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卫斯理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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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倉卒之極放棄住宅

許信的膽子絕不比我大,但可能他對這屋子的熱忱比我更甚,是以他首先踏上樓梯。

木樓梯承受了我們三個人的體重之後,發出可怕的“格吱”、“格吱”的聲音來,從木縫之中,又竄出了許多老鼠。

一直到登上了二樓,並沒有發生什麼意外。

二樓的殘舊情形,比起大廳也不遑多讓,阿尚看了,只是搖頭,他向一扇緊閉着的門指了一指:“姪少爺,那就是老爺的書房。”

許信大感興趣:“堂叔在他書房中,留着不少金銀,可是真的?”

阿尚道:“是,有一次我老母死了,他叫我進去,數了三十個大洋給我,我親眼看到的。”

許信向書房門口走去,我道:“許信,你還是先將你嬸娘要的東西取出來的好!”許信不知是不是聽到了我的話,但是他卻來到了離門口三四寸處,便突然站定了身子,接着,他便叫了起來,道:“衛斯理,你來看!”

他那突如其來的一下叫聲,令得我和阿尚都嚇了老大一跳,我不禁埋怨道:“許信,什麼事大驚小怪,人會給你嚇死的!”

“你看,”許信還是指着那扇門,“門上面寫着一行字!”

不是許信指着門那麼說,我真看不到門上有字留着,因為光線不是很亮,門是赤褐色的,那一行字,是用黑筆寫的,門上又是灰塵,若不是走得近了,一定看不到門上有字。

我一看到門口有字,便也連忙走向前,用衣袖抹去了門上的積塵,便可以看得比較清楚,那是一行極其潦草的字,但是我也立即認了出來,那行字是:絕不准打開此門!

我和許信互望了一眼,許信衝動了起來,便握住門柄,將門推開,我連忙伸手,將他拉住:“許信,別亂來!”

許信道:“怕什麼?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這房間裏會有什麼?”

我道:“在事情未弄清楚之前,我們遲一步進去,不是怕什麼,而是你嬸娘在等着。”

許信望了我半晌,終於同意了我的話。

阿尚顯然目不識丁,他睜大了眼,問道:“那些字,說些什麼?”

我拍着他的肩頭:“沒有什麼,我等一會和你詳細說,許太太的臥室在哪裏?”

阿尚眨着眼睛:“在三樓。”

我將許信拉向後,這時候,只覺得在這幢殘舊的屋子中,可以說充滿了神秘,而神秘的頂峰,自然就是門上的那行字了。

我們再一起向三樓走去,來到了一扇門前,許信伸手將門推了開來,房間裏很暗,木製的百葉窗簾全關閉着,我們一齊進去後,許信想將百葉廉拉開來,但是一用力,“嘩啦”一聲,整扇百葉簾,一起跌了下來。

許信將百葉簾拋在地上,罵了兩聲,房間明亮了起來,我看到牀上疊着被,但是被子卻又成了老鼠最佳繁殖的地方。

一變得明亮,許多小老鼠還不會爬行,就從被窩中跌了出來,蚊帳和被褥已所剩無幾,那些壁櫥的櫥門上,有着孔洞,裏面的衣服也全都被咬爛了。

許信一面拍着身上的塵土,一面道:“希望那兩個箱子未被咬爛!”

阿尚已俯身拉開了最後一個抽屜,當抽屜被拉開之際,一大群蟑螂奔了出來,房間裏所發出來的氣味之難聞,真是無與倫比。

阿尚捏着鼻子,又開了一度暗門,再伸手進去,提出了一個箱子來。那是一隻鐵鑄的箱子,已生了很多鏽,但還沒有損壞。

阿尚喘了一口氣,又伸手將另一個箱子也取了出來,兩個箱子一樣大小,阿尚提着它們,道:“姪少爺,我們可以下去了。”

我推了推許信,許信向我湊過來,我低聲道:“設法將阿尚留下來,我有話問他。”

許信點了點頭,我們一起下了樓,許太太看來已等得很焦急了,一看到我們在門口出現,她踏上石階來,阿尚提着那兩個箱子,報功道:“太太,是不是這兩個?我一找就找到了!”

