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四十条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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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慕士

1242年3月,撒马尔罕城外的客栈

 

龟裂木桌上,蜂蜡做成的蜡烛在我眼前闪烁着摇曳的烛光,今天晚上,我看到的景象再清晰不过了。

一间附有庭院的大房子。院子里开满了怒放的黄玫瑰,正中央还有一口井,里面有全世界最清凉的水。那是一个宁静的秋末夜晚,一轮圆月高挂天空。背景里偶尔传来几只夜行动物的咆哮、号叫。不久,一名面貌和善、肩膀宽阔的中年男子走出房子来找我,脸上一双淡褐色的眼眸深陷眼眶;他的神情苦恼,眼中带有深沉的哀伤。

“夏慕士,夏慕士,你在哪里?”他左右张望,大声呼叫。

风很大,月亮也躲到云后,仿佛不愿意目睹即将发生的事。猫头鹰不叫了,蝙蝠也不鼓翅,就连屋内壁炉里的柴火也不再哔剥作响。全世界陷入一片纯然的寂静。

那人慢慢地走到井边,探头往下望。“我最亲爱的夏慕士,”他低呼道。“你在里面吗?”

我张嘴想要回答,但是却没有声音从唇边出来。

那人靠得更近,再一次往井里张望。起初,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汪漆黑的井水;可是没多久,就在井底的最深处,他看到我的手漂浮在涟漪荡漾的水面,就像强风暴雨过后的一叶扁舟。然后,他认出了那双眼睛——两颗熠熠发亮的黑石子,向上看着此刻已经从厚厚乌云背后露脸的圆月;我的眼睛就这样盯着月亮,好似在等着上天解释我何以遇害。

那人跪倒在地,捶胸顿足地哭喊着。“他们杀了他!他们杀了我的夏慕士!”他吼道。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人影从他背后的树丛闪出来,鬼鬼祟祟地跳过花园围墙快步逃走;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到杀手,只是满腔痛苦地放声尖叫,一直叫到声音像玻璃一样碎裂,化成千万片尖锐的小碎屑飞入夜色中。

“喂,你啊!别像疯子一样乱吼乱叫了!”

“……”

“不要再鬼吼鬼叫啦!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

“……”

“我说,你给我闭嘴!你听见了没?闭嘴!”

喊出这些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靠得非常近。我假装没有听到,想要留在这个景象里,至少再多看一会儿;我想要知道更多关于我死亡的事,也想要再看看那个眼神哀伤的男人。他是谁?跟我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这个秋夜里这么急着找我?

可是我还来不及多看一眼,就有人从另外一个时空揪住我的手臂用力地摇晃,摇得我牙齿都在嘴里打战,也把我拉回这个世界。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他的身材高大肥胖,颌下有灰白的胡须,唇上还有浓密的胡髭,两端尖尖的往上翘。我认出他是客栈老板,而且几乎当下就注意到关于他的两件事:其一,他惯常用粗鲁的言语乃至于纯粹暴力的手段来恐吓他人;其二,此刻他在处于暴怒之中。

“有什么事吗?”我问。“你为什么拉着我的手?”

“有什么事?”客栈老板皱着眉吼道。“第一,我要你不要再鬼吼鬼叫了,就是这个事!你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

“真的吗?我有鬼吼鬼叫吗?”我一边挣脱他的手,一边喃喃自语。

“你有!你叫得像是被荆棘刺到脚掌的熊一样。你是怎么了?吃饭吃到睡着了吗?你一定是做了恶梦还是什么的。”

我知道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要我附和他的话,客栈老板就不会再来烦我。可是,我并不想撒谎。

“没有啊,兄弟,我既没有睡着,也没有做恶梦,”我说。“事实上,我从来不做梦。”

“那你要如何解释那些鬼吼鬼叫?”客栈老板想要知道。

“我看到了异象。那和做噩梦是不一样的。”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咬着胡髭的末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这些苦行僧啊,都跟橱柜里的老鼠一样疯狂。尤其是你们这种云游四方的苦行僧,整天禁食,在烤死人的大太阳底下祷告走路,难怪你们会有幻觉——脑子都被烤焦了!”

