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嵌合(上)楔子—No.2
楔子
白面小丑在观众的哄笑声中滑稽地退场。
梅棠卿躬身离开看台,一脸漠然。
她在一间员工工作室前站定,抬手扣门。
“Come in。”里面的人话中含笑。
梅棠卿转开门,见到人的刹那表情柔和了一瞬,又快速掩去:“先清理完自己。”
小丑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允许两个小丑拥有一模一样的妆容。
事实上他们的妆容也都大同小异,而这个白面小丑与众不同的是:两边嘴角画着黑色圆点,左眼垂着黑色泪滴。
如果仔细瞧,就能发现白面小丑的左眸上还伸着一枝梅,当然,只有当小丑闭眼时,这个细节才会显出来。
她设计的。
君六九清洗完脸上的妆,浅笑着走向坐在矮沙发上的梅棠卿。他稍稍低下身体,将梅棠卿圈在自己的影子中:“旅行愉快吗?”
“坐下说话,”梅棠卿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谁也想不到,这个在约克市颇有名气的白面小丑的装扮下,是一张如此俊美的东方面孔。
君六九坐在梅棠卿身旁:“伦敦之旅怎么样?”
“博物馆很多,没有挨个看过。”
“噢,你还是这么无趣。”君六九笑意加深。
梅棠卿伸手,拇指和食指按着君六九的嘴角,把它弄到下垂:“只有我一个人,不用笑得这么累。”
君六九也伸手,覆上她的双指:“真巧,我也这样揉过我哥。”
梅棠卿抬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收回手:“幼稚。”
“彼此彼此。”
眼不见为净,梅棠卿合了眸,道:“我回伦敦大学走了走。”
“噢,伟大的生物学家回访母校。”他毫不委婉地揶揄。
忍了忍,梅棠卿还是决定说正事:“我见到了蕙雅,她状态看起来不错。”
“知道了,”君六九起身,“去吃饭吧,我已经快十个小时没进食了。”
梅棠卿蹙眉,语气阴森:“君六九,你还要不要你的胃了?”
“没办法啊,”君六九无奈地摊手,“只有看到你这张脸,我才想起吃饭这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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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
梅棠卿说我变了很多。
我承认自己披上了小丑的外衣,但,原来那个雷厉风行的君六九一定是真的我吗?不尽然。
分子扩散原理告诉我们,一定条件下物体间长期接触,便会紧密粘连,难以分离。因而,一张面皮贴久了,也不易撕毁。
真的,没必要追求真实的自己,因为我搞不清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下个月回国吗?”梅棠卿问。
“嗯,回去做个转基因人的生理评估。”我感叹,“真快,已经来约克快一年了啊。”
她把从书架中按下一半的书扶了回去,视线轻轻地落在我身上:“不调任?”
我笑笑:“在这儿人挺舒服的。”
Gene Sixty-nine在东亚的名声太臭,很多事情放不开做,何况我亲爱的反协会小组的大部队在英国。
“怎么,你要调?”
梅棠卿淡然一点头:“回去面圣。”
“面什么圣?”
“爹妈。”她说,“两年没见了。”
“去多久?”
“一个月的话,协会应该会允许。”
我说:“假装把这一个月归到‘出差’的范畴,你还可以继续留档西欧,没必要调任。”
“不留了,没意思。”梅棠卿遥遥一指架子上第二层的一本书,“够不到,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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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了将近一年,我对梅棠卿算是很了解了。
她是那种典型的死脑筋,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就是对的,理不直也气壮,撞到南墙才肯稍稍低头。
像大多数年轻的科学家一样,她满腔热情,总想研究出一些名堂来,脑子想得多却想得不够远。
所以去年她一头栽进了EL计划中。
罢手研究的这一年,我没做几件正事,其中一件便是和梅棠卿谈协会谈人生,谈我的想法。
丫头居然不曾反驳。
以她的反骨,大概她对自带条条框框的协会是多少有些不服的。
“梅丫头。”
“嗯?”
“你觉得总会那些领头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
我上前一步,前胸与梅棠卿的后背微微碰在一起,弯腰在她的耳边小声道:“和你说个事儿。”
“边去,”她神情冷淡,“不想听。”
我轻笑,不是第一天伺候她的脾气:“你都要调回东亚了,分别前给我个面子。”
梅棠卿寒着张脸:“两分钟。”
我站直:“你说,咱把那群恶心吧啦的人扳倒,怎么样?”
“什么人?”
“害你没法和你爹妈长期见面的人。”
“你在开玩笑吗?”
“嘿,”我伸手取出她要的那本书,“三秒不回答,当你默认了。”
“书拿来。”
我放低手,停在她恰好够不到的高度:“君子协定,不给反悔。”
梅棠卿跳起来把书夺了过去:“别净整那些没用的,好好收拾行李,后天去法国开会。”
我摸了摸鼻子:“请假行吗?”
