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六个媒(4)
白鹤茶楼有两层楼,一楼是大厅;二楼是包间,前后有门出入,隐蔽性好,适合谈事。所以即便是大清早,茶楼也坐满了客人,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水点心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
此时,邱三郎和顾玉娘已经在包间里碰头了。
花乐乐替二人介绍彼此后,便体贴地离开包间,让二人独自细谈。
顾玉娘仔细观察邱三郎,见他脸色苍白眉间有郁色,便主动开口,“邱郎君,我想当面问您一句,您真的还一直爱着您的妻子?”
邱三郎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笼屉里蒸汽缭绕的三鲜粉饺,回想昔日的时光,怔怔道一句,“阿碧以前最喜欢吃这里的三鲜粉饺,她不喜欢沾黄皮酱,只喜欢沾着醋酱吃。可惜,她再也吃不到了……”话未说完,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有道是男子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处,很多人都觉得男子情长是英雄气短,可在顾玉娘看来,深情总比无情好。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家的情况,我之所以嫁给你,是为了那八十两的彩礼。”顾玉娘原本想说一下家里的情况,后转念一想,何必呢?反正她本来就是为了钱,至于钱怎么花、花到哪里又有什么影响?“我嫁给你以后,我会尽力做好一个身为儿媳和母亲的责任,替你尽心尽力地伺候长辈、照顾孩子;至于妻子的身份,我相信你并不需要,我们可以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你不必履行丈夫的责任,同时我也不会履行妻子的责任。如果你愿意,这个约定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邱三郎听闻,唰地抬头看她,发现她目光坦荡荡,毫无躲闪。对于这个提议,他是十分心动的,至少这样,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彻底背叛阿碧,他犹豫了片刻,“……可是,这样对你不太公平。”哪个女子不想被丈夫放在心里呵护一声?偏偏他的心给了阿碧,不愿再给他人。
“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你我不过是故取所需罢了。”顾玉娘的语气很平静,“你们的真情我很感动,我也无意去插足其中。他日长辈仙逝、子女长成,若是你不再需要妻子这个装饰物,我希望我们能心平静气的和离,届时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当然,你随时可以反悔。”顾玉娘补充一句。
邱三郎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愿意放弃妻子的权利?”得到顾玉娘肯定的点头后,他神色有些放松,“那好,我答应你。若是日后你有了心上人,我也可以给你写放妻书。”
邱三郎和顾玉娘二人将有名无实的婚后生活计划协商好,这成亲的事情就快了。
邱老郎君听闻自家儿子娶的竟然是读书人家的小娘子,惊喜万分,哪怕听到花乐乐说女方家要八十两的彩礼,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大手一挥同意了。
邱三郎和顾玉娘都不愿大办,婚事流程简略了许多,邱家有钱有人,很快操办完了所有的流程。
顾家的外债还清了,宅子也修葺得焕然一新了,就连顾老娘吃的温养补药都交足了钱,顾小妹天天有肉吃、有新衣服穿就很开心,唯独顾英杰不高兴,听闻婚事后他跑去书院不回来,也不肯用那彩礼钱交束脩,宁可在书院以工抵费。
直到顾玉娘成亲的前一晚才回到家,老宅子如今披红挂彩,厨房里飘出浓郁的肉香,昭示着这家主人明日有喜事。
“阿姊,您能不能不嫁?”眼眶通红的他哀求着顾玉娘,“再等我两年,等我学业有成,我也可以开私塾收徒……你再等两年好不好?”
顾玉娘微笑着摇摇头,“阿弟,其实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他人很好,我不觉得委屈。”她做不出害羞的喜色便低下头,“阿姊终究要嫁人的,日后你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千万不要再任性了,好吗?”