“是,是!”許太太將箱子接了過來,放在石階上,她打開手提袋,取出了一串鑰匙,自言自語道:“幸而這兩個箱子的鑰匙,我一直帶在身邊!”

她用其中的一柄,去打開一個箱子,她扭着鑰匙,扭了好久,才將箱子打開來,在陽光之下,我們都看得很清楚,那箱子裏一層一層全是極其貴重的首飾,有鑽石、有翡翠、也有珍珠。

我呆了半晌,許太太連忙合上了箱蓋,唯恐被人搶走一樣,她道:“我們回去了,阿信,屋子裏別的東西,都歸你了。”

許信連忙道:“謝謝嬸娘。嬸娘,我想請阿尚留下來,幫幫我的忙。”

許太太也許急於要回去,是以她對許信的問題,幾乎考慮也不考慮,就道:“好的,阿尚,你就留在這裏,幫姪少爺的忙。”

她一面說,一面已轉過身,向車子走去,司機走快幾步,替她打開了車門,她登上了車,車子絕塵而去。

等到車子駛走之後,我拍了拍石階:“阿尚,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了?”

阿尚望了望許信,許信道:“你只管說,阿尚,我不會虧待你。”

我們三人一起在石階上坐下來。那時,陽光仍然很燦爛,我們是對着陽光而坐的,但不知怎地,總有一股陰森之感。

阿尚坐了下來之後,又呆了半晌,才道:“事情雖然已過去很久,但是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

我插嘴道:“事情是發生在晚上?”

“是的,是晚上九點多鐘,天氣很冷,太太和幾個親戚在大廳中喝咖啡,聽收音機,我們下人全在廚房中,剛吃完飯,老爺就怪叫着,從樓上奔了下來。”

我和許信互望了一眼,我道:“你老爺平時有沒有那樣的情形?”

“沒有,一點也沒有,我常聽到丁先生說,老爺是什麼……不苟,不苟什麼的。”

“不苟言笑。”我提醒他。

“是的,不苟言笑,丁先生是吃閒飯的,那天,他恰好不在。”阿尚說着。

我明白阿尚口中所謂“吃閒飯”的意思,那位丁先生多半是清客,在有錢人家中,常有這種人。

許信接着又問道:“他叫什麼呢?”

阿尚皺起了眉,道:“當時,我們下人聽見老爺的怪叫聲,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一起衝了出來,當我們來到大廳上時,老爺正拉着太太向外走,不斷地叫所有的人全出去。”

那時,不但阿尚皺起了眉,連我和許信,也一起皺起了眉,我連忙問:“那時候他臉上的神情是怎樣?”

“駭人極了,臉色鐵青,太太給他拉得向外直跌了出去,太太在叫:“你發神經了?”可是老爺卻只是頓着足,叫屋子裏每一個人都離開,老爺平時夠威嚴,沒有一個人敢不聽他的話,雖然大家都覺得事出意外,但還是一起湧着,出了花園。”

許信聽得入了神,連忙道:“以後呢?”

“我們全是倉皇奔出來的,什麼也沒有帶,卻不料我們一出了花園,老爺就立時將花園的鐵門鎖上,指着屋子:“誰敢走進屋子一步,就算我不知道,也不會有好結果的!””

阿尚講到這裏,身子震了一震,哭喪着臉:“可是現在我已走進來了!”

我回頭向屋子看了一看,心頭也不禁生出了一股異樣的恐怖感覺來。

許信安慰着阿尚:“不要緊的,他說的時候,屋子是他的,現在,屋子是我的了!”

阿尚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害怕的顯然不是屋裏有什麼怪異,而是老爺的那句話。而那句話在阿尚的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因此也可以知道,老爺在說那句話的時候,神態是何等凶狠和堅決了!

我又問道:“然後呢?”

