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与唐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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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杜诗与《文选》李善注

杜诗引经,均严格依照唐代官修《正义》,与《正义》所据传、注相一致。杜甫同时代人亦莫不如此,绝少例外。但清代注家如仇兆鳌等人,在注杜时却每转取宋以后之说,或别出异解,造成不必要的歧义其例如注《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骢马新凿蹄”,引宋人“攻凿其蹄”之说;《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舟泊常依震”,引宋儒先天八卦震为东北之说,皆不足据。。同样道理,杜诗用《选》虽不必如引经义那样严格,但在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违背唐及前人之注,因此注杜如果与《文选》注释义相出入,其说也很难成立。

杜诗有字面取《文选》注而非《文选》原文之例。如《忆昔二首》之二:“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宋《分门集注》(伪)洙注引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小臣信顽鲁”《四部丛刊》影印《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十三,第23页。,仇兆鳌注引刘诗则改“顽鲁”为“鲁钝”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三,中华书局1979年排印本,第1165页。。今按《文选》此诗李善注:“《论语》曰:参也鲁。孔安国曰:鲁,钝也。鲁与卤同。”《四部丛刊》影印《六臣注文选》卷二三,缩印本第440页。《文选》李善注的版本问题十分复杂,有关李善注原貌的讨论可参考傅刚《文选版本研究》下篇,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85页以下。本文可能涉及《文选》版本异文之处不多,故所引李善注及五臣注仍据《四部丛刊》影印建州本《六臣注文选》,同时参考胡克家刻李善注《文选》。可见杜诗“鲁钝”乃取李善注所引孔注,非径取刘桢原诗。刘桢原诗“顽鲁”,建州本校:“善作卤字。”可见今本“鲁”字,亦据善注改。仇注为牵合杜诗字面而改动刘诗原文,使读者忽略杜诗撷取《文选》注文的事实,实不可取。

又如《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仇注引《说文》:“泓,水深处。”《杜诗详注》卷一,第14页。所引《说文》非原文,亦不理会杜诗以“泓下”为词。今按“泓下”一词当出自《文选》潘岳《笙赋》“泓宏融裔”李善注:“泓宏,声大貌。……《说文》曰:泓,下深也。”此据胡刻本(卷十八,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第262页)。建州本无“说文曰”以下文字。以“泓下”为词仅见于杜诗,似有误断注文之嫌(当然也可能是诗人有意为之),同样是用李善注文而非《文选》原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此:“下深谓其上似浅狭,其下深广也。”仇注大概不懂“下深”之意,而臆改为“水深处”。

出自《文选》作品的词语,有些释义多有歧异,注家由于未充分注意李善注,而导致某些不必要的歧解乃至误判。例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分门》苏定功注《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十七,第3页。及《九家集注》赵次公注郭知达《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卷一,中华书局1982年影印。皆引曹丕《与吴质书》“旅食南馆”,但未作进一步释义。仇注谓:“《仪礼》:尊士旅食于门。郑注作众食解。”正确给出了“旅食”一词的原始出处和释义。但接下来却又引钟繇表“旅食许下”及曹丕书“旅食南馆”,谓“作旅寓之食解矣”《杜诗详注》卷一,第76页。。此为仇注别出心裁,且与前一释义相矛盾。今按《文选》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李善注:“《仪礼》曰:尊士旅食于门。郑玄注曰:旅,众也。士众(食),谓未得正禄,所谓庶人在官者。”《六臣注文选》卷四二,第787页。仇注正抄自此注。《仪礼·燕礼》原文作“旅食于门西”,可见仇注是据旧注查到《文选》,又据李善注追溯至《仪礼》原文。但既然此词出自《文选》作品,就应据李善注仍用《仪礼》“士众食”之义,也唯有这样解释,才与此诗中“残杯冷炙”的描写更相吻合。近人注本反而多从仇注“旅寓之食”之解,大都没有复查《文选》原文及李善注,不免望文生义。

异解纷纭之例莫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有关其中“蚩尤”所指,《分门》洙注:“《黄帝玄女之宫战法》曰:黄帝与蚩尤对,九战九不胜。三日三夜,天雾冥冥。《史》:黄帝杀蚩尤于涿鹿,后冢上常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呼为蚩尤旗。又星名。”《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十二,第20页。《分门》赵次公注:“蚩尤,乘舆前导之旗也。……旧注乃引蚩尤之战,又指为星名,非是。”《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十二,第20页。此宋诸家之说。清钱谦益注:“《皇览》:蚩尤冢在东郡寿张县阚乡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旗。余按此正十一月初,借蚩尤以喻兵象也。”以为此句暗指安禄山叛乱钱谦益《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排印本,第36页。。近人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引吴北江说,引《古今注》黄帝与蚩尤战、蚩尤作大雾说,谓此句以蚩尤代指雾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9页。。俞平伯亦谓:“蚩尤作雾,即用作雾之代语。”《说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诗》,收入《杜甫研究论文集》第二辑,中华书局1963年,第15页。不难看出,钱注所引“蚩尤旗”之说已见于《分门》洙注所引《史》,“蚩尤作雾”说也见于洙注所引《黄帝玄女之宫战法》中,均已被赵次公否定。清朱鹤龄注则引《韩非子》“毕方并辖,蚩尤居前”,及扬雄《甘泉赋》“蚩尤之伦,带干将,秉玉戚”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卷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排印本,第105页。。今按赵次公及朱鹤龄两人所据,均为《文选》及注。《文选》扬雄《羽猎赋》:“蚩尤并毂,蒙公先驱。”李善注:“《韩子》曰:黄帝驾象车,异(毕)方并毂,蚩尤居前。”《六臣注文选》卷八,第168页。赵次公所谓“乘舆前导之旗”,即据此为说。朱注则直接引《韩非子》见《韩非子·十过》,又见《论衡·纪妖》。。五臣吕延济注:“谓乘革车,使蚩尤挟车毂,旄头为先驱也。”《六臣注文选》卷八,第169页。在句意解说上似更扣紧《羽猎赋》原文。又扬雄《甘泉赋》“蚩尤之伦,带干将而秉玉戚兮”李善注:“《西京赋》曰:蚩尤秉钺,奋鬣被般。”意谓《甘泉赋》与《西京赋》意同,均以蚩尤代指卫士按《文选》编次,张衡《西京赋》在前,所以李善注在此引《西京赋》,实际情况应是张衡《西京赋》意同《甘泉赋》。。此义与《羽猎赋》“乘舆前导之旗”之义稍有不同。朱鹤龄将二说并列,盖谓导旗、秉钺其义互兼。浦起龙《读杜心解》袭其说,谓此四句状旌旗卫士之盛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中华书局1978年排印本,第23页。

以上诸说中,钱谦益所倡兵象说近人多予否定,而蚩尤代雾说的最大问题则在于找不到其他书证,杜甫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人这样使用这个典故。我们可以参考杜甫同一时期的其他作品,《朝献太清宫赋》:“虚阊阖,逗蚩尤。”《天狗赋》:“蚩尤之伦,已脚渭戟泾。”后一例出于《甘泉赋》无疑,前一例用法略同《羽猎赋》,均无所谓兵象或作雾之义。此诗“塞寒空”亦状旌旗蔽天,故此句应从赵次公注,用《羽猎赋》及李善注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