顾英杰不可抑制地哭了,半大的男子汉哭得稀里哗啦,他双手捂住脸庞但眼泪才是从指缝间滴落,“呜呜,我知道阿姊是为了这个家,可是你的幸福都没了,我留着这座宅子还有什么用呢?”因为顾玉娘的固执,他的一生将背负着阿姊牺牲自己的幸福这个沉重的枷锁,以至于近二十年不得解脱。
此时的顾玉娘不明白,只是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你怎知我不幸福呢?阿弟,能为家里贡献一份力,阿姊觉得很幸福。况且邱家家境富裕,阿姊嫁过去后天天吃香喝辣的,岂不美哉?”她望着墙上父亲留下的墨宝,无不怀念地道,“父亲常常说知足是福,对于现状,我是很满足的。”
顾英杰知道再劝无益,只能在心里暗暗发誓,日后等他挣够了钱,一定要把阿姊赎回来,再给她找个如意郎君;阿姊若是不想再嫁,那他就养阿姊一辈子,再给她过继个孩子,好叫她死了也有香火延续。
……
热闹了一整天的邱家,总算在月亮升起时逐渐安静了下来,新房内,两支龙凤红烛静静地燃烧着,顾玉娘独自将头上的钗饰取了下来,待她将脸上的妆容都卸干净,才转头对紧张不安的邱三郎道,“你不必如此紧张,我是个守信重诺的人。”
邱三郎脸一红,为了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愧,他指着屋里的摆设,“以后怎么办?”
顾玉娘在房里转了一圈,开始分配屋里的地盘,她打开等人高的衣柜,“你我一人一边,井水不犯河水。眼下先将就着,日后再找借口打几个新的箱笼。”
然后走到净室门口,她取出两个手指粗的红蓝二色丝绳挂在净室门口的屏风上,“如果你要使用就把蓝丝绳挂在门把上,我若是使用就把红丝绳挂上。”
她指点着梳妆台,“我是女子,妆容不可马虎,所以这梳妆台归我了。你若是要收拾,就去那——”她手指卧房和客厅衔接处的小几,“或者改天找借口在厅里装个书桌。”
“至于床嘛?当然是归我。这段时间你先在地上打地铺,等过些日子再找个借口打张罗汉床放在厅里。”顾玉娘拍拍她的陪嫁大木箱,“我娘给我陪嫁了十条被褥,都放在这里面,你随便用,但是记得睡醒就立即是把它们收起来放好,千万不要让外人知晓。”她一点都不担心邱三郎会感冒,毕竟象兴府城的冬天极少下雪。
“好了,如果还有什么地方没划分清楚的,你随时可以问我。”顾玉娘打个呵欠,“明天还要早起,睡觉吧。”
邱三郎对她的分配没有异议,老老实实打开箱笼,将被褥取出,铺在地上就寝。
至于桌上的交杯酒,谁都没有理会。
第二日大清早,顾玉娘二人早早起身,收拾好后就一起去厅堂给邱老郎君和邱老娘子敬茶,邱三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可是两位老人看着大大方方毫无怨气的顾玉娘,便觉得老怀甚慰,好歹儿子愿意娶媳妇了不是。
顾玉娘给二老敬茶,又送上自己的针线活做礼物,二老开开心心地喝下孝敬茶、收下礼物,又痛痛快快地发了大红包。
顾玉娘给长辈敬茶完毕,轮到邱三郎的一对儿女上前给新母亲请安,小儿子念儿才两岁,话都说不利索,他还不太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只是照着祖母的要求说话磕头;而大女儿思儿虽然才五岁,但已经知道新母亲是什么意思了,满是敌意地冷哼一声,梗着脖子坚持不肯叫娘。
邱老郎君恐顾玉娘心有芥蒂,两眼一瞪,刚要呵斥孙女,就被顾玉娘制止了,她和善地道,“此事不必操之过急,教导孩子本是儿媳的责任,儿媳相信,只要我真心相待,日后思儿定会明白的。”
顾玉娘说到做到,才嫁入邱家第二天,她便主动接手了照顾一家老小起居饮食的工作,她有多年照顾病人和弟妹的经验,深知老人小孩的口味不同于成人,故而做出来的饭菜软烂宜消化,鸡鸭鱼肉都提前剔骨,深得邱家老小的喜欢——邱老郎君夫妇赞不绝口,两个孩子虽不会表扬,端看饭都多吃了半碗就知两个小孩是很喜欢的。