“原因。”
“肚子疼。”
“我替你把药带上。”
“长途跋涉容易低血糖。”
“下次找个逻辑性更强的理由。”
我低笑两声,侧倚在书架旁,抱胸俯视着梅棠卿——她是个娇小的女孩子,过了生日就是21岁的人了,身高却和初中生的差不多。容貌清丽,架着副金边眼镜。神色总是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对什么都在意一点,求知欲旺得很。往下,便是万年不变的黑衣黑裤,也不知道她一个小女生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黑色。
“梅丫头。”
“干吗?”
“没事,我随便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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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
第二天,英国利兹国际机场。
我给君六八发了个消息,然后把手机关机。
这一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舱内有几个孩子看向窗外,兴奋地嚷嚷。
梅棠卿丝毫不受他们的影响,趴在桌上蜷成小小的一团,睡觉。
我注视这小丫头,百无聊赖。看着看着也困了,于是微松领带,倒下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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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合体也被叫做奇美拉(chimera),是指由不同基因型的细胞所构成的生物体。科学家将正常人携带至少四组DNA的现象称之为奇美拉现象。
协会很早便设了嵌合体研究小组,我曾跟进过嵌合体的工作,内容并没让我太在意,又因为嵌合体的研究中心在东亚区外,所以我没关注几个月就把它放下了。
几年前Tech-B受西欧的一家企业委托,人工培育嵌合体,高价售出。成功的案例有生着花纹不同的翅膀的蝴蝶,左右脸颜色不一的猫,一体双性的羊等等。
虽没有明说,但在座的人心里清楚,在F4T里,人造的人类嵌合体实验肯定有在进行。
当主位上的法国人提起嵌合体时,我就大致猜到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了。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Tech-B西欧区总部召集各位,为的是征求你们的建议——对于现有的数百名‘奇美拉’,我们该从什么方面着手研究?”
法语我不行,但万幸协会不管是大会小会都要求成员讲在那个分区使用人群最多的语言,也就是说,这里用的是英文。
鹰钩鼻的副会长用它灰溜溜的眼睛望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人,所视之地,仿佛连运动得毫无章法的烟云都被惊得滞于空中。
副会长身侧的青年轻咳一声:“或许我们可以先问问客人的想法?”
语毕,一室窒息的气息降了下去。
但我没有。
因为这个30岁上下的青年看向了我。
我低头一瞅资料——伊夫·弗朗索瓦(Yves Francois)是吧?
我仰起脸,朝他微微一笑,并不打算开口。
梅棠卿置于桌子下边的手在我腰上狠狠掐了一把:“说话。”
啧。
“好吧……”我扶着衣服站起,“哥们,你问一个转基因人如何研究‘奇美拉’?那不好笑。”
弗朗索瓦用他深沉的蓝眼眸凝视我。
我略略蹙眉:“怎么研究?你是希望我说器官摘除与配对移植,还是两个‘奇美拉’的交配繁殖呢?噢……我想我们可爱的‘奇美拉’们早就被永久性结扎了,那么你们应该是打算用他们的性细胞体外受精吧?这样一来,如何选择合适的子宫又是一个问题……”
看吧,我这性子,果然还是不能像君六八那样成天傻啦吧唧地笑。
有时也觉得以自己的立场去同情那些受孕体挺讽刺的。
副会长皱了皱他突出的鼻子,没说什么,表情却明显不愉。
弗朗索瓦把视线移到会议室的窗上,双眼放空地思索片刻,回头看向众人道:“还没必要做那么遥远的探索。”
他说的是“遥远”,但我相信,只要协会想,这事他们抬手便可以办得到。
副会长吸了口雪茄,飘忽不定的声音随烟云一同溢出:“那么,伊夫,你来说……”
“我建议从‘微嵌合体’入手,挖掘其医用价值……”
嵌合体可分为两种:同源嵌合体和异源嵌合体。同源嵌合体是嵌合成分来自原属同一受精卵的嵌合体,大部分由染色体畸变和基因突变(自发或诱发)产生。而异源嵌合体是嵌合成分来自不同的受精卵所产生的嵌合体,即两个受精卵融合在一起分裂分化形成的胎儿,和同源嵌合体一样,其嵌合成分可以包含不同的染色体或不同的基因。
此外还有一种“微嵌合体”。在怀孕期间,母体与胎儿的细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相互交换,同时,母亲体内含有的长子细胞也可能流入次子体内。对于共享一个胎盘的双生子来说,这种微嵌合体现象尤其显著。而正是这种在人群中普遍存在的微嵌合体现象让胎儿保持健康——因为它促使母体免疫系统接受了胎儿这个“移植器官”。
宽敞的会议室里,伊夫·弗朗索瓦徐徐描绘着他的蓝图。
“说的比唱的好听……”我轻哼。
“确实好听,”梅棠卿说,“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摇头。
这边我与梅棠卿用中文低声交流,存在感很低,然而,那头弗朗索瓦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我身上。
直觉,这位法国朋友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