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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坏老师·病·母爱

陈良田和桂莲的怒火这次是被彻底点燃了!

这天收工回家,天刚擦黑。桂莲一进门,没看见儿子像平常那样活蹦乱跳地凑到眼前来喊妈妈,就喊道:“小满,小满。”

看到了,陈小满正一张小凳子坐在门边的角落里,瑟缩了身子,小脑袋倚着墙,平时乌黑明亮的双眼黯淡无光。

桂莲急忙走过去:“小满,是哪儿不舒服吗?”

伸手摸脑门,不烫的,没发烧啊。再一摸脑袋,惊住了!天哪,三个好大的肉包,里面充了血,肿得像烂桃一般;还有一双小手,也是红肿得不能碰,一碰就疼。

陈小满的眼里慢慢溢出了眼泪,一双眼睛没有一丝生气,仿佛就要死去。桂莲的眼泪已然如决了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一时是搂着儿子号啕大哭。放好劳动工具过来的陈良田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眼眶也湿润了。他走向前,一把抱起陈小满,对桂莲说:“走,去文思那儿问问情况。”

村里不少人见此情景,也围到了朱文思家,都说这个老师真的是太缺德了,心这般狠的。

朱清明嘴唇翕动着,拿眼看爸爸朱文思。

朱文思说:“清明,有啥说啥,把人家孩子打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原来白天上数学课时,数学老师让陈小满到黑板上去演板,陈小满没做出题,数学老师就拿手指使劲地敲陈小满的脑袋,敲过后又用篾片使劲地打手掌,把陈小满的手按在桌子上打。

朱清明说:“老师像发了狂一样,那样子我们看了都害怕。”

桂莲听得一颗心都要碎了!

陈良田说:“文思啊,我再不去学校就不配当孩子他爸了!”

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夜晚的时光熬了过去。

第二天,陈良田向生产队长告了半天假,就和桂莲带着陈小满一同去了学校。以前孩子也挨过打,都忍了,这次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了。这是别人对着你的脸撒尿啊,你再不吱一声还是个人吗?

到了学校,夫妻俩一找着那个叫王奀九的数学老师,桂莲一个势子就冲上去揪住了对方的前胸,大哭大叫着:“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好老师,怎么就把我的孩子给打成这样?你真下得去手啊,你还是个人吗?畜生啊!畜生啊!”

陈良田也是双眼冒火,恨不得一拳头就砸向那个獐头鼠目的脑袋。

这么一闹,老师们就都围了过来,还有高年级的学生,胆大的也凑过来看热闹。

校长过来了,面对这种情况,他还能骂家长无理取闹不成?教育当然重要,可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成牛顿和爱因斯坦的,苏东坡家也没有代代才子相传下来嘛。这样邪恶地体罚学生当然是不合理更不合法的,要是把孩子打成了残疾,他这个校长也是要负监管责任的。

陈良田见了校长,说:“校长,你看把孩子打成这样,我能不气吗?他王奀九也有孩子吧,让我打了试试?我孩子不读书不要紧,我不在乎!打死了人他王奀九赔得起吗?”

桂莲经人好言相劝,总算是松了手。

校长发话了,语气严厉:“奀九,你老老实实买两斤红糖去给人家好好赔个礼,道个歉,你也忒不像话了。我们当老师只有教的义务,可没有打人的权利,你要还想当这个代课老师就努力去认个错!”

校长对这个王奀九老师还真是没好看,他来桃坪小学教书前,在两所小学待过,学校里有高年级的男学生中午偷偷跑到学校门前的河里去洗澡,由于嫌湿短裤穿在身上难受,就都赤身裸体地下了河,把脱下的衣裤放在河边草坪上。有学生把事情报告给了王奀九,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奇思妙想,竟然偷偷地拿走了几个玩水学生的衣裤,大概是学了牛郎偷走织女衣服的那招。等到几个学生上岸一看,衣裤不翼而飞,自然是无法回到学校了。耳听得上课的钟声响起,心里那个急啊!这边王奀九就派人去催几个学生赶快回学校,因为怕他,没办法,只好折了杨柳枝叶遮挡了下体扭扭捏捏走到了教室门口。王奀九黑着一张脸来了,伸手一个个扯去了杨柳枝叶,几个学生就这样赤裸着身子站在了教室门口,那真是全校轰动啊!这事一传出来,家长们背后都给他冠上了“下流坯”的“美名”。你说一个当老师的,让那么大的孩子裸体站在大庭广众面前,这像什么话嘛?

