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越国国名、人名异文的解释

8. 戉（越王剑）*Gwad/於*qa越*Gwaad（《春秋》）/於*qa粤*Gwad（《竹书纪年》）/於*qa戉*Gwad（越王大子矛）/雩*qhwla（清华简《良臣》）

今按，出土的越国铜器铭文中只有越王大子矛称“於戉”，其余皆称“戉”。清华简“雩”应当对“於”不对“戉”。由此看来“於越”是并列式结构。“戉”指兵器，“於”并非如颜师古说的是发语词。那么“於”是什么意思？在出土的吴越青铜器中，作为器名的钟、鼎、盘、鉴、簠、戈、戟、剑、矛等用字都采用中原器名，唯有吴王夫差矛“矛”字作。田宜超认为字当释为“鈼”[23]；夏渌、傅天佑释为“”[24]；咏章认为字从金、於声，可隶定作“”，当读为“”[25]；何琳仪亦释“”，但他认为“”同“釪”，是一种两刃器，亦作“鋘”，并引《吴越春秋·夫差内传》“两鋘殖吾宫墙”证之[26]。吴镇烽《商周金文资料通鉴》从之；王人聪据《方言》“矛，吴扬江淮南楚五湖之间谓之，或谓之，或谓之”，认为字当释为“”[27]。从各家对字形的分析来看，我认为当以释“”为是。“”显然是记录当时吴越语言中“矛”的读音。董珊亦主此字为“”，并提出“”读作“铦”或“锬”，又引裴骃《史记集解》：“徐广曰：锬一作铦。如淳曰：锬，长刃矛。”[28]这引起我们对越国国名的重新思考。沈融曾指出：“吴越系统青铜兵器重点发展以步战见长的矛和剑，长柄格斗的主要兵器是矛。”[29]在典籍中，越棘（戟）常被称扬，如左太冲《吴都赋》：“吴钩越棘，纯钧湛卢（纯钧、湛卢乃越王句践五宝剑中最好的两把剑）。”《宋书·邓琬袁孔列传》：“越棘吴钩，交曜畿服。”《礼记》：“越棘大弓，天子之戎器也。”郑玄注：“越，国名也。考工记曰：越铁利，可以为戟。”吴越系统的戟上装矛[30]。越国国名“於越”之“於”可能就是指矛或戟。上古音“於”*qa，“戟”*krag，音极近。

9. 勾*koo践*zlenʔ（《史记》）/句*koo践*zlenʔ（《越绝书》）/菼*lhaamʔ执*tjib（《竹书纪年》）/*koo*zlaan（越王句践之子剑）/*ɡu*zlaan（越王句践之子剑）/叴*ɡu戋*zlaan（越王句践之子剑）/*ɡu浅*shlenʔ（越王句践剑）/句*koo*shlenʔ（清华简《良臣》）

今按，郑张尚芳认为“句践”之“句”与地名“句”不一样。此“句”与泰文kuux“兴复、保救”音近，“践”与泰文zeenh“祭祀”音近。作为领导人的句践可能以“兴祀”为名而表达保家卫国之义[31]。此说颇为牵强。句践在越亡国前和复国后并未改名。亡国前并无兴祀之忧。“句践”之“句”与吴王“句余、句卑”之“句”同理，皆人名词头。郑张尚芳还认为“菼执”是句践的谥号，“菼”*daamʔ可对泰文ʔdamx“宗神”，“执”*tjɯb可对泰文cab“初，开始”。二字合起来其义相当于汉人庙号“太祖、太宗”[32]。董珊疑“菼执”为“句践”的另一种音译。“执”与“埶”字形相近，容易致误。“埶”古音在月部，与元部字“践”为阴阳对转。“菼”从炎声，《说文》：“棪，从木炎声，读若三年导服之导。”“导”是定母幽部字，与书母幽部字“收”读音相近，而“收、句”同谐丩声，“收”与“叴”字音亦近[33]。郑张尚芳以单音节的泰文来解释本为多音节粘着语的古越语不可信。董珊之说可以考虑。“菼执”出自《古本竹书系年》，传抄过程中“埶”误写成“执”完全有可能。郑张尚芳拟“埶”的上古音为*ŋeds。“菼埶”是中原人对“践”的缓读记音。

10. 鼫*djag与*laʔ（《史记》）/与*laʔ夷*lil（《越绝书》）/适*teeg郢*leŋʔ（《左传》）[34]/诸*tjaa稽*kii郢*leŋʔ（《国语·吴语》）/柘*tjags稽*kii（《史记·越世家》）/鹿*b·roog郢*leŋʔ（《竹书纪年》）/者*tjaaʔ旨*kjiʔ於*qaa赐*sleegs（越王者旨於赐钟）/者*tjaaʔ旨*kjiʔ於*qaa睗*hljeɡ（者旨於睗戈）/者*tjaaʔ旨*kjiʔ（越王者旨矛）

今按，林沄认为“鼫与”是“者旨於赐”的急读[35]。曹锦炎支持林说，并谓“与夷”乃“於赐”的同音通假字，“适”是“诸稽”的急读音。“诸稽”为“氏”[36]。曹先生又撰文申说越王之姓氏为彭姓诸稽氏[37]。董珊推断北京博华文盛文化艺术公司收藏的越王者旨剑铭文中的“者旨”是越王允常，“者旨於赐”为允常之孙，“者旨”相当于氏[38]。李锦芳认为百越人没有姓氏，文献所见百越人名多为本名或号或“号+名”[39]。朱俊明也认为吴越人无氏姓[40]。《史记·东越列传》：“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句践之后也，姓驺氏。”这是典籍中关于越王室之氏的最早记载。今东南亚南岛语族人取名还有固定的名簿，因此后世子孙与先祖的名字可能是一样的。这也许可以用来解释越王不光为何又称“者旨不光、旨不光”。因此“者旨、诸稽”也可能不是姓氏而是号。“於赐”与者尚余卑公於即盘中的“於即”结构相同[41]，“於”为人名词头。

