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杜诗与《文选》五臣注
晚唐李匡乂《资暇集》称:“世人多谓李氏立意注《文选》,过为迂繁,徒自骋学,且不解文意,遂相尚习五臣者,大误也。……因此而量五臣者,方悟所注尽从李氏注中出。开元中进表,反非斥李氏,无乃欺心欤!且李氏未详处,将欲下笔,宜明引凭证,细而观之,无非率尔。”这可能讲的是中晚唐的情况,说明当时有批评李善注而推重五臣注的风习。杜甫读书的开元时期,恐并非如此。李善注在总体上堪称详善,五臣注以释述作意、补善注之不足为主,所持异说并不多。杜甫在写作中应是首先参照李善注,今从杜诗用《选》的大量例句中推勘,可以印证此点。但杜诗中也有多处例证显示,五臣注也在他参考之列。
例如《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磊落”出潘岳《闲居赋》:“石榴蒲桃之珍,磊落蔓衍乎其侧。”《文选》李善注:“磊落,实貌。”五臣吕延济注:“磊落蔓衍,众多貌。”杜诗此句似作众多解。
又如《戏题画山水图歌》:“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楚辞·九章·涉江》:“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王逸注:“溆浦,水名。”《文选》吕延济注:“溆亦浦类也。”谢灵运《登石室饭僧》:“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亦作地名用。杜诗颠倒其辞,不作地名,盖取五臣注。
又《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仰思调玉烛,谁定握青萍?”自注:“剑名。”《文选》陈琳《答东阿王笺》:“秉青萍干将之器。”李善注引《吕氏春秋》:“青萍,豫让之友也。”吕延济注:“青萍、干将,皆剑名也。”杜诗用同五臣注。
又《短歌行赠王郎司直》:“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文选》王粲《登楼赋》李善注:“盛弘之《荆州记》曰:当阳县城楼,王仲宣登之而作赋。”五臣刘良注:“仲宣避难荆州,依刘表,遂登江陵城楼,因怀归而有此作。”今按《水经注》漳水:“漳水又南径当阳县,又南径麦城东,王仲宣登其东南隅,临漳水而赋之。”李善注同《水经注》。《方舆胜览》卷二七江陵府:“仲宣楼,在府城东南隅。后梁时高季兴建,名以望沙楼。”《清一统志》卷二六五安陆府:“按仲宣楼,《荆州记》以为当阳城楼,与《水经注》合。唐刘良《文选注》以为在江陵,明王世贞以为在襄阳,诸说不同,自以在当阳者为定论。”可知仲宣楼在唐时已有当阳、江陵二说之不同。杜甫此诗的作地命意因此也有异说。朱鹤龄认为《方舆胜览》所载江陵仲宣楼乃后梁所建,引之非是,因而否定此诗作于江陵,但杜甫又未曾往当阳,只好含糊谓此诗作于荆南。其实,《文选》刘良注说明唐时江陵已有仲宣楼,后梁高季兴当为改建。仇兆鳌谓:“全诗皆赠司直语,……仲宣楼乃送别之地,蔡氏谓公欲依司直者非是。高歌望子盖望司直遇合,朱氏谓望其早还江陵者非是。”杜甫下峡行程诸家考证一致,别无歧说。此诗为诗人在仲宣楼送别王郎之作无疑,只可能作于江陵。这是杜诗参用五臣注的一个显例,否则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杜甫又有《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两篇》:“此时同一醉,应在仲宣楼。”《夜雨》:“天寒出巫峡,醉别仲宣楼。”所指也应是江陵仲宣楼。当然,就此诗来说,诗人并非在李善注和五臣注之间有意轩轾,而只是灵活采用与其写作时地相切合之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