王奀九这次是真的蔫了,一个大男人经这么一闹,脸往哪搁的?本来他从以前两所小学出来就是因为教学成绩不好,校长和家长对他都不满意,再加上偷拿学生短裤的事件,名声又不好,如果教学成绩继续这样不好下去,上面是准备让他回家种田了,他心里急啊!陈小满这个鬼学生,唐小梅把他的语文成绩教成了优等生,轮到自己的数学成绩,竟然就这么差,一高一低,对比明显,心里不痛快,就冲着孩子发起怒气来了。

冲动是魔鬼,王奀九真正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正确性,看来自己的坏脾气真是该好好改一改了,脚下的泡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哪。校长都发话了,若还想当这个代课教师,就只有登门去赔礼了。

夜黑严了,王奀九才提着两斤红糖从学校摸黑出发了。到了厍里村,寻着陈良田家敲门进去,厚着脸皮赔上了一大堆好话才回来。

路上,王奀九在马路边找一块石头坐了,劣质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黑暗中,一星红光一明一灭。他举头看一眼天上黯淡的星光,一时是心潮起伏,早知如此,若当初不当这个代课老师还自在些,现在让他回家种田,他的心里哪受得了的?一个人坐在黑黑的夜里,他真想大哭一场!

朱清明病了。发烧,不那么高。先是扛着,不见好,精神大不如前了,才去赤脚医生那打针。打了几天屁股针,又加吃药,烧仍不见退。开始还硬撑着照常上学,拖着沉重的脚步与陈小满一同来去。带去的午饭只是吃了几口,都带回了家,人是明显消瘦了,双眼全眍了进去。

这天早上,陈小满如常来到朱清明家门口,扬起清脆的童声喊着:“清明,走哎。”

朱清明慢吞吞出来了,一副身子病歪歪的,走路都好像要倒下去。陈小满赶忙走上去帮他拿了书包背在自己身上,然后两人一起往学校走去。

只不过一刻多钟的工夫,陈小满神色慌张地冲进了朱文思的家门,大叫着:“婶、婶,清明晕倒在马路边上了,快去呀,你们快去呀!”

菊叶正在舀猪食,一听就啪的一声扔下了手中的猪食瓢,跟着陈小满风一般跑去了。朱文思闻声也紧随其后。

刚过木桥上马路,只一小段路,就看见儿子笔直直躺在马路边的草坪上。菊叶一边哭着跪伏在地:“儿呀,我的儿呀!”一边拿右手大拇指去掐人中。

过了一会子,朱清明才悠悠睁开眼醒转过来,眼里没有一点光泽,只是一派肃杀的气息,嘴唇翕张了一下,大概是在喊妈妈。菊叶一时真是万箭钻心哪,想起他爷爷在学校里的学习之余,还让他业余学练毛笔字,儿子因为不乐意练,所以没少挨骂,还挨打,那眼泪更是扑簌簌落下来。

朱文思几乎是同时赶到的,看着儿子醒了过来,抱起就往赤脚医生家急赶。朱清明一双脚软不拉叽地敲着朱文思的大腿,鞋子掉了下来,菊叶赶忙捡起跟上。

到了医生那,朱清明仿佛精神好了些,半睁了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打量着身边的人。听诊、量体温、观眼睛、看嘴巴,没出现什么大的异常情况,仍是打针吃药,便回来了。

回到家里,菊叶拿一床小被褥垫在了一张竹躺椅上,让儿子躺在了,由婆婆照顾着,按医生的吩咐,白天多喂白开水,夫妻俩便劳动去了,农业生产耽误不得呀。生产队长蛮通情达理的,收工时都是让菊叶先回去,孩子病成那样,谁见了都会心疼。

针是早晚打着,药也一天三次吃。又过了两天,朱清明仍是那样,一日三餐只是由人喂点稀饭,算是勉强活命罢。村里不少人都来瞧了,暗里有人忧心说这孩子可能是不成了,八成是掉了魂,一个人没了魂还能活吗?

