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三太保(2)
李存孝咧着嘴,笑了起來道:“一到中原,這麼多禮數,怎不叫人排了隊,行着禮去退賊兵?”
朱溫氣得臉色發青,罵道:“諒你這醉漢,還不夠孟絕海一錘!”
李存孝揉了揉眼道:“孟絕海來了麼?”
朱溫指着城下官道,道:“你不見城外塵頭大起,賊兵已殺至了麼?”
李存孝也不理會朱溫,轉向李克用道:“父王,孩兒願去生擒孟絕海,午時之前,就可以回來復命!”
朱溫“嘿嘿”冷笑,拍着腰際的玉帶道:“你在午睡之前,若能生擒孟絕海,我用腰際玉帶,和你相賭,你賭什麼?”
李存孝拍着自己的腦袋,大聲道:“就與你賭我這顆腦袋!”
朱溫心中大喜,斜視着李克用道:“晉王,軍中無戲言!”
李克用瞇着眼,優閑地道:“自然!”
站在李克用身後的十一太保史敬思忙道:“十三弟,我與你一起去!”
李存孝立時道:“不必,我只要一人去便可,去得人多了,倒叫人小覷咱們沙陀健兒,拿繩索來,縋我下城去會敵!”
朱溫聽得李存孝隻身去應敵,心中更是高興,心中暗忖,沙陀蠻人,究竟容易對付,三言兩語,便挑撥得他前去送死,就算他僥悻逃得回來,他適才願輸腦袋,面門上挨了他一拳的惡氣,也可以出得了,為免他變卦,倒要用言語穩住他才好。
是以朱溫忙道:“是啊,真是能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這才是大將本色!”
李存孝只是望着朱溫的玉帶,笑着道:“這帶子倒也還好看!”
他說着,一個轉身,大踏步向前走去,到了城頭,黑鴉兵早已在城上套上了繩索,李存孝身形一縱,抓住繩索,身子向下,直縋了下去!
這時,二十八鎮節度使,無數將校,也一起聚在城頭,十三太保李存孝,這樣一個瘦削年輕的漢子,竟要隻身在賊兵營中,去擒賊將孟絕海,雖然這時,他們都看着李存孝縋了下去,可是他們的心中,也着實難以相信,那竟會是事實!
眾將校之中,不少是和孟絕海對過陣的,他們甚至一聽到孟絕海的名字,也不禁心寒,孟絕海身高八尺,手中一對銅錘,重一百二十餘斤,是黃巢手下,第一猛將,一個人要去將他生擒來,實是難以想像的事!
是以,城頭上的人雖然多,但是卻靜得出奇,數百雙眼睛,望着李存孝,眼看他縋下了城牆,到了離地,只有七八尺時,他雙足在城牆上,用力一蹬。
李存孝那一蹬,令得他整個人,全都蕩在半空之中,連翻了幾翻,翻過了護城河,已落到了城對岸,只見他一落地,便已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
朱溫看到李存孝已走,一轉身,自一名兵士的手中,接過了一杆長槍來,掉轉槍尖,用力向城頭上一擂,槍杆筆直地豎起。
朱溫道:“大王,立竿見影,可判時辰!”
日頭射下來,長槍槍杆的影子微斜,人人都可以看得出,那是辰末巳初時分,而十三太保李存孝,要在午時之前將孟絕海擒到!
望着長槍的影子,許多人都不禁搖起頭來。
李克用背負雙手,緩緩向前走去,除了十二個太保,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之外,旁人都聚在一起談論,李克用走開了兩三丈,轉過頭來,低聲道:“存孝一人前去,怕有失誤!”
大太保李嗣源忙道:“依父王之見……”
李克用道:“嗣源,敬思,你們兩人,帶一千黑鴉兵,由南門出城,繞道前去接應,速去速回,不必與賊兵交鋒,切記切記!”
