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慢慢转过身去，在溪流的另一边看见一只异常巨大的牧羊犬。他是灰色的，年事已高，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虚弱。恰恰相反，他仿佛拥有非凡的巨大力量。他的牙齿和嘴巴硕大，犬齿锋利，威猛凶狠，在应该是他左眼的地方覆盖着满是疤痕的皮肤，血红色的右眼闪射出恶狠狠的光。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位杀手，但我非常清楚，他就是杀手。
我的直觉在呼喊：我觉得现在是逃跑的绝佳时机！
我的两位好友现在也向这只狗转过身来。看到这只恐怖的怪物，小红萝卜咽了一下口水说：“我觉得，我刚刚尿到我的一条腿上了。”
希尔德好像认出了这只牧羊犬，磕磕巴巴地说：“希望……他不是……”
她没能再说下去，因为那只狗已经狞笑着说：“这么多年后回家的感觉真不错。”
“啊，天啊，就是他！”希尔德咽着口水说，“真的是‘老狗’！”
“太好了，我在这儿依然鼎鼎有名。”他笑得更加狂妄了。
我简直快要吓疯了。老狗是我们农庄的一个传奇，恐怖至极。虽然我们三头牛从来都没见过他，但是牛群里每一头牛犊都听说过他。在很多个冬夏以前，他曾经是我们庄园的护家狗。他那时还是一只年轻的牧羊犬，名字叫作“雷克斯”。他对每一只动物都很友好，保护我们不受狐狸、黄鼠狼和其他野生动物的伤害。雷克斯爱着婷卡——她是一只妩媚的贵宾犬，他们是一对幸福恩爱的夫妻，我们农庄上再也找不到像他们那样的伉俪。但是，恐怖的一天到来了，婷卡误食了农夫用来毒杀老鼠的有毒的肉，接着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痛苦挣扎着死去。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雷克斯承受着无尽的苦闷和悲伤，他不吃不喝，也不再关心他在农庄的职责。最终他再也不能忍受这份痛苦，再也不想多活哪怕一天，于是他主动去吃了有毒的肉。他狼吞虎咽地吃掉毒肉，昏迷倒下，口吐白沫，与死亡斗争几分钟后心脏停止了跳动，与他心爱的婷卡之前经历的痛苦一模一样。醉醺醺的农夫没有立即把雷克斯埋起来，而是想先大睡一觉解醉，所以他把狗的尸体就那样留在了院子里。
午夜时分，雷克斯忽然又睁开双眼，他从逝者的世界归来了。只是他变了，双眼血红，皮毛变成了只有极度衰老的狗才有的苍灰色，但他不像一只年老的狗那么虚弱，相反，他从此拥有了超自然的强大力量。最重要的是：他不再亲切友好，而是变坏了，而且不是像屁叔叔那样有一点儿坏——屁叔叔有时喜欢开玩笑，会站到我们中间，然后开始放屁……不，雷克斯，从此以后他只被称为“老狗”，而且是不可思议的、邪恶的坏。他不再看守农庄，不再保护动物，而是一有机会就折磨他们。在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那段时间里，不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不管他的灵魂到底游荡去了哪里，那期间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他。
农庄里的一些动物猜测，他没能在冥界寻找到他的婷卡。另一些动物则猜测，下面不接受自己寻死的生灵，所以他现在有了永生之身。不管怎样，在极其恐怖的一天，老狗残忍地杀死了一头母猪，不是为了吃掉她，而母猪也没有羞辱、招惹他。失去妻子的公猪流着泪哽咽地问：“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妻子？”老狗只是冷血地回答：“因为她太幸福了。”
当农夫看到母猪惨不忍睹的尸体时，他一铁锹毁掉了老狗的一只眼睛，然后把他驱逐出了农庄。从那以后，谁也没有再见过他……直到现在。
“你……”小红萝卜结巴着说，“你真的就是老狗吗？”
“正是本尊，如假包换。”他在溪流的另一侧狞笑着，那只血红的眼睛发射着超自然的寒光。
“现在我又尿到我的另一条腿上了。”小红萝卜轻声嘀咕道。