菊叶有时白天干着活,想着家里的儿子就落泪。朱清明这个儿子真是太乖了,已经给她这个做娘的切了快一年猪草了。当时农村切猪草都是放在一个木盆子里,再拿一把半月形的铲刀,装上一个一米多长的杉木柄,双手抓了木柄不停地用力往下切,也就是往猪草堆里插,一刀、一刀……真是要插个几千刀,一盆蓬蓬松松的猪草最后才零零碎碎地沉到了木盆子里。总是菊叶晚上收工时提着一篮猪草回家,刚把猪草倒在木盆子里,朱清明就过来抓刀切了起来。不仅如此,夏天还常和陈小满一同去河里捞水里的水草,洗得干干净净提回家。

女人累啊,生孩子的事就不用说了,和男人一样外出干农活,早上要打早起来洗衣弄饭,白天劳动休息时男人可以自在地坐着抽抽烟说说闲话,女人又要趁间隙去打猪草,晚上回来还要弄饭,吃了晚饭仍要切猪草,叉开双腿站在猪草盆前,一刀一刀往下切,屁股一撅一撅的,胸前一对奶子是荡得欢,可人却是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了。所以说,做女人真是苦啊!

菊叶提着一篮猪草回家,立马就去竹躺椅上看儿子,用自己的脸去蹭儿子的脸,抓着儿子的手说:“儿,我的儿呀,妈回来了,你好些了没?”说罢,那眼泪就如走珠般落下。

陈小满每天放学后都要来朱清明家看一看,待一会儿。他说:“姨,唐老师今天又问我清明好些没有?从清明病后,我们都没上过新课了,总是做练习,语文数学老师都说先等等的。”

菊叶摸一下陈小满的脑袋说:“好孩子!”

这天放学后,陈小满领着唐小梅老师上门来了。朱清明微睁眼睛看了,努力地挪动着身子,大概是想从竹躺椅上下来。

唐小梅老师连忙轻轻地按住了,整个上身俯下去贴着朱清明,亲切地说:“清明,好好躺着别动。”说过后,把朱清明的脸和手是抚了又抚,摸了又摸,真是情真意切,眼眶不觉也湿润了。

唐小梅老师哽咽道:“清明妈,你们最好是带孩子到城里大医院去看看的,这样下去……”

菊叶听了已是泣不成声,去城里谈何容易,钱呢?没钱怎么去得成?这孩子看来只能是由他的造化了。

唐小梅老师出门了,菊叶一直把她送过木桥才回来。

晚上,桂莲来了,也一脸都是忧戚,还带来了一斤那个王奀九赔礼的红糖,另一斤被孩子们动了。

落座后,桂莲说:“菊叶,你也不要只想着吃药打针,是不是该想想别的法子?下游十里远的溪口村有个看邪气的老婆婆,我看你也请她来给祛祛邪看。”

菊叶听桂莲这么一说,心头蓦地一亮,是啊,这段日子人都给急糊涂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为了孩子,只要是能试的法子都该试试的,绝不能放过呀!

桂莲说:“清明这孩子一病,我家小满都没了精神,天天在家问我:‘妈妈,清明怎么还不好呢?’我总说过几天就会好的。”

桂莲又安慰了菊叶好些话,才回去了。

其实朱文思心里早已是如汤煮了,只是作为一个男人,他总不能去哭天嚎地吧。记得朱清明一岁时,朱文思就请过路的算命先生给儿子算了命,说这孩子是文星当头,将来不握锄杆子,要捉笔杆子。算了一个不算,又请另外的算命先生算,也是这样说,再看看儿子的学习成绩,朱文思已是不止一次在梦里梦见儿子像戏里演的那样考上了状元。

第二天一大早,朱文思就带着桂莲昨晚拿来的那一斤红糖匆匆忙忙往溪口村赶去了,走得气喘吁吁,浑身汗水淋漓,其实那已不是走,是跑。

中午时分,老婆婆才来了,一双缠裹过的金莲小脚,走十里路真是不易的。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透着精光,满脸高古中又带着和善。

老婆婆一进门,茶未呷一口就直奔病中的孩子去了。

菊叶说:“嬷嬷先喝口水,吃了饭再给孩子看吧。”

老婆婆没回话,一只一只翻开朱清明的眼皮细看,命菊叶拿碗盛了水来,对着碗里的水叽里咕噜念了一通不知什么,就拿手指蘸了水往朱清明的身上弹,从头到脚。完了,从包里拿出四枚铜钱,又是念了一通,搁在了屋子里的四个角落。再从包里拿出一柄桃木短剑在空中挥舞着;有一阵子,才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用力往下一砍,结束了。最后,找出包里的一枚枚银针,拿棉花球蘸烧酒擦过,一根一根扎在了朱清明的头上手上脚上才罢。

看得出,老婆婆忙完这一切事情后,明显感觉有些累了,坐下呷了半杯水,说:“吃饭吧。”

