播放土耳其足球赛事的大屏幕电视,并不足以让人认同这是一家“运动酒吧”。也许他该更换音乐,换上比较可靠的流行经典,比如说,为男性客人播放U2乐队和布鲁斯·斯普林斯汀,为女性客人播放酷玩乐队。
“我用Tinder约见面的次数不是很多,”盖尔说,将手中那杯白葡萄酒放回吧台上,“但我知道外头怪人很多。”
“是吗?”女子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她留着一头金色短发,身材苗条。穆罕默德心想,这女子大约三十五岁,举手投足显得有点焦虑,眼神疲惫,工作太卖力,并且希望借由去健身房获得她从未拥有过的优势。穆罕默德看着盖尔用三根手指捏住杯脚,拿起酒杯,跟女子拿酒杯的姿势一模一样。盖尔用交友软件Tinder约见过无数女子,每次都跟女伴点相同的饮料,无论是威士忌还是绿茶,急于表示他们连喝东西的口味都很契合。
盖尔轻咳一声。女子走进酒馆后已经过去了六分钟,穆罕默德知道盖尔即将采取行动。
“埃莉斯,你本人比你的资料照片还要漂亮。”盖尔说。
“你已经说过了,但还是谢谢你。”
穆罕默德擦拭着酒杯,假装没听见。
“告诉我,埃莉斯,你人生中想要的是什么?”
她露出听天由命的微笑。“一个不会以貌取人的男人。”
“这我非常同意,埃莉斯,内在才是最重要的。”
“刚刚那是玩笑话。我的资料照片比我本人好看,还有,老实说,你也是,盖尔。”
“哈哈,”盖尔笑了笑,望着手中的葡萄酒杯,看起来有点泄气,“我想大部分人都会挑选比本人好看的照片放上去。所以说,你想找男人,想找什么样的男人呢?”
“一个愿意跟三个小孩一起待在家里的男人。”她看了看时间。
“哈哈。”汗水不仅从盖尔的额头上冒出,还从他剃光的脑袋上渗出。再过不久,他身上那件黑色窄版修身衬衫的腋下也会冒出两圈汗渍。他选择穿这件衬衫其实有点怪,因为他的身材既不窄,也不修长。盖尔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你的幽默感真是太合我胃口了,埃莉斯,目前对我来说家里有只狗就够了。你喜欢动物吗?”
穆罕默德心想,天哪,他怎么还不放弃?
“如果我遇见对的人,我的这里……和这里就会感觉得到,”盖尔咧嘴一笑,压低声音,朝自己的胯间指了指,“不过你可能得自己去发现我说得对不对,你说呢,埃莉斯?”
穆罕默德抖了一下。看来盖尔是豁出去了,而他的自尊心将再度受到打击。
埃莉斯把酒杯推到一旁,身体稍向前倾,穆罕默德得拉长耳朵才听得见她在说什么。“盖尔,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盖尔的声音和眼神都跟小狗一样热切。
“待会儿我离开以后,你可以不要再跟我联络吗?”
穆罕默德不得不佩服盖尔竟然还挤得出一抹微笑。“当然可以。”
埃莉斯抽回身子。“盖尔,你看起来不像跟踪狂,但我以前有过一些不好的经历,有个家伙会跟踪我,还威胁到我身边的人。希望你能理解,我只是比较谨慎而已。”
“我理解,”盖尔拿起酒杯,喝完最后一口酒,“我刚刚说过了,外头有很多怪人,但你放心,你很安全,就数据来说,男性遭到谋杀的概率是女性的四倍。”
“谢谢你的葡萄酒,盖尔。”
“如果我们三人之中……”
穆罕默德在盖尔伸手指向他时赶紧望向别处。
“……今天晚上有人会被谋杀,是你的可能性为八分之一。不对,等一等,要除的话……”
埃莉斯站起身来。“希望你能算出来,祝你有个美好人生。”
埃莉斯离开后,盖尔望着她的酒杯呆呆地出神了好一会儿,还随着《修补你的心》(Fix You)这首歌的节奏摇头晃脑,仿佛要让穆罕默德和其他目睹刚才那一幕的人知道,这件事已经被他抛在一旁,埃莉斯不过是一首三分钟的流行歌曲,让人听过即忘。接着盖尔起身离去。穆罕默德朝店内望了一圈,那双牛仔靴和那个独自啜饮啤酒的男子也走了。店里只剩他一人。氧气全都回来了。他用手机切换歌单,切换到他自己的歌单,播放坏伙伴乐队(Bad Company)的歌曲。这个乐队里有自由乐队、喧闹者摩特乐队和深红之王乐队的前成员,绝对不可能坏到哪里去,而且主唱是保罗·罗杰斯(Paul Rodgers),绝对不可能让人失望。穆罕默德调高音量,直到吧台后方的酒杯开始互相碰撞,咯咯作响。
