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历程
隋朝末年,瓦岗寨英雄聚义,举起了造反的旗帜。为首的是混世魔王程咬金,大号知节,小名一郎。从《隋唐演义》和《说唐》上看,这个人的心地很善良,只是粗鲁些,气力虽大,“三斧头”以后,就往往败下阵来;而且,他也很能分清敌友,不像李逵那样“杀到性起时不问青红皂白,排头砍去”。在旧戏里,他滑稽突梯,很是可爱,和混世魔王这个称号,实在是很不相称。
把这顶帽子移赠给某些“海上闻人”,那才名实相副,铢两悉称。他们在上海“混”了几十年,在租界里作威作福,强抢豪夺,被残害的人民,不知有几千几万;至于开赌场、贩毒品,以及后来的组织特务武装,扰乱江南,受害的人就更不可胜数了。
去年我在香港,看到一本台湾出版的《杜月笙先生传》,说他家世清白,生有异禀,从小聪慧好学。虽是惺惺惜惺惺,但实在太不顾历史真实了。老上海都知道,杜是出生于一个贫苦的家庭,家在浦东高桥镇南的杜家宅。其父杜文庆,多年在高桥镇的一家茶馆当堂倌,1888年即清光绪十四年,生下了这个宝贝儿子。因为是旧历七月十五(俗称中元节,是鬼生日)生的,取名月甡(如果把甡字拆开,月也半了)。后来改名为镛,号月笙,那是飞黄腾达以后的事了。
杜四岁丧母,六岁时,其父杜文庆也去世了。留下这个孤儿,依靠外祖母抚养。舅父是个木匠,生活也很艰难。所以,杜只上过半年私塾就辍学了,后来能签写杜月笙三个字,真也算是聪慧的了。
“流浪,流浪,到处流浪”,就是杜月笙的童年生活。他伸手讨过饭,舅父朱扬声曾给他钱去贩卖大饼油条,但“寡人好赌”的他不仅常常把本利输光,而且有时摸舅父的钱,结果被赶出了大门,“到处流浪”。他从高桥流浪到了上海滩,那时,他已有十三四岁了。
他先投靠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账房的伯父杜阿庆处,由阿庆介绍进另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做不上半年,不得老板的欢心,被轰出了门。回到高桥,在一家肉铺里当下手,又因为赌博,被停了生意。这样,再度到了上海。
当时,上海租界开埠已逾半个世纪,“洋场”的热闹地段还只在西藏路以东这一片。今天的人民公园、人民广场,当年是新开的跑马场(原来在河南路附近,名曰“抛球场”,而新闸路则称新马路,是有钱人乘马车兜风乘凉的地方,可见那一带还很空旷,是当时一片田畴的郊区)。
最繁荣的地区是十六铺,那里是法租界和南市交接的地带,真正是“华洋杂处”、藏垢纳污之区,水陆码头集中,从外洋和内地运出运进的货物,在这里集散。大商号林立,水果、海鲜、山货等批发商号鳞次栉比;小街巷里,则满是小赌场、小烟馆、公开和秘密的妓院,以及吸烟、赏“花”的所谓花烟间。因此,这一带也是流氓、地痞以及一切社会沉渣麇集的地方。
杜月笙在这群人里,先是向他被赶出的宝大水果行讨些烂水果,再到码头停泊的水果船上捞些新鲜的,在小街巷及烟馆等处叫卖。生活当然很凄苦,偶然剩几文钱,还要和三朋四友一起赌博,衣衫褴褛不必说,夏天常常赤膊短裤。在这一时期,他得了两个诨名:“水果月生”和“蜡光月生”。
这样混了一两年以后,“资历”有了,自然也学得了一些“门槛”,结识了不少人,还参加了码头上的什么“八股党”“十股党”之类的集团,和他们一起欺骗敲诈初到上海的农民,偷盗码头上的行李。有些船员夹带的私货,他们兜揽代为接送,农民运来的蔬菜、西瓜等等,他们强迫要介绍卖到某一行店去,骗取佣金。
当时,十六铺码头有个“大亨”陈世昌,小名福生,早年曾在赌台上套红绿签子(用竹签套红绿线诱骗路人上当的一种赌博玩意儿),因此,以“套签子福生”闻名。他看到杜年纪轻,又很机灵,就收他为徒弟。从此,杜才算正式“在帮”了。
中国的封建社会,是很讲究“辈分”的。我们的“圣人”,孔、孟、曾、颜四大家,他们的后裔,每一代有一个字排名,而且似乎四家都通用。到了近代,已排到“昭、宪、庆、万、祥”几个字。比如,我在《大公报》的老朋友孔昭恺同志,他的“昭”字辈,就比孔祥熙的“祥”字大了四辈,尽管年龄较轻,却是这位财神爷的老祖爷爷。而在名人中,姓曾的有曾昭抡同志,姓孟的,北洋军阀中有孟昭月;在祥字辈中,我有一个亲戚叫孟祥玉,是位女同志。可见,不仅是四家通用,而且是男女一律的。