老婆婆临走时嘱咐菊叶接下来每天晚饭后要去门前河里给孩子喊魂,说这孩子十魂已丢了九魂,再不赶紧喊的话人就不行了,是你家祖宗有德啊。每次喊时都要从河里捡一个小石子放在自己的胸前,回家后再放在孩子心口处,先喊七天。还有就是在村子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找着路口烧香火草纸锡箔冥钞。做完这些后,若孩子还不见好,就再去找她来。

晚饭后,菊叶和朱文思先去东边方向找着一个路口烧了一堆冥物,回来后就去每日白天洗衣服的村前河里给孩子喊魂了。看着白天清澈可爱的小河以及对岸葱郁的树木,在晚上竟也多了几分阴森。菊叶在河边捡起一个小石子放在胸口往回走,朱文思打着一支光线昏暗的手电筒跟在后面。

菊叶喊:“朱氏清明哎,你在外面吓了,听到妈妈的声音来家安床睡觉呀!”

朱文思应:“来了家呀!”

菊叶喊:“朱氏清明哎,你在外面吓了,听到妈妈的声音来家安床睡觉呀!”

朱文思应:“来了家呀!”

……

一步一声,回到家里,把小石子搁在了朱清明的胸口,又对着他的脸哈上三口气才罢。

喊了两天后,朱清明晚上睡觉时突然来动静了,他好像在跟谁说话,嘴里叽咕个不停,实在听不清在说什么,一双手在胸前像是正往外推什么东西作挣脱状,有时缓,有时急,还脚也踢蹬。夫妻俩在油灯下看了这情形,心里也免不了恐怖顿生,这屋里可能是真有鬼啊,儿子正和鬼神做斗争的。

第四天晚上,菊叶和朱文思去北边方向烧纸时真是被吓坏了,开始还好好的,冥物刚一点燃,对面山上就响起了哗啦啦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东西争相着从山上往山下窜。菊叶一颗脑袋仿佛变成了谷箩般大,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但还是强忍着等一堆冥物都化成了灰烬,才拖着一双疲软的腿一高一低地往回走。回家再到村前河里去喊魂时,上下唇仍在颤抖,好在河对面的山上没再出现动静,不然她的魂都要被吓掉了。

这天晚上,朱清明再未出现前两天梦中谵语的情形,从头天晚上熄灯上床到第二天清晨桂莲下床,一夜出奇地安静。

菊叶忙完早晨一摊子事后,天已大亮,再去房间里看孩子时,发现朱清明正睁了一双眼睛看床顶,还骨碌碌转动着黑眼珠子,目光明显比往日多了神采。从窗户里照进来的一道光线正好打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

菊叶房间里睡觉的床是一张朱文思祖上传下来的老式木床,正前方上头有雕刻了的木版画,三面都有杉木挡板,上面有床顶,人睡在里面就如睡在一个大木箱子里,冬天最是温暖了,夏天却很是闷热。

菊叶见了,真是悲尽喜来呀,一个势子冲上去时,脑袋撞得床前的栏杆嗵的一声响,也不觉得疼。

朱清明看见了冲过来的妈妈,张嘴说一声:“妈妈,我饿。”

奇迹呀,真正奇迹!看来老婆婆的禳解方法真的是灵验啊!要早些请老婆婆来就好了,孩子也不用扎那么多针受罪了,药吃得往外呕,看了都难受。好个桂莲嫂,真是得了她的提醒!

菊叶大喊:“文思、文思,你快来,我们的孩子好了。”

朱文思正蹲在门前给一把锄头的榫卯里加楔子,闻声就扔下锄头疾步进了屋,见了自是喜之不尽。

菊叶说:“儿呀,妈现在就去给你弄好吃的。”说完就转身到房间里一个小木桶中抓了四个鸡蛋,出了房门去厨房。

朱文思见状跟了过来,在厨房里对菊叶说:“菊叶,孩子病才好,胃空了那么久,不作兴这样吃的,要慢慢来,还是先吃点稀饭吧。”

菊叶听了略一思索,说:“你说得对,我真是高兴得昏了头啊!”

两个星期后,朱清明基本恢复正常了,又每天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和陈小满一同来去。

菊叶家中发生的这一切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大家一起劳动时,有人说:“那老婆婆真是厉害,若不是她,清明这孩子真的就不行了,世上无鬼不死人,真要是被鬼缠住了,你就是再请医生都没用!”

当然也有人说:“我才不信的,我就相信还是前面打的针和吃的药起了作用,治病总要一个过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