我微微一笑。他说的可能很有道理。听说,沉迷于真主与失心疯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这时候,两名上菜的小男孩适时出现,两人合力扛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摆满了菜:现烤山羊、干咸鱼、香料炖羊肉、麦饼、鸡豆肉丸,还有加了绵羊尾油的扁豆汤。他们在餐厅巡回,分送食物,空气充满了洋葱、大蒜和香料的气味。等他们走到我的桌边,我只选了一碗热汤和一些深色的面包。

“你有钱买这些东西吗?”客栈老板有点高傲地问。

“没有,我没钱,”我说。“但是请容许我用别的东西交换。你给我食物和房间,我可以为你解梦。”

他的反应是一声冷笑,双手叉腰。“你刚刚才说你从来不做梦。”

“没错。我是解梦人,没有自己的梦。”

“我应该把你赶出去才对。就像我说的,你们这些苦行僧都是疯子,”客栈老板劈里啪啦地讲了一堆。“我给你一点忠告吧:我虽然不知道你多大了,但是我相信你的祷告已经够两个世界用了。去找个好女人,安定下来,生养几个孩子,这样可以帮助你脚踏实地。你云游四方,但是不管走到哪里,眼前所见都是同样的悲惨,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相信我,外面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我有客人来自世界最远的角落,但是几杯黄汤下肚,我听到他们讲的故事也都还是一样。不管走到哪里,人还是人,食物还是食物,水还是水,连狗屁倒灶的事情也都一样。”

“我不是在寻找不一样的东西,我在寻找真主,”我说。“我寻求的是真主。”

“那你就找错地方了,”他驳斥道,声音突然含糊起来。“真主早就遗弃这里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听到此话,我的心在胸膛里猛地狂跳。“说真主坏话,就等于说自己的坏话,”我说。

客栈老板的嘴角一歪,露出奇怪的笑容;我从他脸上看到尖酸、苦涩与愤慨,还有一点不满的情绪,像是受伤的孩子一样。

“真主不是说了吗?我比你的颈动脉更靠近你,”我问。“真主不在遥远的天边,而在我们每一个人心里;所以他永远不会遗弃我们。他怎么能遗弃自己呢?”

“可是他真的遗弃了,”客栈老板如此坚称。他的眼神冷漠,态度桀骜不驯。“如果真主还在这里,看到我们受到最悲惨的遭遇却连指头都不肯动一下,你说,这要我们如何看他呢?”

“这就是第一条法则啊,好兄弟,”我说。“我们看真主,就是看我们自己的倒影。如果真主带给心灵的,大部分是恐惧与责难,那就表示我们心里充满了太多的恐惧与责难。如果我们看到真主充满了爱与同情,那么我们的心里亦复如是。”

客栈老板虽然立刻反驳,但是我看得出来,我说的话还是让他感到意外。“那么,这跟说真主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有什么两样?我没搞懂。”

但我还来不及回答,餐厅后方发生的骚动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们转头往那个方向一看,两个长相粗鲁的男子喝醉了,满嘴胡说八道,还肆无忌惮地骚扰其他客人,从别人的盘子里抢食物,拿别人的酒杯喝酒,如果有人抗议的话,还大声取笑他们,就像两个顽皮的孩子一样。

“应该有人好好教训一下这些惹麻烦的人,不是吗?”客栈老板咬着牙说。“来吧,看我的!”

转眼间,他已走到餐厅后方,将其中一名男子从椅子上揪起来,一拳打在那人的脸上;那人肯定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因为他整个人就像空的麻布袋一样瘫软在地。只听到他唇边发出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叹息,然后就了无声息了。

另外一个人显然比较强壮,也奋力反击,但是没多久,客栈老板也将他击倒在地,还用力朝那不守规矩的客人肋骨一踢,重重地一脚踩到他的手上,用力一拧。我们都听到一根手指头——或许更多——断裂的声音。

“够了!”我大喊道。“你要杀了他吗?这是你想要的吗?”