“太太當時就和老爺吵了起來,說老爺發神經,要衝回屋子去,但老爺的話更可怕,他說,誰要是再敢踏進這屋子,等於要他死!太太哭了起來,說就算不要屋子,她也要將東西取出來,可是老爺不許,我們當夜是住在旅館中的。”

阿尚繼續說:“後來,沒有幾天,老爺就派人買了另一幢房子,也沒有人再敢來這裏。”

我懷疑道:“那也說不過去啊,你們下人全是住在這屋子的,難道他也不讓你們來取回東西?”

“老爺待下人倒是好的,他給我們每人很多錢,足夠買回我們那些破東西的了。他還對我們說,無論是誰,不管有多少好處叫我們到那屋子去,都不准去,去了自己倒楣!”

“太太沒有叫你們去?”

“有,叫我們去了好幾次,但是有老爺的話在先,我們當然不敢去,我們也曾偷偷來屋子四周看過幾次,但後來,就沒有人再提起了。”

我站了起來,道:“當時,他為什麼要叫你們離開,你們後來知道了?”

“不,一直不知道,太太的近身娘姨說,連太太也一直不知道,可見老爺未曾對別人說起過。”

許信仰起頭來:“太奇怪了,衛斯理,你說是為了什麼原因?”

我苦笑着:“我怎麼知道,我甚至未曾見過你那位古怪的堂叔。”

許信道:“我也只不過見過他幾次而已。”

我的心中,又升起了一個新的疑惑:“許信,你見過他的次數並不多,為什麼他要將這屋子遺下給你,你知道麼?”

許信道:“自從接到律師的通知信之後,我的心中就一直在遲疑着,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直到現在,我才想出原因來。”

“那是為了什麼?”我連忙問。

許信道:“首先,我們得假定,在這屋子中,曾發生過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那還用說,”我立時同意:“如果不是那件怪事,怪到了極點,那麼,任何人都不會在如此倉卒的情形下,放棄了住所的。”

“那麼,”許信說:“我想原因就在這裏了,有一次過年,我到他家裏去拜年,和幾個堂兄弟在一起閒談,我們在談論着世上有很多怪事,當時,我力排眾議,說一切怪事都是科學可以解釋的,世界上其實並沒有所謂怪事存在。”

我那時還年輕,年輕人的頭腦,總是簡單的,而且,對一個剛接受初步科學訓練的人來說,總覺得科學是萬能的,凡是超出現有科學水準之外的一切,都否定之日“迷信”,我當時的情形,正是那樣。

所以,我立時道:“是啊,你的說法很對啊!”許信道:“當我們爭論得很劇烈的時候,我的堂叔走過來旁聽,他聽了一會,才拍了我的肩頭道:“你的話錯了,世界上有很多怪到無法想像的怪事,絕不是任何科學家所能解釋的,你將來就會知道了!”他講完就走開了。”

我有點明白了:“是了,所以他將這屋子遺下給你,他要你在這屋裏,也碰到他曾遇到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怪事!”

“我想他就是這個意思。”許信點着頭。

我們兩人在講話時,阿尚用心地聽着,當聽到這裏的時候,他突然害怕了起來:“姪少爺,我看你還是不要這房子吧,你想想,老爺若不是遇到了什麼怪事,怎會那樣?”

許信拍着胸口,年少氣盛地道:“他怕,我可不怕,阿尚,你不懂,我們是受現代教育的人,不信鬼怪!”

阿尚點頭道:“是,是,可是姪少爺,我……卻很害怕,我……想回去了。”

我們留阿尚在這裏,本來就是想在他的口中,套問出當年發生的事來,現在,他所知道的全說出來了,而他一個人,老實說也幫不了什麼忙,所以他要走,我們都答應:“好,你回去吧!”

阿尚急急向前走去,好像唯恐走慢一步,就會給鬼怪吞噬了一樣。

老實說,我和許信兩人,當時都有一股寒森森的感覺,但是為了表示我們的大膽,所以當阿尚急急離去的時候,我們都指着他,哈哈大笑着。

等到阿尚走出了花園,我們才停止了笑,許信問道:“你看,這裏曾發生過什麼事?”

