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
2008年5月17日,北安普顿
那是一个宜人的春天,厨房窗外有鸟儿啁啾歌唱。艾拉事后曾多次在脑子里回想当天的情景,不是那种过往的片段记忆,感觉上更像是持续中的事,仿佛还在宇宙的某个地方发生。
周六午后,他们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吃着迟来的午餐。她丈夫正拿起炸鸡腿往盘子里装,那是他最喜欢的菜;艾维拿起刀叉当鼓槌在玩,而他的双胞胎姐姐欧莉则在计算可以吃几口饭,才不会破坏她每天六百五十卡的节食计划。至于在附近曼荷莲女子学院读大一的珍妮特,则是一边在面包上涂着奶油起司,一边若有所思。跟他们同桌吃饭的,还有爱思德阿姨;她正好送她有名的大理石蛋糕来给他们,就顺便留下来吃午饭。艾拉等一下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是却也不急着在这一时半刻离开餐桌,因为最近他们没有太多机会一家人聚餐,所以她觉得这是大家重新联络感情的绝佳机会。
“爱思德,艾拉跟你说了那个大好消息了没?”大卫突然问道。“她找到一个很棒的工作。”
艾拉虽然是大学英语文学专业毕业,也热爱小说,但是毕业之后并没有在这个领域工作很久,只有为妇女杂志编辑几篇文章,参加一些读书会,或是偶尔替本地报纸写写书评什么的,如此而已。她曾经一度想要成为著名的书评家,但是后来也接受了生活将她带往其他方向的事实,成为一名勤劳的家庭主妇,照顾三个孩子,还有每天做不完的家务。
倒也不是说她有什么不满。为人母、为人妻,还要遛狗、理家,这些事情就已经够她忙的了,也就不必再去赚钱养家。虽然那些跟她一起从史密斯学院毕业的女性主义朋友们,没有一个认同她的选择,但是她仍然心满意足地做全职母亲,也对丈夫一个人赚钱就可以养家心存感激。况且,她从未放弃对书本的热爱,觉得自己仍然是口味广泛的阅读爱好者。
可是从几年前开始,事情有了变化。孩子们长大了,挑明了说他们不像以前那么需要她;艾拉意识到她手边会有大把的时间,却没有人可以照顾,于是也开始认真地考虑去找份工作。大卫也鼓励她去,但是尽管他们谈过很多遍,她却很少真的出去找机会;而且就算她真的去找了,老板也总是在找更年轻或是更有经验的人。到后来,因为害怕一再地遭到拒绝,她干脆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然而到了2008年5月,这些年来一直阻碍她找工作的种种障碍却意外消失了。就在她四十岁生日前的两个星期,她突然在波士顿一家文学经纪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其实是她丈夫透过一名病患——或者是他的情妇——为她找到的。
“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啦,”艾拉急着解释,“我只是为一家文学经纪公司兼职看看稿子而已。”
可是大卫似乎很坚持不让她太看轻自己的新工作。“别这样嘛,跟他们说,那可是一家知名的经纪公司哟。”他用手肘推推她,敦促她说;可是看她不愿意配合演出,又自己一个人继续说下去。“那是个很有名望的地方,爱思德!你真该去看看里面的其他助理!全都是刚从顶尖大学毕业的小男生、小女生,只有艾拉是唯一在做了多年的家庭主妇之后又回到职场的!你说,她是不是很棒呢?”
艾拉在心底觉得,她丈夫是不是因为让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而感到内疚?抑或是因为在外面偷腥?——她只能想到这两个理由,来解释他现在何以如此热衷于她找到工作的事。
大卫依然面带微笑地总结道:“这就是我所谓的勇敢呀!我们都以她为荣!”