身为苏菲教派的信徒,我立誓要保护生命,而不是残害生命。在这个充满幻象的世界里,有太多人即便没有理由也大打出手,至于其他有理由的人更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然而苏菲信徒即使有充分的理由也不会动手,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诉诸暴力。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像一条柔软的毯子一样,介入客栈老板与客人之间,将他们两人拉开来。

“你别插手多管闲事,苦行僧;不然我连你一起打个痛快!”客栈老板大喊道,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不会那样做。

一分钟之后,上菜的男孩将那两名客人从地上搀扶起来,一个断了手指,一个断了鼻梁,血喷得到处都是。餐厅里陷入一片惊惧的沉默。客栈老板对他制造出来的敬畏气氛感到很得意,侧脸瞄了我一眼,然后开始说话,好像是对所有的人发表宣言似的,声音高昂激动,宛若一只肉食的老鹰在空中吹嘘自己的功绩。

“我跟你说,苦行僧,我们这里的情况并非一直这样。我以前不是一个喜欢使用暴力的人,但是现在则不然。真主将我们遗弃在这里,就只有靠我们凡人坚强地站出来维持正义。所以下次你若是见到了他,你跟他说,让他知道:在他遗弃了他的羔羊之后,他们也不是乖乖在这里等死,而是变成了豺狼。”

我耸耸肩,往门口走:“你错了。”

“我说我以前是羔羊,现在变成豺狼,哪里说错了?”

“没有,这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我可以看得出来,你确实已经变成了狼。可是你说你这是在维持‘正义’,这一点就说错了。”

“你等等,我跟你还没完呢!”客栈老板在我背后喊道。“你还欠我啊。我给你食物和房间,你要为我解梦!”

“我可以用更好的跟你交换,”我说。“我为你看手相。”

我转身走向他,用力地看着他炽热的双眼。他心存怀疑,本能地向后退缩,可是当我抓起他的右手,翻开掌心向上时,他也没有推开我。我仔细检视他的掌纹,看到深深分叉的纹路,标示出不均匀的路径。然后我一点一点地看到他头顶灵气的颜色:赤赭偏褐又夹杂了一点淡淡的蓝,淡到几乎像是灰色。他的灵魂能量几乎全部掏空,越近边缘越见稀薄,仿佛无力抵御外在世界的侵扰。此人的内在就像枯萎的植物一样,生命力尽失;为了弥补灵魂能量的损失,他不得不让肉体能量加倍,因此也使用过度。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因为我开始看到一点什么东西;起先很模糊,像是蒙了一层纱,然后越来越清晰,场景就渐渐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名年轻女子,一头栗色秀发,光着脚,脚上有黑色刺青,肩膀上披着一条绣了红色图案的围巾。

“你曾经失去一位挚爱,”我说着,又抓起他的左手,握在手上。

她的乳房胀满了乳汁,肚子高高隆起,好像快要裂开来似的。她困在着火的茅草屋内,旁边围绕着士兵,个个骑在披挂了镀银马鞍的骏马上。空气中弥漫着稻草与人肉烧焦的气味。他们是蒙古骑兵,鼻梁宽而扁,颈项短而粗,而且心硬如磐石。他们是成吉思汗的骠悍劲旅。

“你曾经失去两位挚爱,”我纠正自己。“你妻子的肚子里正怀着你们的第一个孩子。”

客栈老板的眉头深锁,眼神盯着脚下的皮靴,双唇紧抿,微微噘起,一张脸皱成一幅难以判读的地图。蓦然间,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我知道这算不上什么慰藉,但是我想有些事情你应该要知道,”我说。“并不是大火或浓烟导致了她的死亡,而是天花板上的一根木头掉下来,砸到了她的头。她几乎当场死亡,没有吃太多苦。你一直觉得她受了很多罪,但是其实她完全没有痛苦。”

客栈老板的眉头锁得更深,在只有他自己了解的压力下低着头,声音沙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我不理会他的问题。“你一直责怪自己没能安排一个正式的丧礼来安葬她,也一直在梦里看到她从她葬身的坑里爬出来;可是,这只是你的脑子在捉弄你而已。其实你的妻子跟儿子都很好,他们就像一个光点一样,自由自在地周游在无垠世界。”

然后,我又字斟句酌地说:“你可以变回一只羔羊,因为你心里仍然是那只羔羊。”

听到这里,客栈老板突然把手抽回去,仿佛摸到滋滋作响的滚烫油锅。“我不喜欢你,苦行僧,”他说。“我今天晚上让你住下来,但是明天一早就请你一定要离开。我不想在这里再看到你的脸。”

事实总是这个样子。当你实话实说,他们就恨你;你越是谈论爱,他们就越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