埃莉斯沿着杜福美荷街行走,经过两旁的四层楼住宅。这一带曾是贫穷城市里的贫穷地段,住着蓝领阶级的工人,但如今一平方米开价却毫不逊于伦敦和斯德哥尔摩。奥斯陆的九月,夜晚终于再度变得漆黑,既亮且长的恼人夏日夜晚已然远去,夏天那些歇斯底里又愚蠢疯狂的自我表现也随之远离。九月的奥斯陆终于恢复真实的自己:忧郁、冷淡、高效。奥斯陆露出精实的一面,但其中也隐藏着一些阴暗角落和秘密。显然跟她颇为相似。她加快脚步。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她曾经的一个约会对象为了表现诗意,说天上下毛毛雨是上帝在打喷嚏。埃莉斯打算删了Tinder,明天就删,真是够了。她受够了那些好色男人,每次跟他们在酒吧碰面,他们打量她的眼神都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妓女。她受够了那些不正常的神经病和跟踪狂,他们像泥淖一样吸走她的时间、精力和安全感。她也受够了那些可悲的窝囊废,让她觉得自己跟他们是同一种人。
有人说网络约会是认识人的新潮方式,大家都在玩,所以再也不用觉得丢脸。但这话所言不实。大家会在工作中、教室里、健身房中、咖啡厅内、飞机上、公交车上、火车上邂逅,或经由朋友介绍而认识。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交友方式,彼此在这些情境下认识会觉得很轻松,没有压力,事后还可以有一些纯真的浪漫幻想,觉得是奇特的命运为彼此牵线。她想拥有这些幻想。埃莉斯决定删掉自己在Tinder上的资料。她以前也动过这个念头,但这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决定今晚就删。
她穿越苏菲恩堡街,拿出钥匙,打开杂货店旁的一扇门,推开,然后踏进黑漆漆的拱道,才踏出一步就立刻止住了脚步。
有两个人。
片刻之后,她的眼睛才适应周遭的阴暗环境,看见对方手中握着的是什么。两名男子都已脱下裤子,掏出了生殖器。
她猛然后退一步,并未回头,暗自盼望背后没有站着第三个人。
“×,抱歉。”一个年轻的声音说,一边咒骂一边道歉。埃莉斯心想,他们十九二十岁吧,喝得醉醺醺的。
“喂,”另一名少年说,“你尿到我鞋子上了!”
“我被吓到了!”
埃莉斯把外套裹紧了些,从两名少年背后走过,他们再度转身面对墙壁。“这里又不是公共厕所。”她说。
“抱歉,我们尿急,下次不会了。”
盖尔快步穿过史列普格雷街。他得再努力想想才行,两个男人加上一个女人,不可能让女人有八分之一的概率遭到谋杀,其中的计算应该更复杂才对。一切都应该更加复杂才对。
他刚穿过罗姆斯达街,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去,只见后方五十米有个男子正在行走。他不是很确定,却又觉得该男子就是他先前离开妒火酒吧时看到的那个站在街对面观赏橱窗的人。盖尔加快脚步,朝东走去,往达伦加运动场和巧克力工厂的方向前进。街道上四下无人,只有一辆公交车似乎提早到站了,正在车站等候。盖尔朝后方望了一眼。男子仍在那里,仍和他保持着相同的距离。盖尔向来很害怕深肤色的人,但他无法看清男子的长相。他们继续往前走,逐渐离开中产阶级的白人住宅区,朝较多社会住宅和移民人士的地区前进。盖尔看见了一百米外他家公寓的大门,但当他回头望时,竟看见男子跑了起来。一想到有个来自非洲摩加迪沙的变态索马里人紧追其后,盖尔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跑了起来。他已有多年没跑过步了,每踏出一步,脚跟与柏油路面接触时产生的冲击波就传到脑部,令他视线摇晃。他奔到大门前,顺利地把钥匙插进门锁,闪身入内,随即将厚重木门关上。他倚着潮湿的木门,从门上的玻璃小窗望出去,却见街上空无一人。也许那人根本不是什么索马里人。盖尔不由得大笑起来。只因为刚才聊到了谋杀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神经兮兮的,真是太扯了。还有,刚才那个埃莉斯是怎么形容跟踪狂的?