“她本来就是个宝啊。一直都是。”爱思德阿姨用一种滥情的语调说话,好像艾拉已经离开餐桌,永远都不会回来似的。
他们全都深情地望着艾拉,就连艾维也没有做什么尖刻的评论,而欧莉也难得有一次关心与自己外貌无关的事情。艾拉强迫自己感激这善意的一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困倦,衷心默祷着有人能换个话题。
她的大女儿珍妮特一定是听到了她内心的祷告,因为她突然打岔道:“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所有人都转向她,脸上散发出期待的光芒。
“史考特跟我决定要结婚了,”珍妮特宣布。“噢,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我们还年轻啦,连大学还没念完啦,等等等等,但是你们必须知道:我们都觉得已经准备好要向前迈进一大步,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
餐桌上,一阵尴尬的沉默突然降临,刚刚还笼罩着他们的那股温情顿时蒸发。欧莉与艾维彼此茫然地互看一眼,手里握着一杯苹果汁的爱思德阿姨也当场愣住;大卫放下叉子,好像再也没有食欲,眯起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看着珍妮特。他眼角原本因为笑容出现了深沟纹路,此刻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只见他板着脸、噘着嘴,好像刚刚喝了一大口醋似的。
“很好!我原本希望跟你们分享我的喜悦,可是却得到这么冷淡的待遇,”珍妮特嘀咕着。
“你刚才说你要结婚了,”大卫说,好像珍妮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还需要人家提醒似的。
“爸,我知道这看似快了一点,但是那天史考特跟我求婚,我也答应他了。”
“可是,为什么?”艾拉问。
从珍妮特看她的表情,艾拉觉得那不是她女儿预期的问题;她应该要问“什么时候”,或是“准备怎么办”,不管哪一种问法,都表示她可以开始选购结婚礼服了。可是问“为什么”却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令珍妮特措手不及。
“因为我爱他啊,我觉得吧。”珍妮特的口气有点高傲。
“亲爱的,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这么着急?”艾拉还是问到底。“你怀孕了吗?还是怎么了?”
爱思德阿姨在椅子上坐立难安,一脸寒霜,怒气显而易见。她从口袋里掏出消食片,开始嚼了起来。
“我要做舅舅了,”艾维呵呵笑着说。
艾拉握着珍妮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你可以跟我们说实话的,知道吧?不论如何,我们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妈,别再说这种话了,好吗?”珍妮特突然生气,抽手回来。“这跟怀孕没有关系。你这样会让我难堪。”
“我只是想帮你而已,”艾拉冷静地答道。她近来发现冷静是越来越难以达到的心境。
“你是说,用羞辱我来帮我吗?显然你觉得史考特跟我会结婚的唯一理由,就是他搞大了我的肚子!你有没有想过,我要跟这个人结婚,可能纯粹只是——我只是说可能而已——只是因为我爱他?我们已经交往八个月了啊!”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艾拉的嘲讽。“是啊,好像你只要八个月就可以看出一个男人的品格!我跟你父亲结婚二十年了,我们都不敢说知道彼此的每一件事。在一段关系中,八个月根本不值一提!”
“上帝只花了六天就创造了宇宙,”艾维笑着说,但是餐桌上每个人的冷眼逼得他闭嘴。
眼见气氛愈发紧张,皱眉沉思的大卫仍盯着大女儿,“亲爱的,你妈妈想说的是:交往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爸,难道你觉得我们要永远交往下去吗?”珍妮特问。
艾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老实说,我们是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对象。你还太年轻,不应该这么认真地谈感情。”
“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珍妮特以漠然的语调说:“我想,你只是把你自己的恐惧投射到我身上而已。可是我跟你说,你在我这个年纪就结婚生子,并不表示我就一定会跟你一样犯同样的错误!”
艾拉涨红了脸,仿佛有人甩了她一个耳光似的。她在内心深处想起了她怀珍妮特时的种种艰难,最后还导致早产;珍妮特在襁褓,还有在学步时特别难带,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所以她才会等了六年之后才又再次怀孕。
“宝贝,你开始跟史考特交往时,我们都替你感到高兴,”大卫采取不同的策略,小心翼翼地说。“他人很好。可是谁知道你毕业之后会有什么想法呢?到那个时候,情况可能会很不一样。”
珍妮特微微点头,除了假装默认之外,还有一点别的意味。然后她说:“是因为史考特不是犹太人吧?”
大卫难以置信地翻着白眼。他一直以思想开明、有教养的父亲自居,在家里也刻意避免任何有关种族、宗教或性别的负面批评。
可是珍妮特似乎想要追根究底;她转头看着母亲,问:“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如果史考特是一个名叫亚伦的犹太青年,你也同样会反对吗?”
