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生来就会做的事
你躺在医院产房的床上,用尽了浑身最后一丝气力,感到这辈子从未如此精疲力竭。生孩子就是决心和强迫的奇怪结合。一方面,你自己在努力,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心无旁骛、全神贯注过;而另一方面,你并没有主动决定或尝试要努力,甚至根本不想用力,你毫无招架之力,只得顺势而为。这就好比是马拉松长跑和这辈子最惊天动地、势不可当的性高潮的结合体。
然后,在所有这些兴奋、惊险、焦虑和疲惫之后,有一个温暖的小东西躺在了你的胸口,一张平静、温顺、睁大眼睛的小脸仰起来看着你。也许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消失后体内产生的内啡肽,你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完全垮掉,反而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机敏。你感到异常清醒,一切都显得比平日更加清晰锐利。
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晚上,护士终于离开了,而你那能干的老公也回家补觉、通知亲戚们这个好消息去了。你躺在床上,孩子就躺在你怀里,你嗅到了一种甜蜜的、像小动物一样的新生儿身体的独特味道。你看着那张还有些扁扁的脸庞,每次一看就是一个小时。也许同样是中了内啡肽的魔法,小宝宝也在看你,他也很清醒,不过接下来的很多天,他可就不会这么清醒了。此时此刻,在不眠之夜、尿布、婴儿车和防雪服还没有成为生活新常态的时候,这样的凝视仿佛代表着完美的相互理解、纯粹的宁静和绝对的幸福。
不管怎么说,这是新生命诞生时的浪漫。然而遗憾的是,如同每一次邂逅并不一定会带来真爱的浪漫一样,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也并不一定伴随着这样的浪漫。但是和真爱一样,这是生命赐予的伟大礼物,似乎值得人们冒着失望的风险、忍受巨大的疼痛去迎接。
那么这种心照不宣的浪漫和科学发现是否一致呢?最新的研究所描绘的画面与新晋妈妈们的直觉感受出奇地一致。多少年来,那些对婴儿没有任何系统了解的所谓“专家”,信誓旦旦地向父母们宣称,新生儿的心智还没有花园里的鼻涕虫复杂,并以此为乐。他们说,宝宝其实什么都看不见,说宝宝会笑只是瞎扯,说他们认得出熟人不过是妈妈们臆想出来的。在我们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一位专栏作家正在当天的报纸专栏里谈论他的儿子刚刚有了一个小弟弟,并表达了对儿子的同情,因为儿子坚信他的小弟弟认识他,然而毫无疑问,在婴儿眼里,人和狗是没有分别的。
民间对婴儿的看法似乎是双重的。几乎所有和婴儿有直接互动的人都会不假思索地认为婴儿是有心智的。但是伴随而来的往往是同样不假思索的负面言论,混杂着被歪曲的医学上的以讹传讹。你经常会听到一些刚刚升级做父母的人说:“我发誓孩子认得我,不过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但是你为什么要相信我们,而不是相信那些认为婴儿看不到东西的愚昧专家呢?我们凭什么说自己真的知道婴儿在想什么呢?有了录像机的帮助,科学家们想出了别出心裁的实验技术来询问婴儿们都知道些什么。科学家设计了一整套技术来回答两个简单的问题:婴儿认为两个事物是相似的还是不同的?如果是不同的,他们会不会更喜欢其中的一个?