李嗣源和史敬思兩人,悄悄退了開去。
塵土揚了起來,眼睛的視線,有些迷糊,李存孝大踏步地向前走着,中原的黃土平原,在李存孝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所熟悉的,是一望無際,長滿碧綠的,柔軟的青草的草原,和山頂上終年積雪,山谷中卻繁花如錦的高山,那才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更熟悉的,是在草原上擠着,滾動着,咩咩叫的羊群,因為他本是一個牧羊兒。一個牧羊兒,竟成了威名赫赫的十三太保,這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然而,他現在已經是十三太保了,草原上牧羊的生涯,在他來說,像是一場已然遠去了的舊夢,令得他記憶較新的,反倒是他自小就無父無母,一直被人欺侮,餐風宿露,所鍛煉出來的那一副銅皮鐵骨,和驚人的力氣,草原上,誰也不敢招惹看來身形瘦小,但是卻力大無窮的安景思……那是也原來的名字……連老虎招惹了他也得不到好處。
安景思就是憑拳腳打死了一頭猛虎,恰好李克用經過看到,驚詫於他的勇猛,才將他收為十三太保,賜名李存孝的。
而現在,在李存孝跟前的,只是飛揚的黃土,馬嘶聲漸漸近了,李存孝仍然大踏步向前走着,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到了近前。
李存孝站定了身子,四匹駿馬,已衝到了近前,那四匹馬帶起了一片濃黃色的霧,使李存孝一時之間,幾乎看不清奔向前來的是什麼人。
而那四匹健馬之上,甲冑鮮明的四名牙將,已經齊聲喝道:“什麼人?”
李存孝瞇起了眼睛,望着他們。
在高頭大馬之上騎着,人的心中,便格外感到自己神威凜凜,是以當他們低着頭,看到站在塵土飛揚中的李存孝時,也格外覺得李存孝的瘦小和不堪一擊。
李存孝仍然瞇着眼,在他看來,那四個甲冑鮮明的牙將,有一種滑稽之感,身上那麼多閃閃生光的裝飾,好像他們不是來打仗,而只是來耀武揚威的。
李存孝沉聲道:“誰是孟絕海?”
那四個牙將,呆了一呆,一起笑了起來,道:“你是什麼人?找孟大將軍何事?”
李存孝卻並不感到好笑,一到了和敵人相對的時候,他全身的肌肉,都像是繃緊了的弓弦一樣,隨時隨地,都可以發出最大的力道來。
他身形微僵,道:“我要生擒孟絕海!”
那四個牙將又笑了起來,笑得身子抖動着,身上的甲冑,發出“嗆嗆”的聲響來,一個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口吐狂言?”
李存孝緩緩地道:“晉王第十三太保,飛虎將軍李存孝,誰是孟絕海?”
那四名牙將陡地一勒韁繩,他們胯下的健馬,也一起昂首急嘶了起來,倒像是馬兒聽到了“十三太保李存孝”七字,也感到吃驚一樣。
然而,他們四人望着李存孝,臉上卻還是一臉不屑的神色,一個冷笑道:“李克用手下,有十三個太保,若是個個全像眼前這個一樣倒也有趣。”
另一個道:“將他擒了回去,獻與盂將軍,倒也算是小小的功勞!”