珍妮特语气尖锐,声音里充满了尖酸嘲讽,艾拉担心女儿心里可能还有更多这样的情绪涌上来。
“亲爱的,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跟你说,虽然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我知道年轻时谈恋爱的感觉有多么美好,相信我,我真的知道;可是跟一个出身背景不同的人结婚,是一场很大的赌注。身为你的父母,我们必须确定你没有做错。”
“那你怎么知道你们所谓的对或错,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呢?”
这个问题让艾拉有些语塞。她叹了一口气,按按自己的额头,好像偏头痛就要复发似的。
“妈,我爱他呀。对你来说,这个字还有任何意义吗?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字?他让我心跳加速,没有他,我也活不下去了。”
艾拉听到自己轻轻地笑出声。她并不想取笑女儿,真的没有,但是她的暗笑声听起来可能就是一种嘲讽。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觉得极度紧张;她曾经跟珍妮特争吵过不下数百次,但是今天感觉上却好像是在跟某种更大的东西争执。
“妈,你从来没有爱过吗?”珍妮特反击,语气中带有一丝的不屑。
“噢,拜托你,饶了我吧!别傻了,别再做白日梦了,好吗?你实在太……”艾拉的视线投射到窗外,寻找更有戏剧效果的字眼,最后终于脱口而出:“……太浪漫了!”
“浪漫有什么不对?”珍妮特问道,听起来好像这话冒犯了她。
真的,浪漫有什么不对?艾拉心里在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浪漫如此的反感?尽管她无法回答这个在自己脑海边缘的问题,却依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唉呀,亲爱的,你是活在哪个世纪?你要记住:女人不是嫁给她们爱的男人;事到临头的时候,男人终究还是会选择成为好爸爸和好丈夫。爱,终究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甜蜜感觉而已。”
艾拉讲完之后,转头去看她丈夫;大卫举起双手,慢慢地拍着,仿佛身在水底,有水的阻力,同时还定睛看着她,好像他以前从未见过她似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珍妮特说,“你嫉妒我年轻又快乐,你想要把我塑造成另外一个不快乐的家庭主妇。你想要把我变成你啊,妈。”
艾拉的胃有一种向下沉的奇怪感觉,好像里面放了一块巨石似的。她是不快乐的家庭主妇吗?一个困在面临崩解婚姻里的中年妇女?她的儿女都是这样看她吗?还有她丈夫?那朋友和邻居呢?突然间,她有那种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怜悯她的感觉,这种质疑如此的痛苦,让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你应该跟你妈道歉,”大卫转向珍妮特,皱着眉头说。
“没有关系,我不需要她的道歉,”艾拉沮丧地说。
珍妮特嘲笑地睨视她母亲一眼,然后一把推开椅子,将餐巾放到一边,直接走出厨房。过了一分钟之后,欧莉与艾维也悄悄地跟着离开,不知道是因为难得一次跟他们的姐姐站在同一阵线,抑或只是厌倦了大人的谈话。接着,爱思德阿姨也走了,还一边用力嚼着最后一颗消食片,一边喃喃地编造一些蹩脚的借口。
只剩大卫和艾拉还留在餐桌旁,两人之间陷入一种紧张的难堪,必须面对这种空虚,让艾拉感到很痛苦,而他们也都知道,这其实跟珍妮特或双胞胎都没有关系。
大卫拿起原先放下的叉子,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所以我应该说,你不是嫁给了你爱的人?”
“哦,拜托,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大卫仍然对着叉子说话。“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以为你爱我。”
“我是爱你呀,”艾拉说,可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在那个时候。”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爱我的?”大卫面无表情地问。
艾拉震惊地看着她的丈夫,像是一个从未看过自己镜中倒影的人,如今却拿着镜子放在眼前。她不再爱他了吗?这是她从未问过自己的问题。她想回答,但是尽管她有这个意愿,却无话可说。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他们应该担心的是他们夫妻俩,而不是孩子;可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反而一直以最擅长的拖字诀,让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让例行的日常生活主宰一切,就这样懒散地让时间无可避免的流逝。
她哭了起来,无法遏止这种无止境的悲哀,而且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大卫露出痛苦的表情,撇过头去。他们都知道他讨厌看到她哭,也都知道她不喜欢在他面前掉眼泪。所幸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救了他们。
大卫拿起电话。“喂……哦,她在。请等一下。”
她打起精神,提高音量,尽量让自己听起来精神抖擞一点。“喂,我是艾拉。”
“嗨,我是米歇尔。抱歉在周末还打扰你,”年轻女人叽叽喳喳地说。“是这样啦,史蒂夫昨天要我打电话问你,可是我忘了。请问你是不是已经开始看稿了?”
