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针灸学:复兴《体表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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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穴位在医疗实践中的位置

作为医学工作者,我们应该对疾病的转归有清醒的认识,人类进化到今天表明机体天生就具备了良好的自我修复能力。小到皮肤创伤不需要医疗的任何处理就可自愈(医学其实仅作了清创、缝合、消炎处理;医学不能使皮肤愈合,修复是机体的本能而医学仅能保障和促进修复的过程),大到中风后(未危及生命)生理功能的逐日改善,医学只能加快这种过程(核心仍然是自身的康复潜能)。另外,我们日常所患的多为自限性疾病(self-limited disease),这类疾病在发生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能自动停止,并逐渐恢复乃至痊愈;治疗本身具有很大局限性。医生对患者其实是有意或无意间实施了4种治疗:①帮助了患者的自愈能力;②医生的心理治疗(信任的医生效果更好);③医疗方法的安慰剂效应;④医疗本身的治疗作用。患者总是感觉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这可能误导患者认为完全是医治的效果。这是疗效出奇高的主要原因(当然更有结局指标选择问题)。纽约Sloan-Kettering肿瘤中心的流行病学和生物统计学专家Vickers教授长期关注针灸的临床评价问题,对中国的临床研究高疗效问题持批评态度,他认为结局指标选择的不专业可能是重要原因。
论述至此,以上所有的穴位或体表刺激点系统强烈地给我们4点明示:①从总体上看,各种穴位系统都有一定的理论基础,但仔细思考后多数的理论来源都存在不少空穴来风和牵强附会的问题,唯独临床实践是积极的。②从文献的角度来看,361个经穴并不完全是临床的产物,因为自唐代始少数穴位没有临床记载;而所有的奇穴、新穴、微针疗法都是临床实践的产物,都具有相应的临床疗效;许多针灸大师都有自己钟爱的常用穴和自己创用的新穴;这表明所有的穴位刺激对疾病的康复都有积极的一面。③体表的刺激都可能激发机体的一种普适性的广谱调节效应,从整体提高机体对疾病的抗击能力,穴位刺激激发的这种非特异性效应使得针灸可以用于治疗或辅助治疗大多数的病症。④穴位如此之多、分布如此之广、效应如此之验,不但提示针灸效应的广谱性,也提示有效刺激比穴位本身更重要,并从另一个侧面表明穴位所在的躯体部位远比穴位的精准定位重要。
而诞生才40余年、建立在现代科学基础之上的经皮神经电刺激(TENS)疗法却在短时间内快速进入主流医学,扎根于大小西方医院,风靡五洲,深入家庭,入驻中国——它只给皮肤电刺激,不确定皮肤固定位置。而另一种深部电刺激技术问世更短,但它通过三维空间精确定位、深入或留置于体腔(如直结肠)、组织(如脊髓腔)、器官(如心脏)和脑内(如深部脑刺激),步入现代医学最前沿。虽然针灸已在140多个国家和地区作为替代和补充医学使用,但除了个体的practitioner和acupuncturist外,绝大多数连doctor的资格都没有!
我们在此提出一个思考的问题:穴位到底是什么?穴位究竟在哪里?它是解剖学的哪个点,还是哪个区?它有多大?它的位置会变吗?健康和疾病情况下穴位的定位和穴位固有的生物学效应会发生改变吗?虽然我们常常用教科书的解释来回答:腧穴是人体脏腑经络气血输注出入的特殊部位。但这一穴位概念所给出的定义,其内涵和外延都比较宽泛,而穴位的种种特征在这一定义中往往难以充分体现,造成穴位的功能不明确、临床取穴混乱等问题,严重制约了针灸学的发展。因此穴位的研究对于针灸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自1997年以来,欧美一批有分量的、建立在规范的现代临床研究方法基础之上的大样本针灸临床研究论文相继在国际一流学术期刊上发表;总体来说,肯定了针灸对骨关节等软组织病变及一些痛证(如偏头痛)有一定的治疗作用(与常规药物治疗组相比),但与此同时非穴位的sham针灸和placebo针灸也呈现大致相同或差别不大的治疗作用;因此他们认为穴位在治疗这些病痛中的作用是不重要的,或者得出针灸实际上是一种安慰作用。近几年,德国政府和保险公司一项耗资数千万欧元的大型针灸临床试验,首批结果表明,“中医针灸对头痛、花粉热以及背痛等病症有长久和明显的疗效”。但在初步结论中也指出,“在一部分试验中,专家分别在患者的有效穴位和非有效穴位上进行针灸,结果发现两种情况对部分疼痛症的效果相当。从这个研究结果来看,针刺的穴位不是很重要”。这些资料对针灸的生存与发展带来重大挑战,所谓非穴位的问题或穴位特异性问题凸显而出!