邱家平日雇了婆子帮干粗重活,顾玉娘如今不必再洗衣服挣钱,每每有闲暇时间,便花心思不重样地帮思儿编复杂好看的发型;给她裁剪娇艳艳的花衣裳;教两个孩子读书习字给他们讲故事;孩子若是生病便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从不假手于人……
小孩子虽然单纯,但也知道顾玉娘是真的对他们好,原本抗拒的心很快就软化了,整天跟在屁股后面“娘啊娘”地叫唤,嘴巴特别甜。
时间飞快,转眼邱三郎和顾玉娘成亲已有一个月,二人带着邱老郎君准备的厚礼和闹着要跟去的一对儿女来到马尾巷——要到媒人花乐乐家送谢媒礼。
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和金子玩闹嬉戏,活得无忧无虑,可花乐乐看见两个大人却是神色平静无喜无悲,相处时举止虽不生疏却不亲密的模样,便借口要留人吃饭拉着顾玉娘到厨房说悄悄话。
厨房里,花乐乐偷偷询问顾玉娘,“你们莫不是还未有夫妻之实吧?”
顾玉娘沉默不语。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花乐乐的心情顿时很复杂,事已至此,再说什么的安慰话都豪无意义了。她心烦意乱地往灶台里猛塞柴火,灶口很快就冒出股股浓烟,呛得二人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顾玉娘转身打水来给她和花乐乐净面,她一边擦脸一边缓缓地道,“婶子不必如此自责,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后悔。”
“那你快乐吗?”花乐乐问她,顾玉娘不语,“先前我见你每日埋头洗衣,虽然气色不好却两眼充满了韧劲;如今你衣食无忧,这股精气神反倒涣散了大半,越发与邱三郎一般无神了。”
花乐乐追问,“他是失去了心上人才失魂落魄,你这又是为何呢?”
“……我不知道,”顾玉娘低叹一声,“以前我只想着挣钱还债,什么都不用想;如今债没了,反倒是心里空空的,要不是现在有一家老小给我照顾,我是真不知道能做什么。”
“因为你活得没有目标。”现代人的生活那么丰富还会精神空虚呢,更何况是古代只能围着家庭团团转的女人?“你以前小时候可曾有过什么梦想?”
“梦想?”顾玉娘仰望被烟熏火燎得黑漆漆的屋顶,仿佛透过这重障碍,看到了深邃广袤的宇宙,她颇为怀念地道,“年幼时,我常常坐在父亲身边听他读《奇闻异事录》,我总是问他,‘这是真的吗?’偏偏父亲从不肯据实相告,只道‘真与假,等玉娘长大了可以亲自去看看。’”
“小时候不知事,真的以为长大了就可以亲自去看一看,谁知长大后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女子一生受三从四德、女规女诫的束缚;为妻要贤良淑德不可骄奢、要宽容大度不能妒忌;要侍奉长辈、要生儿育女,若是不能生育还要替丈夫纳妾免得无后……女子抛头露脸太多都会被人议论纷纷,更何况是游弋四海?”
花乐乐反问,“为何不可?律法里有哪一条不许女子游历山川湖泊?”
“可,可是家人如何?难道要置之不理吗?”顾玉娘先是被花乐乐问倒而词穷,随即反问,“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遇到危险只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所以你的梦想就只是你梦里想想而已!还没开始去做,就先被预想的困难打倒了。”花乐乐打断她的话,“难道男子就没有一家老小,就没有三纲五常的束缚?男子要养家糊口,也不能随心所欲,可为何他们能踏足五湖四海,能走访四方,能写下那么多令人心驰神往的游记?”