“我的膀胱，”希尔德附和说，“现在也不太受控制。”
“只要你们把那只公猫交给我，我不会对你们几头小母牛怎么样的。”老狗冷笑着说。
我的本能说：这听起来好极了。
我看了看昏迷不醒、还在流血的公猫。我不能就这样把一个可怜又无助的生物交由命运处置。于是我先抑制住我的本能，尽可能勇敢地对老狗说：“不可能。”
希尔德震惊地问小红萝卜：“她说什么？”
“我想，她刚刚说‘不可能’。”小红萝卜受到的惊吓一点儿不少于希尔德。
“哦，天啊！我真希望是我听错了。”希尔德叹息道。
老狗对我狞笑着说：“快瞧瞧我们有个什么宝贝啊！多么勇敢的一头母牛啊！你知道勇敢的母牛会变成什么吗？”
他提这个问题的神态语气说明了，肯定不会是什么妙事。
“尸体！血淋淋、撕得稀巴烂的尸体！”他回答道，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震耳欲聋。
“原来如此，”我听小红萝卜轻声说，“他的幽默感跟我的可不太一样。”
我的本能悄悄地说：也许我们该回到我刚刚说的逃跑的话题上。
我也想回到逃跑的话题上，非常非常想！可是如果让我对一个像现在这只公猫一样无助的生命置之不理，任他去死，我以后怎么能安心生活呢？如果我这样做了，我的良心会谴责我一辈子，那我再也不会幸福了。
“如果你想要公猫，”于是我故作勇敢地说，“那你必须先跟我们三个较量较量。”
希尔德咽了一下口水说：“现在我再次希望是我听错了。”
“我希望我现在是一只鸟，”小红萝卜开始害怕得叽里咕噜地胡言乱语，“或者是一只鼹鼠，或者是一条蚯蚓，最好是一条隐形蚯蚓，虽然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隐形蚯蚓，或者也许他们其实是存在的，只是我们看不到，因为他们是隐形的……”
但是，不管她们俩多害怕，她们都没有逃跑，而是一直留在我身边，因为她们是我的好朋友，或者因为她们的腿已经害怕到瘫软了。最可能的是两者皆有。
老狗笑得更狂妄了：“你还真有勇气啊，丫头！”
当我开始在他冰冷的笑声里打寒战时，我的本能又来发言了：那么，如果现在我可以在我和公猫的生命之间做选择的话，我还是有一个很清楚的抉择的……
但是我继续勇敢地忽视了我愚蠢的本能，保持站在那儿。我的两个朋友也继续和我站在一起。
老狗忽然不笑了，一跃而起，跳过宽宽的溪道，落到我们这边。这一跳对他来说好像如此容易轻巧，即便是年轻力壮的狗也难以做到。
小红萝卜轻声对我们说：“认识你们很美好。”
希尔德回应：“认识你们也很美好，对世界上的其他一切我现在还不好判断。”
我的本能在内心里怒吼：我并不愿意总这么自以为是，可是刚刚是谁在最开始就告诉你应该逃跑来着？
老狗威猛地站在我面前，虽然他块头比我小，但他看起来非常强壮。他的皮毛散发着腐烂的气味，他的呼吸蕴含着死亡的气息。毫无疑问，他马上就会向我扑咬上来。而我就要被他咬死了，我又怎么能防卫像他这样的怪兽呢？我只不过是一头母牛，从来没有和任何生物斗争过，除了用尾巴赶走苍蝇，而就连苍蝇我也从来没瞄准打中过。
老狗盯着我看了几秒，那几秒对我来说就像是永恒那么久。我的心狂跳着，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能逃跑了，我的腿哆嗦得太厉害。我连自己的幸福都还没有找到，生命就要这样走到尽头，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吗？
可是，老狗忽然说：“你们不值得我从我的老农夫手里夺走三头母牛。”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也根本不敢呼吸。
老狗用他那一只血红的眼睛盯着我，像要把我看穿似的，轻声龇牙咧嘴地说：“今天是你的幸运日，丫头……”
如果今天是我的幸运日的话，那我可真不想经历我的倒霉日。
“……但是，如果我们再见面，我一定会弄死你，让你缓慢地，非常非常缓慢地，而且非常非常痛苦地死去。”
他转过身去，又一个箭步跳起来越过溪流，然后以超自然的速度跑走了。我和我的本能都毫不怀疑，他一定会实现他的威胁。想到这里，我也尿到了我的后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