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麟全集:黑格尔哲学讲演集(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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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黑格尔与启蒙运动

其次,黑格尔的时代是在法国和德国的启蒙运动的高潮之后。启蒙运动极盛于十八世纪中叶,发生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之前,有力地推动了法国革命。它反对封建专制和宗教权威,反对迷信,崇尚理智,争取思想、言论自由,注重返回自然,尊重个人的思想、感情和愿望,宣扬文化教育的普及,以及民众的物质生活的改善,这是在社会上、政治上、文化教育上有伟大进步意义的运动。伏尔泰(1694—1778)、卢梭(1712—1778)、狄德罗(1713—1784)以及其他法国唯物主义者,都是法国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德国的启蒙运动稍后于法国,以莱辛(1729—1781)、赫尔德尔(1744—1803)等为代表。黑格尔少年期间曾受过法国和德国启蒙运动的深刻影响。伏尔泰和卢梭对康德的影响特深,黑格尔对他们以及孟德斯鸠(1689—1755)的著作也很熟悉。他在学生时代,在一位同学的纪念册上,就曾赫然写了“卢梭万岁”的口号。他特别对歌德(1805)译成德文的狄德罗著作《拉摩的侄儿》感到兴趣。他在《精神现象学》一本书中曾把拉摩的侄儿所代表的意识分裂的情况,作为近代的精神异化的意识形态的例证,予以评论分析。歌德译出狄德罗这书曾遭到当时德国一些反动人物的反对,他们指斥歌德为“异教徒”,为“唯物主义者”,但这书却首先得到黑格尔的欢迎,并加以哲学的辩证的分析阐述。莱辛的《智者纳旦》一剧中,特别宣扬反对把基督教定为一尊,而排斥其他宗教如伊斯兰教、犹太教等的进步思想。黑格尔在他早年的神学著作中曾多次引证莱辛这书。据狄尔泰在《黑格尔青年期历史》一书中考证,在德国启蒙运动代表中,黑格尔精神上最契合的人是莱辛。黑格尔对希腊古典文学特感兴趣,是通过莱辛、赫尔德尔、魏克曼等启蒙人物的介绍。在大学求学时期,黑格尔读了耶可比《关于斯宾诺莎的通信》(1898年二版)。这书中特别强调莱辛如何发现和推崇斯宾诺莎,而且揭出了莱辛关于“一与全”的泛神论观点。至于对德国狂飙运动的思想起过启导作用的赫尔德尔,他的《批评之林》(1769)所表现的启蒙思想和在《关于人类历史的思想》(1791年完成)一书中的重要历史观点,都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有所吸收和反映。黑格尔在启蒙运动中,特别注意到对于历史的哲学理解。黑格尔对十八世纪的启蒙学者写历史所采用的一般性的哲学的方法有所体会。黑格尔在中学时期,在一篇《论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宗教》的文章里,从考察宗教起源的一般理论出发,得出启蒙的观点,认为宗教的原始形式起源于对自然规律的无知、政治的专制和祭师的贪图权力。文艺方面,在一篇比较古代诗人和近代诗人的特点的文章里,黑格尔认为希腊诗人优越于近代诗人之处,主要在于前者着眼于从国家的整个生活去了解艺术。希腊史诗的听众是整个民族,而以一种共同的情感作为艺术的对象。而近代诗人则只在有教养的和基督教群众中唤起兴趣。因此,黑格尔自始就把宗教和艺术与国家民族的生活联系起来看,并且明确指出“宗教与政治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小逻辑》, §19附释三。

黑格尔早年用这种启蒙的精神去研究宗教的历史,也使得宗教上的传统观念、信仰和礼节仪文受到启蒙思想的检验。这表明他的立场和观念是和当时德国虽说软弱,却是处于上升时期的资产阶级站在一边的。

事实表明,黑格尔早年曾浸透在启蒙运动的热潮中。启蒙思想成为他的整个思想体系和世界观中一个重要因素,这是无可否认的。但我们决不能因此就说启蒙思想是黑格尔的主导思想。甚至像卢卡奇所夸大那样:“青年的黑格尔越来越多地站在〔启蒙运动中〕民主的左翼一边”, “越来越多地属于德国启蒙运动的激进派一边”卢卡奇:《青年黑格尔》,1954年柏林版,第33页。。我们承认启蒙运动对青年黑格尔有深刻影响。事实表明,即使在青年时期,黑格尔即以自己的唯心主义观点去吸取、利用、扬弃启蒙思想。整个讲来,黑格尔的思想是否定启蒙运动的,他甚至是启蒙运动的批评者。在早年神学著作中,批判权威宗教是一个重要方面。但他总的目的还是在合理化基督教,把基督教美化为道德的、理性的宗教。在《精神现象学》中,以及在《历史哲学》中,他虽然承认启蒙思想是法国革命的理想先导,并且承认“法国革命从‘哲学’得到第一次推动”。不过他立刻就指责道:“但是这种哲学〔指启蒙哲学〕起初只是抽象的思想,不是绝对真理的具体理解。”黑格尔:《历史哲学》,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492页。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对启蒙运动有充分的分析和评论,但归结到启蒙运动的后果是他所反对的唯物主义和不可知论,以及纯粹的功利主义。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英文本,第2卷,第582页。此外,在1818年柏林大学的开讲辞中,黑格尔还严厉斥责了当时德国的启蒙风气,说:“宗教上和伦理上的轻浮任性,继之以知识上的庸俗浅薄——这就是所谓启蒙。”《小逻辑》,中译本,“开讲辞”。这公开暴露了他对启蒙的抵触情绪。由此足见黑格尔的合理因素在于对启蒙运动某些进步观点在他自己唯心主义体系内有自己特殊方式的吸收和发挥,还在于他曾对启蒙运动作了辩证的和历史的批评分析,指出其本身固有的片面性。由于为阶级立场和唯心主义所局限的保守主义,他是从右面去批评并发展启蒙思想,把启蒙运动的唯物因素、无神论因素、面向自然和民众一面批判掉,因而说不上是什么“启蒙运动的激进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