盖尔打开自家大门时依旧气喘吁吁。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发现面向街道那侧的厨房窗户开着,便将窗户关上,走进书房,打开了灯。
他在面前的电脑上按下一个键,二十英寸的显示屏立刻亮了起来。
他在搜索栏里输入色情网站的名称“Pornhub”,然后又输入“法国”,接着查看图示,找到一个至少发型和发色跟埃莉斯相似的女人。公寓墙壁很薄,因此他插上耳机,然后在那图示上点了两下,解开腰带,把裤子褪到大腿。影片中的女人跟埃莉斯一点也不像,盖尔索性闭上眼睛,只聆听影片中的呻吟声,想象埃莉斯的紧致小嘴、轻蔑眼神、朴素却又性感的上衣。除了这个方式,他不可能拥有她,绝对不可能。
盖尔猛然停下,睁开双眼,放开生殖器,只因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冷风吹来,吹得他后颈汗毛直竖。他知道这股冷风是从房门口吹来的,也知道自己确实把门关好了。他抬起手,想摘下耳机,却自知已然太迟。
埃莉斯扣上大门的安全门链,在玄关脱下鞋子,伸手抚摸插在镜子旁边的一张照片。那是她和侄女英薇尔的合照。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只知道这习惯满足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人性需求,就像那些讲述人死后的故事一样。她走进客厅,在舒适的两室小公寓的沙发上躺了下来。至少这房子是属于她的。她查看手机,有一则工作上的短信:明早的会议取消了。她没跟今晚碰面的男子说她是律师,专办强奸案,还有他提到的男性比较容易遭到谋杀的数据其实只对了一半。在和性犯罪有关的命案当中,被害人是女性的概率是男性的四倍。这就是为什么她买下这个公寓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门锁换掉,再加装安全门链。挪威很少有人会这么做,她每次操作安全门链时还有点笨手笨脚的。她打开Tinder,看见自己和三名男子配对成功,今晚稍早的时候,她曾将这三名男子的图片拖曳至右侧以表示喜欢。Tinder这一点很棒,不用跟这些男人碰面,却知道他们就在外头某处,而且对自己有意思。她该不该纵容自己最后一次通过讯息调情,最后一次跟最后两名陌生男子来个虚拟性爱,然后再注销自己的账号,永远删除这个应用程序?
不行,要立刻删除才行。
她进入菜单,选取相关选项。系统问她是否真的要删除她的账号?
埃莉斯看着自己的食指,只见它正微微颤抖。天哪,难道她上瘾了不成?难道她对这种想法上瘾:世界上有个男人虽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却依然想要她,还能够接受真正的她?好吧,至少是想要资料照片上的那个她。她究竟是严重上瘾,还是只有轻微上瘾?也许她只要把Tinder删掉,过过看一个月没有Tinder的日子就知道了。一个月,假如她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那问题可就大了。颤抖的食指缓缓朝删除键靠近。就算她真的上瘾好了,那到底会有多糟?我们都需要觉得某人属于自己,自己也属于某人。她曾读到过,婴儿如果得不到最基本的肌肤接触,就可能会死掉。她怀疑这种说法的真实性,但话又说回来,孑然一身地活下去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是重复地做着吞噬生命的工作,以及出于义务跟朋友来往而已。老实说,她之所以跟朋友来往,只是因为她对孤独的恐惧大过对聆听朋友叨念丈夫、孩子或叨念缺少丈夫、孩子的厌烦。搞不好现在她的真命天子就在Tinder上?所以,好吧,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吧。屏幕上跳出第一张照片,她拖曳到左方丢弃,表示“我不要你”。第二张照片也被拖到了左方。画面出现第三张照片。
她心下犹疑。她听过一堂课,讲师是个近距离接触过挪威重刑犯的心理医生,他说男人会为了性、金钱和权力杀人,而女人会为了嫉妒和恐惧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