你可以将仔细控制的事件两两一组呈现给婴儿,观察他们能否做出区分,以及他们更喜欢看或更喜欢听的是哪一个。举个例子,你可以给婴儿看两张照片,一张是人脸,一张是一个复杂的物体,比如一个棋盘。之后由一位观察者记录婴儿的眼球运动,至于婴儿看的是哪一张照片,这位观察者并不知情。通过分析婴儿的眼球运动,你会知道他们看哪张照片的时间更长。同样的道理,你可以更进一步,让婴儿吮吸不同的奶嘴,同时播放与之对应的不同的录像带或录音带,这样就可以确定婴儿会为了播放哪种带子而付出更多努力。比如说,你能看到他们会不会让录有自己妈妈声音的带子比录有陌生人声音的带子播放得更久一点。
最后,你可以利用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婴儿和我们一样,也会感到无聊。如果反复给婴儿播放同样的东西,他们就会不再看、不再听;换一盘新的带子,他们就来了精神,重新开始关注了。发展科学家将这种无聊现象叫作“习惯化”(habituation)。举个例子,如果你给婴儿看各种各样的笑脸,他们会逐渐丧失兴趣,因为他们习惯了。如果给他们看一张新的笑脸,他们几乎不会去注意。但是如果给他们看一张哭丧的脸,他们就会再次注视屏幕。这意味着婴儿懂得那些笑脸都是一样的,而哭丧的脸是不一样的。
利用这些方法,我们可以表明,婴儿从一生下来就能够辨别人的面孔和声音,认为它们是有别于其他视觉影像和声音的,而且更喜欢它们。在出生几天后,新生儿就能够认出熟悉的面孔、声音甚至味道,相比不熟悉的而言,他们更喜欢熟悉的。他们甚至刚一生下来就能根据在子宫里听到过的微小但依然清晰的声音辨认出妈妈的声音。他们会将头转向熟悉的面孔和声音,甚至转向离妈妈的皮肤更近的垫肩,而不去理会其他面孔、声音和味道。
在出生后的前9个月里,婴儿还没有学会走路、说话甚至爬行,但他们已经可以区分开心、悲伤和生气的表情,甚至还能辨别出,一张布满笑容、眼睛周围堆起褶皱的看起来很开心的脸,总是和声调轻快、欢乐的声音相伴的。你可以同时给他们看两个视频,一个展示的是一张表情快乐的面孔,另一个展示的是表情悲伤的面孔。这时如果播放快乐或悲伤声音的配音,那么婴儿会花更长的时间观看面部表情与配音传递的情绪相匹配的那张面孔。
婴儿甚至知道人的移动方式。你可以将一些明亮的小灯泡绑在一个人的胳膊肘、膝盖和肩膀处,然后拍摄这个人在黑暗中移动的画面。最后的成品视频中只能看到移动的灯泡。成年人能看出灯泡的图案很明显代表的是一个人,甚至还能看出此人的情绪,就像某种简单的动画一样。实验发现婴儿也能区分这种移动的抽象人形图案和非人形图案,而且他们更喜欢前者。看来婴儿和他人的默契非同一般,所以,即使是抽象的人形灯光图案也能牢牢抓住他们的注意力。
甚至连婴儿有限的视力也能让他们特别注意到人。关于新生儿看不见东西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但是按照成人的标准,婴儿的近视很严重,与成人不同,他们无法轻松改变焦点以适应远近物体。这意味着30厘米远的物体正好落在婴儿视线的焦点上,更近或更远的物体都是模糊的。没错,这个距离正好是婴儿的脸和抱着他的人的脸之间的距离。婴儿似乎是经过了专门的设计,他们看得最清楚的正是那些关爱他们的人。
新生儿的世界,有点像位于华盛顿的美国国家美术馆里那个挂满伦勃朗肖像画作的房间。包含微妙的动作、生命、表情、情绪的明亮脸庞,从阴暗朦胧的背景里一跃而出,构成了摄人心魄的心理上的明暗对比。
然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表象。对于生而为人意味着什么,婴儿有没有更深入的概念呢?我们有理由给出肯定的答案。
学习实验室
20年前,我们当中的一员安迪得出了一项惊人的发现:一个月大的婴儿会模仿他人的面部表情。如果你朝一个婴儿吐舌头,这个婴儿也会朝你吐舌头;你张嘴,他也会张嘴。我们怎么知道这是真正的模仿,而不是对婴儿无尽变化的面部表情的曲解呢?安迪系统性地向婴儿展示了某人伸出舌头或者张开嘴巴的情景,并用视频记录下了婴儿的面部表情,然后把视频给另外一个人看,这个人并不知道婴儿看到了哪个动作。安迪要求这个人指出视频里的婴儿是在吐舌头还是在张嘴。结果证明,由这位必然中立客观的观察者所评判的婴儿的行为,和婴儿所看到的动作之间存在系统的关联性。