那一個一面說,一面在馬上一欠身,自馬鞍之旁,“颼”地掣出一支矛,向李存孝面門,疾刺了過來,李存孝身子在站定之後,一動也未曾動過,他的身上,已積了厚厚一層黃土,是以這時,長矛刺到,他身子陡地一偏時,在他的身上,也揚起了一蓬塵土來。
他身子一偏,長矛刺空,李存孝一伸手,已抓住了矛柄,順手一抖,只聽得一聲慘叫過處,馬上那牙將,已倒撞了下來。
另外三人,見勢不妙,三支長矛,紛紛搠倒,李存孝已奪了一柄長矛在手,手臂一橫,“拍拍拍”三下響,將三柄長矛,一起蕩了開去。
李存孝長矛向前一伸,“噹”地一聲,矛柄撞在一名牙將的護心鏡上。
那護心鏡打磨得晶光錚亮,矛柄自然撞不穿它,可是那一撞的力道十分大,直撞得那牙將口噴鮮血,也自馬上,跌了下來。
另外兩人,見勢不妙,發一聲喊,撥轉馬頭便逃,李存孝也發出了一聲大喝,一抖手,長矛的矛纓頭抖着,“刷”地一聲,已刺進了一名牙將的背心,只見那名牙將身子向前一伏,插進他背心的長矛矛纓,便直豎了起來。
那牙將想是至死仍抓住了韁繩,是以他竟未從馬背上跌下來,帶着直豎而起的矛纓,迅即遠馳。
李存孝一步跨過,伸足踏住了那口噴鮮血,倒在地上的牙將,喝道:“盂絕海在哪裏?”
那牙將瞪大了眼,口在哆嗦着,看他的樣子,實在是想快一些回答李存孝這個問題,可是他卻一個字也未曾說出來,面上已迅速轉色,竟已死了!
李存孝提起腳來,大踏步向前走了過去。
一個人,在片刻之間,就戰勝了四個牙將,在別人而言,那是一個大大的勝利了,但是在李存孝來說,那卻並不算什麼。
他已和敵人交過很多次手,他總是勝利的,這種小小的勝利,已經不能對他再發生任何的刺激了,而他的雙眼,直視前方。
他的心中只知道一點,一定要將孟絕海生擒回去,要不然,他自己輸掉了腦袋事小,失了沙陀人的臉,事情卻大得多。
李克用曾一再囑咐過他們,沙陀大軍,到中原來剿賊,許勝不許敗,一定要勝過敵人,在李存孝的腦中,已印成了極深刻的印象,在那種深刻的印象驅使之下,在別人看來,李存孝是一名勇不可當的將軍,是戰無不勝的大英雄。
但是在李存孝自己而言,他卻是很麻木的,他並不喜歡殺人,雖然他發起威來,千人辟易,出入敵人陣中,如入無人之境,殺人如砍瓜切菜,但是他並不喜歡殺人,他甚至很厭惡殺人,然而,一定要勝利,要勝利就非得殺人不可!
他大踏步向前走着,日頭晒下來,塵土揚起來,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乾燥,他陡地又停了下來,因為他再度聽到了急驟的馬蹄聲。塵土裏着一匹神駿的健馬,當先衝到。
那匹健馬後,是百來匹戰馬,蹄聲令得整個大地,都在震動,李存孝再度瞇起了眼,向前看看,他看清楚,當前一馬馳到,馬上是一個身高七尺的大漢,赤着上身,皮膚黑得像塗上了一層油一樣,手中握着一根又粗又重的狼牙棒。
李存孝又微微彎起了身子,像是一頭豹,在要向前撲出的時侯,總得先彎起了身子來蓄勢一標,那個大漢,才是真正的敵手!
那一匹馬馳到了近前,韁繩一勒,馬上的大漢,睜着銅鈴也似的眼睛,一聲暴喝,狼牙棒已向着李存孝當頭砸了下來,李存孝的身形再矮,狼牙棒的呼呼勁風,直壓到了他的頭頂,李存孝一翻手,已自背上,撒下他的兵刃來。他的兵刃十分奇特,尖端如燕尾開叉,握手之上,是粗如兒臂的鋼棍,長三尺六寸,這件兵刃,喚作筆燕撾,也才一撒下兵刃,手臂向上一揚,“當”地一聲響,筆燕撾正迎上了狼牙棒。
剎那之間,只見李存孝的身形,突然一長,馬上那使狼牙棒的大漢,大聲怪叫,卻自馬上直跌了下來,李存孝一步踏向前去,一腳踢出,踢得那大漢在地上一個打滾,狼牙棒也撤了手。
李存孝再提前一步,那大漢正掙扎着想站起來,李存孝左臂一伸,已將那大漢的脖子,緊緊挾住,拖着他向後便退,那大漢雙手亂揮,拚命掙扎,李存孝喝道;“孟絕海,你已被我所擒,還掙扎什麼?”