“假如你现在没有家人的束缚,可以随意去游弋,你要去哪里?怎么去?你的体力跟得上吗?人生地不熟你又听不懂方言,你如何与当地人交流?你的规划呢?你要做的准备呢?”
顾玉娘被花乐乐问得哑口无言,她回想一下,她确实梦想着游弋四海,可从来没做过任何的准备。
“实现梦想的机会随时会到来,可若是你毫无准备,到时你也只能看着它溜走。”花乐乐希望颓废的顾玉娘有个生活目标,所以连饭都顾不得做了,一个劲儿地给她灌毒鸡汤,“机会从来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从来没有被心灵鸡汤毒害过的顾玉娘听到这句振聋发聩的话,宛若醍醐灌顶,她感动地道,“我知道了,谢谢婶子指点!”
十五年后
“爹,你不要走!”
邱三郎这个深情男人苦苦捱了十几年,送走了含笑而终的双亲,又看见儿女长成并各自成家,许是再无牵挂,不过一场普通的伤寒,就让他病入膏肓。
两个儿女带着各自的伴侣守候在邱三郎的床前,哭得泪流满面,哀求他振作精神。
偏偏邱三郎却面带喜色,他缓缓地道,“你们不要哭,爹终于能放心地去见你们的娘亲了,爹很开心。真的。咳咳。”昏迷许久的邱三郎今日却突然意识清醒,枯槁的面容有了一丝精神,不是他突然有了求生欲,而是回光返照罢了。
“你们先出去,我有些话要交代玉娘。”待其他人都出去后,他颤抖的手从床单下拿出一封信交给顾玉娘,“这些年,多谢你的关照。这是和离书,不论日后你走还是留下,都由你。亏欠了你一生,我实在无以回报,里面有四百两银票,希望你不要推辞。”
成亲第五年,顾英杰就带着一百两银子偷偷找上门,要求邱三郎写放妻书,谁知被顾玉娘知道后,竟然拒绝了——不是因为爱情,而是责任,她知道这个家需要她,所以她不离开。
“你不必觉得亏欠,你我做假夫妻多年,不是亲人却盛过亲人。”顾玉娘两眼通红,哽咽地道,“我那些惊世骇俗的行为,若不是有你的宽容和庇护,早就被世人指责唾骂了。”当年李婶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她便开始为游弋四方做准备,这期间还独自去过附近的县城游玩,如果没有邱三郎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帮忙打掩护,她连出象兴府城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你要去见碧姐姐,我也很替你开心。你到了下面,若是看到我爹娘,请替我问一声好。叫他们不必替我担心。”她笑着抹去眼角的泪水,“我也不瞒你,日后我要游弋四海,我这样出格的人,还是不要留在邱家为好。”
邱三郎勉力笑道,“只要你开心就好,这个家随时欢迎你回来!”说完,他缓缓合上疲倦的眼睛,气若游丝地道,“阿碧,我来了。”
……
《越朝.名士传.顾玉篇》:
顾玉,象兴府城人,兴和七年生,寿终八十有三。生于书香世家,少而敏学,聪颖过人,年少丧父,为生计尝与人濯衣,后嫁商户邱家三子为继室;对上孝顺对下温和,从不与人争,邻人莫不赞其勘为人妇之表率。
中年丧夫,游弋四海二十年,行迹大江南北未归,归来闭门十年作《地理志》十八卷、《四海山河舆图》四十九幅、《植物图谱》十卷、《游记异闻》五册。
时其弟为象兴书院院长,力排众议邀其于书院授课讲学,先时众学子轻讽不屑,纷纷言‘老妇两眼浊浊,何不家中带儿孙?’后听课一堂,无不负荆请罪,致府城荆棘砍绝。自从名声大噪,天下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