清初的秘密组织,袭用这个办法,定出一套行辈制度,以便层层控制,秘密活动。当然,两者泾渭分明,不能相提并论。“圣人”的后裔是公开题名,是光荣的标志,帮会则是秘密的“论资排辈”。
在青帮(即安清帮)中,听说从清初以来,有二十四辈,最后的几辈是元、明、兴、礼、大、通、悟、学,以下还定什么辈就不清楚了。总之,在辛亥革命以后,“大”字辈算是很高的辈分。听说,在上海的“大”字辈,只有樊瑾成、张锦湖、曹幼珊、高士奎等不到十个人,就全国来说也如“凤毛麟角”。袁世凯的大儿袁克定,次儿袁克文,都说是“大”字辈,也“在帮”,但并没有听说他曾公开收徒,大概是一个荣誉“衔”吧。上海的三大“闻人”之一的黄金荣也曾被吹捧为“大”字辈,其实,他并非青帮中所谓“三宝先祖”的嫡传,而是清朝末年在租界洋泾浜的地痞,以“关羽”为号召,广收门徒,自成体系,是“帮”中所谓的“空子”。所以,他也有“孝悌树人,正心吉祥”等二十九个字的“排辈”。而陈世昌则是“正宗”的“通”字辈,杜月笙是他的徒弟,自然是“悟”字辈了。辈分不高,但从此以后,他有了靠山,施展“本领”更加有恃无恐了。
杜进一步变为“大亨”,是在他巴结上黄金荣以后。为了说明这一段过程,得先把黄这个人作一简单的介绍。
黄是苏州人(一说是南通人),1868年(清同治七年)生,比杜月笙整整大二十岁。他父亲曾当过苏州衙门里的“捕快”(捕捉盗匪的)头子,后来流落到上海,一家大小,住在南市的贫民区。黄金荣年轻时,曾在文庙路上一座寺庙里当过小和尚,也曾在城隍庙的裱画铺做过学徒。开天花长了一面麻子,人称“麻皮金荣”,这个绰号,直到他被徒子徒孙们尊为“黄老太爷”的时候,一般市民,背地里还这样叫他。
以后,他父亲开了一家小菜馆,他当伙计,从此结识了一批南市的流氓和法租界的巡捕包探。由他们帮忙,他于二十四岁时“考”进法租界捕房,当见习包探,由于年轻力壮,心狠手辣,深得捕房头目法国人石维也的赏识。他利用这个力量在东新桥附近开了一家“聚宝”茶楼,收徒弟,集喽啰,欺压良民,为租界作耳目。从此更受重视,步步高升,由探目、督察员而督察长,俨然是租界当局中的华探头目了。1925年他年老“退休”,由法租界巡捕房总巡费维礼聘为“高等顾问”。以后,他一心经营他的社会“事业”,广收门徒,并经营从戏院到浴室等各种财源流畅的生意。当时,法租界内的游艺场、戏院,如大世界、共舞台、黄金大戏院等,几乎全是他开设的,或者是别人开设由他强取豪夺据为己有的。
最“发财”的生意,当然是包揽鸦片及其他毒品的运销。自鸦片战争后,帝国主义更加肆无忌惮地把大批毒品运来,毒害中国人民。各地军阀,特别是西南、西北各省军阀,也强迫人民广种罂粟,制成所谓的川土、云土等,与舶来的“大土”一起流毒各地。
现在的青年同志,是很难想象旧中国鸦片流毒到什么程度的。在我的儿童时代,就看到家乡小城镇内,也到处是烟馆,那些官宦、缙绅人家,更公开摆设烟榻、烟具。客人来了,先请登榻“香”一筒,仿佛今日的“进”一支香烟一样。广州、汉口这些地方,直到解放前夕,还鸦片公卖,甚至以霓虹灯装点招牌,招徕顾客。山西、四川的土著军队,士兵都备有两支枪(一支是烟枪);西南的一些苦力,也大都染上了烟瘾,抬轿子的要先呼几口才能上路。最使我触目惊心的,鄂西有些山区县份,中学生的宿舍里,也个个备有烟具。这种敲骨吸髓、乌烟瘴气的惨况,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才彻底被肃清,一扫而空。
当时,各地的新旧军阀,都视鸦片为聚敛的重要财源(蒋介石就主要靠“特税”筹集内战军费的),而不论是舶来的,或由各地土产的,都以上海租界为主要的集散中心。1924年,江苏督军齐燮元和浙江督军卢永祥,为了抢夺上海地盘而发动的江浙战争(亦称齐卢战争),曾被称为新的“鸦片之战”,可见在他们的心目中,鸦片的收入,是多么大的财源。
而黄金荣正是当时包揽一切鸦片销售、运送的一霸。他过着一呼百诺、挥金如土的生活,主要也靠从这上面“日进斗金”。