一开始,安迪以3周大的婴儿为实验对象。但是为了证明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安迪必须证明新生儿也会模仿。所以他就在本地医院的产房旁边搭建了一个实验室,和父母们说好,孩子快出生时就给他打电话。一年来他总是半夜醒来,或者在实验室开会开到一半就冲到医院去,匆忙程度丝毫不亚于翘首以盼的父母们自己。这意味着他能够对不足一天大的新生儿进行测验。他测验过的最小的孩子才出生42分钟。他的实验证明,新生儿也会模仿。
乍一看,这种模仿能力或许有些奇怪,又很可爱,却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但是如果你稍微想一想,就会发现这种能力着实让人吃惊。子宫里可没有镜子,所以新生儿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脸。那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舌头是在嘴巴里面还是外面呢?要了解自己的脸长什么样还有另一种方法。在你读这本书的时候,你可能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面部表情是怎样的,当然,我们希望你是全神贯注的,偶尔还会莞尔一笑。现在找一个合适的私密场合,尝试把舌头伸出来。你是通过动觉知道自己做出了这个动作的,动觉就是你对自己身体的内在感觉。
想要模仿,新生儿必须通过某种方式理解内在感觉和他们看到的外在面孔之间的相似性,而这个外在面孔就是一个圆形的形状,下方长了一个长长的可以伸缩移动的粉色玩意儿。新生儿不仅能够辨认面孔并表现出对面孔的喜好,似乎也能认识到这些面孔和他们自己的面孔是一样的,他们能认识到其他人“和我一样”。这个世界上最私密、最让你觉得是自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就是你对自己身体、表情、动作,甚至疼痛和发痒的内在感觉。尽管如此,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似乎便把这个极其私密的自我与他人的身体动作联系在了一起,而他人的身体动作我们只能看见却无法感受。
这是大自然的天才之处,在解决他心问题上给我们开了一个好头。我们从一出生就直截了当地知道,我们和其他人一样,其他人也和我们一样。
我们还有其他理由相信婴儿与他人相当有默契。婴儿会“调情”。人生的一大乐事就是怀抱一个3个月大的小宝宝,同他胡说八道。你听到自己平日里理智、可靠、专业的声音在说道:“哦、哦、哦,你个漂亮的小兔兔!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小甜心?你说你是不是一只漂亮的小兔兔?”你的眉毛要飞起来了,嘟着嘴巴,做出各种很傻的表情。但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小宝宝会对你的各种荒唐行为做出响应。他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响应你的柔声细语,会用微笑回应你的微笑,他的手脚会随着你说话声音的语调有节奏地舞动。你们两人就像在跳一支十分复杂的舞蹈,进行一场没有言语的对话,合唱一首傻傻的情歌,或者述说枕边的悄悄话。这种感觉妙不可言。
除了妙不可言,这也进一步证明了婴儿能够将自己的表情、动作和声音与他人的表情、动作和声音同步协调起来。“调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时机掌握的问题。如果环视一下某次聚会上人们的表现,你不用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仅通过眼前所见就能判断谁在调情。你会看到两个人调整彼此肢体动作的时机,让他们彼此同步,而不与满屋子的其他任何人同步。她把挡在脸上的头发捋到一边,而他把手插进裤兜;她热切地将身体前倾着讲话,他同情地将身体后倾着聆听。
婴儿也会采用同样的方式。在你讲话的时候,婴儿没有动;你暂停后,便轮到婴儿出场了,一时之间,“咕噜咕噜”声和挥拳踢腿一齐上阵。和模仿一样,婴儿的“调情”行为表明他们不仅在看到人的时候能够认出他们,而且还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与他人联系在一起。如同成人之间的调情一样,婴儿的“调情”绕过了语言,建立了人与人之间更直接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