“喔。”艾拉叹了一口气,这时才想起还有工作在等着她。
她在文学经纪公司的第一个任务是看一本由一位不知名的欧洲作家所写的小说,然后还要写一篇详尽的审阅报告。
“你跟他说不必担心。我已经开始看了,”艾拉骗她。米歇尔是那种野心勃勃又固执顽拗的人,她可不想在第一个任务就把她给惹毛了。
“哦,那太好了!怎么样?”
艾拉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知道那是一本历史小说,以神秘派诗人鲁米的一生为蓝本——她后来才知道这个人被誉为“伊斯兰世界的莎士比亚”——除此之外,她对那份书稿就一无所知了。
“喔,读起来很……很神秘。”艾拉轻轻一笑,希望用个笑话敷衍过去。
可是米歇尔却是正经八百的。“好,”她断然地说。“你听着,我想你要有心理准备,写审阅报告所需要的时间可能比你预期的要久,尤其是一本像这样的小说……”
米歇尔喋喋不休的同时,电话里还传来遥远的杂音,艾拉可以想见她同时处理着好几件事——检查电子邮件,看她旗下某位作者的书评,咬一口鲔鱼沙拉三明治,同时还修指甲——还要讲电话。
过了一分钟后,米歇尔突然问:“你还在听吗?”
“在啊,我在。”
“好。我跟你说,这里简直快要忙疯了。我得挂电话了,只要记住:三个星期之后截稿。”
“我知道,”她坚定地说,希望让自己听起来更有决心一点。“我会赶在截稿之前交稿。”
事实上,艾拉根本不确定她真的想看那份书稿。刚开始的时候,她曾经很热衷,也很有自信,觉得可以拿到某位不知名作家的小说先睹为快,并且在决定他未来命运的过程中扮演一个小角色——不管这个角色多么的微不足道——是一件很酷的事;但是现在她却不确定自己能否专注在这个跟她的生活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苏菲主义,而且背景又是在遥远的十三世纪的小说上。
米歇尔一定是侦测到她的犹豫。“有什么问题吗?”她问。等了半天,没有听到回答,她还是继续追问。“听着,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坦白跟我说。”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决定实话实说。
“我只是不确定这一阵子的心理状态能否专心看一本历史小说。我是说,我对鲁米和他的东西都很感兴趣,但是对这个主题终究还是很陌生。或许你可以给我另外一本小说——你知道,像是跟我的生活比较有关的东西。”
“这种看法是错误的,”米歇尔说。“你以为如果是你熟悉的主题,就会比较容易读吗?错!一点也不会!不能因为你住在麻省,就只编辑故事背景在麻省的小说吧?是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话一出口,艾拉顿时觉得今天下午同样的话重复了好多次。她瞄了一眼她的丈夫,看看他是不是也注意到了,可是大卫的表情高深莫测。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必须看一些跟我们生活完全无关的书,那就是我们的工作。这个星期我才刚做完一本书,是一个伊朗女人写的;她在德黑兰经营妓院,必须逃离那个国家。难道我应该叫她把书稿寄给伊朗的经纪公司吗?”
“不是,当然不是,”艾拉嗫嚅道,觉得自己又傻又愧疚。
“让人能够体验遥远的土地与文化,不正是好的文学作品的一种力量吗?”