从生物结构来看,穴位局部结构的形态学特性与附近的组织没有太大差别。
邱茂良(1982)曾撰文叹指人体各种穴位数已超万个:在短短的人中沟中挤满了6个穴位(原本只有督脉水沟穴),在鼻梁尖部2cm 2范围内分布有20余个主治明显不同的穴点,目眶眼周30余穴,环跳穴周围新生20余穴;连肛门周围也分布有12个穴位。而小小耳廓的穴位已经超过200个(图6-24),邱老惊呼耳穴定位要以毛孔计了。有些穴位已经突破体表进入体腔了(如口腔、舌下、鼻腔);可以预言,变异的类针刺疗法极有可能进入更深的体腔如肛门、阴道、前囟内。如果每个穴位面积以1cm 2计算,那么穴位的布局将超过成年皮表面积的50%(标准成人皮肤表面积约1.5~1.8m 2);如果每个穴位以1.5cm直径计算,人体皮表面积则难以容纳这么多的穴位;寻找非穴位将是何等的艰难!
有意思的是,旅居美国、学贯中西的李永明博士(2013)对西方的随机对照针灸治疗试验中非穴位刺激也有效的问题进行了认真的思辨和探索,提出了“人体无处不是穴”的“泛穴”观点(pan-acupoint phenomenon),认为穴位可能是一种普遍的生理现象。也就是说,针刺人体皮肤表面的任何部位都有可能产生一定的生物学效应或起到治疗作用!
如果古人“发现”的穴位是具有特殊的功能而需要遵循的,如果古人“界定”的穴位的定位是精确而需要膜拜的;那么任何“篡改”古人(或古人的古人)的观点都是不可接受的。
我们以“三阴交”穴为例:现代针灸学教材都云:足三阴经之交,内踝上3寸。但三阴交穴首见于西汉《黄帝明堂经》:在内踝上八寸骨胻下陷者中。足太阴、厥阴之会。宋以前文献如《医心方》“卷二,卷二十八”、《备急千金要方》和《太平圣惠方·明堂》也是如此。但在《针灸甲乙经》卷三和《外台秘要》则为:在内踝上三寸骨下陷者中。不过已经清楚的是《针灸甲乙经》直接抄自《黄帝明堂经》,而《外台秘要》又直接抄自《针灸甲乙经》;而且《外台秘要》三阴交穴排在内踝上6寸的“漏谷”穴之后,故其“三阴交”部位也应为“内踝上8寸”。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太平圣惠方·明堂》所载“三阴交”内容均抄自《外台秘要》而未出错,说明宋初本《外台秘要》的“三阴交”穴部位仍作“内踝上8寸”。而宋代至现在所定位的“三阴交”穴实际上在唐代文献中是足内踝上3寸“足太阴交”穴的位置,是对《灵枢·经脉》谓足厥阴经脉“上踝八寸,交出太阴之后”的误判(黄龙祥和黄幼民,2011)。“三阴交”不是三条阴经之交,而是与“太阴之交”;因为少阴是“一阴”、厥阴是“二阴”、太阴是“三阴”(如此,现代经络学的足三阴经在三阴交穴交会就在理论上被异化了;而且,循经感传观察到在三阴交汇聚就是赤裸裸的臆想和杜撰了)。宋代王惟一所撰《铜人腧穴针灸图经》(1027)中三阴交穴已经明确定于“内踝上三寸”,但卷下“腧穴都数”篇,三阴交仍然排在漏谷穴之上,留下了原定位于内踝上8寸的痕迹。由于该书以官修的名义布告天下,从此邪已压正,无力回天;使得“三阴交”由一个很普通的腧穴变为一个通治足三阴经病证的特定穴,其在针灸方中出现的频率由此大大增加(图6-28)。
图6-28 三阴交穴定位的变迁
源流可靠的真“三阴交”穴在宋初戛然而止,而从宋代开始至今高频度使用的却是被误解或异化了的非“三阴交”穴;耐人寻味的是当代针灸医生使用此穴得心应手。而反映的问题应该是:穴位的精确定位并不是很神圣的,穴位在一定空间的变异是不会明显影响穴位的效应的。其实,根据黄龙祥(2003)的考证,古代仅靠文字描述穴位大概的位置,唐宋开始出现写意的绘图加以标记穴位,因此自古以来穴位定位就是粗略的。唐宋时代所有的具有挂图形式的穴位明堂图、铜人图和针灸铜人,其腧穴定位和所属经脉几乎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种图或针灸铜人(图6-29)。有意思的是,现存最早的敦煌卷子穴位图残存的69个穴位中,与传世文献同名同位的穴位仅有11个,异名同位的19个;其他均为同名异位(14个)、异位异名(11个)和存疑待考的穴位!
图6-29 唐初敦煌卷子灸方穴图(左图中的手髓、五舟穴并不出现在传世针灸文献中)和明代李梴《医学入门》经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