那大漢被李存孝挾住了脖子,講起話來,也自含糊不清,可是他仍然大叫道:“我不是孟將軍,俺是李大雄,是孟將軍麾下的副將!”
李存孝已拖着那大漢,倒退出了十幾步去,和李大雄一起來的,還有數十騎兵馬,看到這種情形,全都呆了,一時之間,也沒有人追上來。
李存孝聽得那大漢這樣叫,也不禁一怔,忙問道:“你不是孟絕海?”
那李大雄倒也是一個硬漢子,雖然被李存孝挾住了頭,動彈不得,可是口中卻也不肯認輸,道:“若是孟大將軍,這時該是你被也挾住了頭,拖回陣中,剖心送酒!”
李存孝“哈哈”大笑了起來,手一鬆,李大雄“砰”地跌倒在地,打了一個滾,又爬了起來,喘着氣,他被李存孝的鐵臂挾了片刻,已挾得口中直流白沫,勉強站了起來之後,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李存考用筆燕撾指着李大雄的鼻尖,叱道:“快滾回去,叫孟絕海來見我!”
李大雄雙眼瞪得老大,一直向後退了出去,他才退出了十來步,只聽得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聲,自遠而近,迅速傳了過來。
那一陣吶喊,聲威之壯,令得已習慣在千軍萬馬之中,奔殺衝突的李存孝,心中也不禁為之一凜,立時抬起頭來,向前看去。
他首先看到的,是揚起足有一丈多高的黃土塵。接着,在沙塵滾滾之中,是四面極大的,色彩鮮明得奪目的大旗。
大旗迎風招展,發出“臘臘”的聲響,倒將馬蹄聲全都蓋了下去。
在那四面大旗上,每一面,都有一個極大的“孟”字,還在路上的那數十騎,這時,一齊向兩旁,散了開來,李大雄的精神,陡地一振,撒開大步,向前奔了過去,叫道:“孟將軍來了!”
前後只不過極短的時間,李存孝仍然站在路中心不動,猝然之間,他只覺得塵土已捲到了他的身前,當塵土掩蓋而下之際的一剎那,他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接着,他便發覺,自己的身邊,已圍滿了人。
只不過李存孝卻連望也不向身邊的那些人望上一眼,他的視線,定在一個神威凜凜,鐵塔也似的大漢身上,那漢子騎在馬上,看來更是高大,他的那匹馬,也是大宛良種,高頭大馬,在黃金為飾的鞍上,插箸一對錚錚發光的八楞大轡。
那大漢也赤着上身,只不過在前後心,都懸着赤金的護心鏡,手腕之上,也勒着金腕扣,看來更增威武。李大雄這時,已伏在馬前,馬上那大漢喝道:“你敗在什麼人之手?”
李大雄也不敢抬頭,只是反手向後指了一指。
李存孝隨着李大雄的一指,深深吸了一口氣,也抬起頭,他知道,這次來的,一定是孟絕海了!
當李存孝抬起頭來時,孟絕海也正向他望來,在他們兩人之間,飛揚的塵土,還未曾完全落下來,可是就算塵土再濃,也決不能阻止他們兩人,四道銳利的目光!
他們幾乎是同時呼喝起來的,一個道:“你就是孟經海?”另一個道:“你是十三太保?”
在一聲呼喝之後,立時又靜了下來。
圍住李存孝的,足有上百人之多,實在是不應該那麼靜的,但是卻又實在靜得出奇,那樣的靜寂,並沒有維持了多久,便聽得盂絕海陡地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可稱放肆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