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帅克在医疗专家们面前
地区刑事法庭的小审讯室干净而舒适,这让帅克着实喜欢。雪白的墙面,漆黑的栅栏,还有那胖乎乎的典狱长德马蒂尼先生。他胸前佩戴着紫色领章,头上戴着紫色镶边的军帽。要知道,紫色可不仅仅是用在这里,每逢复活节前的第七个星期三和耶稣受难日都准能看到它。
罗马统治耶路撒冷的辉煌时代又将重现了。犯人们被押送到一楼挂着的一九一四年彼拉多神像面前。这些审判官就是现代的彼拉多,不仅没有洗手以示尊敬,反倒是派人去泰西希饭店买来菜炖牛肉和毕尔森啤酒大吃大喝,还不断地向国家检察院递送诉讼材料。
这些材料大都无逻辑可言,不是谁打赢了谁、掐死了谁,就是什么装疯卖傻、朝人家吐唾沫、嘲笑、恐吓、谋杀或是死不让步。这些审判官们简直就是玩弄法律的小丑、草菅人命的大祭司、折磨被告的吃人王、奥地利丛林里的猛虎,他们根据材料内容的多少来判定被告的罪行。
当然也有一些例外的法官(就像在警察总局),他们可不太把法律当回事儿,这就像莠草里总能找出几棵麦苗一样。
审判帅克的刚好就是这样一位好法官。他年事已高,面相和善,就算是在审判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法莱斯时也不忘告诉他:“法莱斯先生,这儿有把椅子,请坐好。”
帅克被带到他面前时,他同样用那与生俱来的和善请他坐下,说道:“那么,您就是帅克先生喽?”
“那是当然,”帅克答道,“因为我父亲就是帅克先生,我母亲是帅克太太。我当然不能否认自己的姓氏,否则会给他们丢脸的。”
审判官的脸上闪过一丝善意的微笑。“那好,您倒是干了不少好事啊,良心上一定很不安吧。”
“我良心一直都是不安的。”帅克说道,笑得比审判官更和善。“大人,我良心上一定比您还不安。”
“嗯,从您签字的口供来看是这样的,”审判官也用同样和蔼的语气说道,“警察局没给您什么压力吧?”
“当然没有,大人,那怎么可能。我自己问他们是不是要签个字什么的,他们说要,我就签了。我绝不会为个签名就和他们大吵一架,这对我可没什么好处。万事都得有个章法。”
“您身体很好吧,帅克先生?”
“大人,我得说不是太好,我有风湿病,正用着擦剂呢。”
这位长者继续微笑着。“那您看看要不要去医疗专家那儿检查一下?”
“我想,我的病没有那么严重,不必烦劳他们。在警察总局的时候,有个医生检查过了,他想看看我是否有性病。”
“是这样的,帅克先生,还是得请一些医疗专家为您检查。我们会建立一个医疗小组来观察您的身体状况。与此同时,您可以很好地休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据您的口供,您认为并扬言不久会有一场战争爆发,是这样吗?”
“是的,大人,马上就会爆发的。”
“您是不是被车撞过?”
“没有,大人。不过有一次在查尔斯广场,倒是差点让辆汽车撞了。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审判终于结束了。帅克同审判官握了握手。回到牢房后,他对同伴们说道:
“就因为殿下费迪南大公的刺杀案,他们要专门派一群医疗专家检查我。”
“他们也检查过我,”一个年轻人说道,“那次是为偷地毯的事而受审。他们确诊我为弱智。现在我又因为盗用蒸汽脱粒机被抓,但他们拿我也没办法。昨天我的律师还说,一旦我被确诊为弱智,我的一生都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了。”
“我才不相信这些医疗专家呢,”一个看上去是知识分子的老兄说道,“我伪造汇票那会儿可是做了万全准备。我还专门去听了精神病专家黑韦罗赫医生的课。所以,当我被捕时,我就像黑韦罗赫医生描述的那样装疯卖傻,在医疗鉴定委员会一个医疗专家的腿上咬了一口,还喝了瓶墨水。伙计们,你们别笑话我啊,我还当着医疗专家们的面,拉了泡屎。可就因为我咬了一个医疗专家的小腿,他们宣布我精神正常。所以我就进来了。”
“我倒不是怕这些医生的检查,”帅克说道,“我在部队当兵那会儿,一个兽医曾给我做过检查,结果也还好。”
“医疗专家们都是猪,”一个驼背矮子插话道,“不久前他们碰巧从我家草地里挖到了一副尸骨,医疗专家鉴定死者是四十年前被一些钝器砸伤脑袋致死。可我现在才三十八岁啊,尽管我有出生证、教堂登记证和身份证,但我还是被抓了进来。”
“我想凡事应该公平,”帅克说道,“毕竟每个人都会犯错,想得越多也就越容易犯错。医疗专家们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嘛。有一次在努斯勒,那天夜里,我正从‘尤-班泽图’酒吧回来,走在博蒂齐河的桥边,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挥着鞭子就朝我头上抽过来。当我晕倒在地时,他拿着手电筒照向我,然后说道:‘不是他,打错了。’因为打错了人,他更愤怒了,又朝我的后背抽了一鞭。有些人宁愿一错到底,这就是人的本性。就像某位先生夜里看见一只快被冻僵的疯狗,便把它带回家,放进他老婆的被窝里。