我道:“不知道,但如果有什麼怪事發生的話,那麼,一定是在你堂叔的書房中發生的。”

許信平時十分喜歡看偵探小說,這時,他壓低了聲音,用十分神秘語氣道:“你看,是不是我堂叔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唯恐給人家發覺,是以才故弄玄虛,將人趕走?”

我心中一動:“也有可能,如果他在書房中謀殺了什麼人,那麼,這應該是他掩飾罪行的最好方法了,是不是?”

許信握着拳:“所以,我們一定要到書房去看個究竟。”

我立時響應:“對!”

我們一起轉過身,又走進了大廳,然後,上了樓梯,來到了書房的門口。

氣氛本來就陰森,寫在門口的那行字,更給我們的心理上增加了不少威脅,是以當我們來到了門口之後,我們都略呆了一呆,互相望着。

然後,我道:“我們一起撞門進去。”

許信點着頭,我們後退一步,肩頭在門上撞着,只撞了一下,“嘩啦”一聲響,整扇門便被撞了開來,揚起了一蓬積塵。

那是一間十分寬大的書房,四壁全是書櫥,但是可憐得很,所有的書全都蛀成紙屑了。

在書房正中,放着一張很大的寫字檯,寫字檯旁,有一個大木櫃,還有幾張舒服的座椅。

一眼看去,已可以將書房裏的情形,完全看在眼裏了,可是卻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犯罪證據,例如留在書房裏的屍體之類(經過了那麼多年,屍體應該變成了白骨,但是不幸得很,連白骨也沒有)。我們走進書房,繞着書桌走了一遭,書房和別的房間一樣,雖然殘舊得可怕,但是卻並沒有什麼太特別的地方。

我們看到,書桌上有一個墨盒打開着,早已乾了,還有一隻煙斗,跌落在桌旁,最使人覺得奇怪的是,書房裏一隻老鼠也沒有。

許信走到那個木櫃旁,拉開了木櫃櫃門,他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在木框中,整齊地疊着一疊又一疊的銀洋,只怕有好幾千塊之多!

那時,正是幣值迅速下跌,銀洋最吃香的時候,驟然之間,有了那麼多銀洋,許信如何不大喜若狂,我也替他高興,那種高興,將我們為這屋子的陰森而感到的可怕一掃而光!

我們歡呼着,跳躍着,衝出了屋子,幾乎要將我們的高興,告訴每一個人。

但我們卻遇不到什麼人,因為那屋子四周圍,十分冷僻,冷僻得一個人也沒有。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我和許信兩個人,可以說是忙極了。而且,我們也成為學校中最出名的人。因為我們出一塊銀洋一天,雇用同學來清理這屋子,等到體育教員和校長發現營地上一個人也沒有時,暴跳如雷,追查罪魁,查到了原來是我和許信。

而我和許信,平日又是學校中出了名的搗蛋分子,自然罪加一等,立時出布告,記大過,可是同學們參加清除工作的熱忱,卻絲毫不減。

十幾歲的小伙子,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疲倦,而人數最多的一天,參加工作的人,多達三百餘人,銀洋像水一樣流出去,那幢屋子,也漸漸像樣起來了。

半個月後,花園之中寸草不留,雜草和好草一律鏟了個乾淨,屋子內外,經過了修整、粉飾,舊傢具和清除出來的垃圾,全被堆在屋後的空地上,淋上火油,放了一把火。

那一把火,燒得半天通紅,我們二三百個人,就圍着火堆,唱着歌,跳着舞,慶祝我們完成了清理屋子的工作,那時,電流也已經接通了,全屋上下大放光明,一直到午夜,所有的同學才陸續散去,終於,只剩我和許信兩個人了。

我們回到大廳之中,大廳中空蕩蕩的,幾乎整幢房子都是空的,因為所有的傢具都破爛了,連一張勉強可坐的椅子也找不出來。

我們躺在地板上,這時,老鼠已不見了,在一個聚集了超過二百個不滿二十歲的小伙子的地方,哪裏還有老鼠立足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