举例来说,在江浙战争前,当时的淞沪护军使(上海最高军事首领)何丰林和淞沪警察厅长徐国梁邀集一些富商,集资一千万,组织了一个聚丰贸易公司,名为经营地产,实际是从事鸦片的贩营,为了得到黄在租界的庇护,也算上他一股。一年之间,营利即达五千万元以上,黄凭空分得了“红利”二百余万元。
那时,杜月笙早已由陈世昌推荐,成为黄左右的一名得力部下,经常参与提运烟土,并和其他势力进行“串联”;听说这次黄入“股”聚丰公司,得了这笔横财,就得力于杜的奔走联络。论功行赏,黄“酬”给了他十万元,从此,杜才成了“大亨”,开始有了一点呼唤风云雷雨的本钱了。
大约就在这前后,出现了另一个角色,此人叫张小林(后来改“官名”为“寅”,字啸林。“寅”年属虎,大概取意于虎啸于山林),1877年出生于浙江慈溪,早年随父迁居杭州。辛亥革命前曾进过浙江武备学堂,没有卒业,乘时局混乱之际成为兵痞。后拜青帮“大”字辈樊瑾成为师,并开了一间茶馆,聚赌抽头,勒索乡人,逐渐团聚同类,广收门徒,成为杭州的一霸。他和当时的浙江省长张载扬曾在武备学堂同过学,因此,相互利用,并因而结识了浙江军阀卢永祥,受卢、张的差遣,经常来往于杭州、上海间,押运并代为销售鸦片。他曾在上海三马路开设一个旅馆,并广交“十里洋场”的各派流氓。张也由陈世昌的介绍,和杜月笙一见如故,一同出入于黄金荣之门。齐鲁战争后,卢永祥、张载扬下台,他在杭州失去依靠,就迁来上海,把“十里洋场”作为巢穴。这样,就逐渐形成了黄、张、杜“三大亨”的局面。
我在1922年到1926年间,在无锡读中学,只听说上海有一个黄金荣,不仅帝国主义租界当局要依靠他的势力,维持租界的治安,连各省军阀,也纷纷聘请他为咨议、顾问,竭力和他交好。直到国民党的势力到达江南以后,才听到有海上“三大闻人”的说法,开始是“黄、张、杜”,后改为“黄、杜、张”,不久,又变成了“杜、黄、张”。后来居上,青出于蓝,杜的声势日益突出,骎骎乎凌驾他的前辈之上。
假使把这“三大闻人”作一比较,年龄是黄最大,杜最小;在社会上出头露面,也是黄最早,杜最迟。黄、杜都目不识丁,张似乎较有些文化,而且字也写得颇像样,以前杭州灵隐寺等名胜常有“张寅”的题额。但在性格、表现上,张最粗鲁,动辄用粗话骂人;他所收的徒子徒孙,“九流三教”无所不包,“有教无类”。杜最有“雄才大略”,表面文弱,像个老儒生,而所收的徒弟,上至国民党的中央委员,下至那些横眉怒目的“金刚”,乃至社会名流、报社记者,凡在社会浮面活跃的,尽力网罗。他还能“量体裁衣”“量材录用”,对有些年龄较长或社会地位较高的,则纳为“朋友”,不归入徒弟之列。还延请一批过时政客、下野名流,月致巨金,礼为上宾。所以,有人送他一副对联:“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堂前尺五楼。”是把他比作孟尝君、春申君一流人物了。
举一件小事,可见他手段之狠毒。他的第四个小老婆,家乡来了一个表兄,曾几次相会。有人向他告密,他不声不响,叫他的“四大金刚”之一,硬把那个表兄拉到郊外,斩断了两条腿;把接送他们相会的汽车司机,用石灰弄瞎了两只眼睛;把这个四“姨太”幽闭在住宅顶楼一间小屋里,关了十几年。直到她的儿子1947年结婚时,经人说情,才被放了出来。被关闭时是一个青年少妇,出来已是白发婆婆了!
写小说、史传的,往往“有话便长,无话则短”。如《三国演义》,写曹操大兵南下,吞并荆州,直至火烧赤壁,兵退华容,写了一二十回,时间不过几十天。而从诸葛亮病逝后,刘阿斗还在位一二十年,几回书就“表”过了。苏州评弹,更强化了这个手法,有所谓“关子书”。比如,《珍珠塔》写方卿两次见姑娘,直至姑嫂相会,时间不过一天,有些老艺人,却要表演三个月到半年之久。而有些不重要的情节,“一表而过”,一天可以说完好几年的事情,称为“弄堂书”。
我在这一节里,写这位“闻人”的出生,童年生活,直到他升为“大亨”“闻人”的全过程,还旁及其他两位“闻人”——黄金荣、张啸林的概貌。有些地方,只是粗粗写了几笔,或者一笔带过,也算是一回“弄堂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