等到那只狗暖和过来,它咬了这家人,把他们都撕碎了,还吞掉了睡在摇篮里的婴儿。或者还有一个例子,那是住在我们那儿的一个车工干的错事。有一次,他用钥匙把波多里的小教堂门打开了,偏说那是他家厨房,接着又躺在祭坛上,以为那是他家的床。然后他又把一些神圣的铭文当被子盖在身上,把《新约》和其他一些圣书放到脑袋底下当枕头。第二天早晨,教堂司事发现了他。他醒来后,幽默地跟教堂司事说是自己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好个一时糊涂,就因为你这个一时糊涂我们得重新为教堂举行圣礼。’之后那个车工就被带到了医疗专家面前。医疗专家们说他大脑完全清醒。如果他喝醉的话,是不会把钥匙插到小教堂的门锁里的。然后,这个车工就死在了庞克拉茨监狱。我还可以再给你举个关于克拉德诺的一只警犬惹的事。那条阿尔萨斯犬是大名鼎鼎的骑兵队长洛特的。他养这些狗是为了在流浪汉身上做实验,如此一来流浪汉都不敢去克拉德诺一带了。于是,他命令宪兵们必须找出嫌疑犯。终于有一天他们从拉尼森林中抓来了一个衣着体面的男人。当时,那人正坐在一根树桩上。队长马上从那人衣服后摆上剪了一小块扔给警犬嗅。然后他们把那人带到了城后的砖瓦厂,接着让那些受过训练的狗去追踪他。结果,狗找到了他,并把他带了回来。此后,那个人就一直被狗追着,爬梯子上阁楼、翻土墙、跳水坑。到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是捷克激进党的副手。因为议会生活让他厌烦,所以才来到拉尼树林散心。所以嘛,我说人天生都会犯错。不管他们是有学问的人,还是缺乏教养的傻子。就连大臣也会犯错。”
医疗专家鉴定委员会要来确认帅克的精神状况与他被控的全部罪名是否成立。这个委员会由三个非常严肃的医疗专家组成。他们三人观点迥异,每个人的观点都与其他两人完全不同。他们三个分别代表三种不同的学派和精神病学观点。
如果说代表学术上完全对立的三个学派的人能够在帅克的案子上达成一致的话,那只能说是帅克给他们留下了惊人的深刻印象。当帅克走进房间去检查他的精神状态时,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奥地利君主画像,便大声喊道:“各位大人!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皇上万岁。”
结果一目了然。帅克由衷的表露使得大家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了。但还有几个重要的问题得弄明白,因为帅克的回答将关系到以精神病学博士卡勒森、黑韦罗赫以及英国人韦京为代表三个不同学派对帅克的最初意见是否能够达成一致。问题如下:
“镭和铅哪个重?”
“拜托,大人,我可没有称过。”帅克甜甜地笑着说道。
“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等我看到了再说,”帅克漫不经心地答道。“但我知道,明天我是看不到的。”
“那你知道怎么测量地球直径吗?”
“不知道,”帅克答道,“但烦请大人破破这个谜。有一座三层楼的房子,每层有八扇窗户。房顶上有两扇天窗和两个烟囱。每层有两位房客。诸位大人,请问这所房子守门人的奶奶是哪年去世的?”
医疗专家们互相看了看,貌似懂了什么。但其中一个还是接着发问了:“你知道太平洋最深处有多深?”
“不知道,大夫,但我想总比维谢赫拉德山底下的伏尔塔瓦河深。”
医疗鉴定委员会主席简单地问了一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有个委员又提了个问题:“一万两千八百九十七乘以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三是多少?”
“七百二十九,”帅克眼皮都没眨一下,便作了回答。
“我想够了,”主席说道,“你们现在可以把这个被告带回去了。”
“诸位大人,谢谢了!”帅克恭敬地回答道,“我也觉得够了。”
帅克走后,三位精神病专家根据著名的精神病学学者创立的自然法则一致判定帅克是个傻子。
这是他们呈送给地方预审法官的说明:
医疗专家一致签名,确诊约瑟夫·帅克是不折不扣的弱智,是个先天性白痴。在医疗委员会面前,他高呼:“吾皇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万岁!”这足以看出他是多么的愚蠢至极。据此,医疗鉴定委员会一致建议:
撤销对约瑟夫·帅克的调查起诉。
及时将约瑟夫·帅克送往精神病医院作进一步观察,以确定他的精神状态会对周围的人造成多大的危害。
就在他们起草这份报告的时候,帅克对自己的狱友们说道:“他们不管斐迪南的案子,反倒和我扯些愚蠢的废话,扯到后来大家都觉得够了才放我走。”
“我再也不相信别人了,”那个有人碰巧在他家草地里挖出人骨头的驼背矮子说道,“他们就是一群骗子。”
“这个世界上骗子肯定是少不了的,”帅克一边说着,一边躺在草垫子上,“倘若大家都真诚相待,不久就会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