“是的。我跟你说,我刚刚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反正截稿期限之前,会有一份报告放在你的桌上。”艾拉让步了,痛恨米歇尔把她当成全世界最愚蠢的人,也痛恨自己让这种事情发生。
“太好了,这样才对嘛!”米歇尔用她宛如唱歌的声音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你要记得:外头有十几个人都想要抢你这份工作,而且他们大部分人的年纪几乎只有你的一半。你这样想,就会比较积极一点。”
艾拉挂上电话,发现大卫还在看着她,一脸严肃冷漠,似乎还等着要重拾他们刚刚没有讲完的话题,可是她不想再烦恼她女儿的未来了——如果这真的是他们在担心的事。
当天稍晚,艾拉一个人在露台,坐在她最喜欢的摇椅上,看着橘红鲜艳的北安普顿落日;感觉上,天空是如此的广袤又如此的逼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似的。她脑子里一片宁静,仿佛厌倦了里面的种种噪音:这个月的信用卡账单、欧莉的不良饮食习惯、艾维惨不忍睹的成绩、爱思德阿姨跟她可悲的蛋糕、她的狗狗小精灵的健康每况愈下、珍妮特的结婚计划、她丈夫的秘密外遇、她那没有爱的生活……她将这些声音,一个个锁进小小的心灵保险箱里。
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艾拉从纸袋里抽出书稿,放在手上拍一拍,仿佛在掂掂它的重量。书名以蓝色墨水写在封面上:甜蜜亵渎。
艾拉只知道有人真的认识这位作者——某位住在荷兰的阿济兹·萨哈拉先生。他的书稿从阿姆斯特丹寄到这家文学经纪公司,信封里还附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一大片绚丽夺目的郁金香,遍地的粉红、金黄与姹紫,背面则用秀丽的笔迹写着:
亲爱的女士/先生,
这是来自阿姆斯特丹的问候。随信附寄给您的故事发生在十三世纪小亚细亚的孔亚,但是我衷心希望这个故事能够跨越国界、文化与时代。
我希望您有时间阅读《甜蜜亵渎》,这是一本神秘的历史小说,讲述了鲁米与大不里士的夏慕士之间的故事,他们一个是伊斯兰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和最受尊崇的精神领袖,一个却是不为人知,离经叛道,丑闻缠身又充满神秘感的苏菲教派僧侣。
愿您始终与爱同行,也始终受爱包围。
萨哈拉 谨上
艾拉意识到这张明信片勾起了文学经纪人的好奇心,可是史蒂夫是个大忙人,没有时间看业余作者的书稿,于是就交给了他的助理米歇尔,然后米歇尔又转交给她的新助理,所以这本《甜蜜亵渎》最后才会落在艾拉的手上。
她完全没意识到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本书,而是那本改变她生命的书。在她阅读这本书的同时,她的生命也改写了。
艾拉翻开第一页,上面有作者的小传。
萨哈拉在没有云游四方的时候,跟他的书、猫和乌龟一起住在阿姆斯特丹。《甜蜜亵渎》是他的第一本小说,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本。他并不想成为小说家,写这本书纯粹因为他发自内心的景仰与爱。此书谨献给伟大哲学家、神秘派诗人鲁米,以及他最爱的太阳——大不里士的夏慕士。
她的目光往下看了几行,然后看到一些熟悉又有点怪异的字眼。
因为尽管有人这样说,但是爱绝对不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甜蜜感觉而已。
艾拉发现这句话跟她今天下午在厨房里跟她女儿所说的话正好针锋相对,连用字都一模一样时,她讶异地张大嘴巴,仿佛下巴都快掉下来。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想到这冥冥宇宙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不由得浑身颤抖;又或者是这位作者——姑且不论他是何方神圣——正在监视她。或许他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就已经预先知道什么样的人会第一个看到这份书稿,所以这位作者就以她为读者来创作。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想法让艾拉既困扰又兴奋。
在很多方面,二十一世纪跟十三世纪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在历史上,二者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宗教冲突、文化误解和普遍的不安全感以及对他者的恐惧;在这样的时代之中,对爱的需求就更加强烈。
突然有一阵风往她这里袭来,强劲清凉,吹得落叶飘满了露台;夕阳美景往西方的地平线飘散,空气突然变得单调无趣。
因为爱是生命的原始根本与最终目的。诚如鲁米所说,爱会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包括那些逃避爱的人——即使有人会把“浪漫”视为禁忌的象征。
艾拉接下来看到的文字,更是让她震惊到无可复加:
爱会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就连住在北安普顿一位叫作艾拉·鲁宾斯坦的中年家庭主妇也不例外。
她的本能告诉她:立刻放下书稿,回到屋子里,打电话跟米歇尔说她绝对不可能写这本小说的审阅报告。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反而深吸一口气,翻开书页,继续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