11. 朱*tjo勾*koo（《史记索隐》）/朱*tjo句*koo（《竹书纪年》、朱句钟）/翁*qlooŋ（《越绝书》）/州*tju句*koo（越王州句剑）/州*tju丩*koo（越王州丩剑，岣嵝碑）

今按，“朱句、州句、州丩”中，“句、丩”是词根，“朱、州”是人名词头。“翁”是“句”的对音。

12. 翳*qii（《史记》《竹书纪年》）/不*pɯ扬*laŋ（《越绝书》《吴越春秋》）/者*tjaaʔ旨*kjiʔ不*pɯ光*kwaaŋ（越王者旨不光剑）[42]/旨*kjiʔ不*pɯ光*kwaaŋ（越王嗣旨不光剑）/不*pɯ光*kwaaŋ（越王不光剑）/者*tjaaʔ*qii（越王大子矛）/旨*kjiʔ医*qiis（越王旨医剑）[43]/旨*kjiʔ殹*qiis（越王旨殹剑）/丌*kɯ北*pɯɯɡ古*kaaʔ（越王丌北古剑）/丌*kɯ北*pɯɯɡ（越王丌北古剑）[44]/丌*kɯ*bɯɡ居*ka（越王丌北古剑）[45]

今按，董珊认为“旨殹”即“者旨殹”的省略[46]。曹锦炎认为“旨不光”为“者旨不光”之省。“者旨”读为“诸稽”，为越王的氏。不光，《越绝书》《吴越春秋》作“不扬”。“不光”是名。“不光”与“翳”乃一字一名。此时越王室贵族取名，已有华夏化的倾向[47]。我认为“不光”不能用汉语的意义来解释。“不光、不寿”之“不”都是古越语的人名词头。《山海经·大荒南经》：“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赤蛇，曰不廷胡余。”“不廷胡余”是古南岛语中的人名。金文中还有一些以“不”开头的，如“不巨（侯少子簋）、不（藤之不剑）、不昜（宋公差戈）、不栺（不栺方鼎）、不（不簋）”都是音译词，不能用汉语来解释。“不光”对“丌北古”之“北古”也说明这一点。“丌北古”之“丌”对“翳”，故“丌、翳”是号，“不光”是名。

13. 诸*tjaa殹*qiis咎*kɯɯw（《竹书纪年》）/者*tjaaʔ*tɯɯw（者钟）/啚*daa寿*djus（越王大子矛）[48]/者*tjaaʔ叴*gu（越王者叴矛）/者*tjaaʔ句*goo（越王者句剑）[49]

今按，董珊认为“啚寿”即“不寿”，与又称“盲姑”的“不寿”同名[50]。从“诸咎、者、者叴、者句”的对音来看，“啚寿”之“啚”当读《广韵》“同都切”，同“图”，上古音为定母鱼部，郑张尚芳的拟音为*daa。我认为此“啚寿”并非与彼“不寿”同名，而是与“者”对应。这组人名中的“者”也是古越语人名中常见的词头。“诸殹咎”与“者叴、者句”的关系如同“专诸”又作“专设诸”。

14. 初*shra无*maa余la（《世本集览》）/无*maa余*la之*tjɯ（《竹书纪年》）/莽*maaŋʔ安*qaan（《竹书纪年》）/差*shraal徐*lja（越王差徐戈[51]、越王戟）/者*tjaaʔ差*shraal其*kɯ余*la（者差其余剑）[52]

今按，“初无余、差徐、者差其余”是一组。这组人名是号+名的形式，“初、差、者差”（“者”为人名词头）是其号，“无余（“无”是人名词头）、徐、其余（“其”为人名词头，与其次句鑃中的“其次”之“其”同）”是其名。“无余之”是词头+词根+词尾的形式。《汉书·郊祀志下》：“是时既灭两粤，粤人勇之乃言‘粤人俗鬼’。”颜师古注：“勇之，越人名也。”“勇之”和“无余之”都带词尾“之”。郑张尚芳认为“莽安”为无余之的谥号[53]，不确。“莽安”和“无余”可以对音。

15. 无*maa颛*tjon（《竹书纪年》）/无*maa端*toon（《世本集览》）/之*tjɯ侯*ɡoo（《史记》）[54]/搜*sru（《庄子》、《吕氏春秋》）/菼*lhaamʔ蠋*doɡ卯*mruuʔ（《竹书纪年》）/旨卲*djews豖*thoɡ蒥*m·ru（旨邵豖蒥剑）[55]

今按，董珊认为“旨邵豖蒥”中“旨”为“者旨”之省，是越王氏名。“卲豖蒥”即“菼蠋卯”的对音，“之侯”即“搜”[56]。甚确。郑张尚芳认为“菼蠋卯”是无颛的谥号[57]，不确。“菼”可对“无”，“蠋”可对“颛、端”，“卯、蒥”为词尾。“菼蠋卯”与“无端、无颛”可以对音。“无端、无颛”之“无”也是古越语常见的人名词头，如越君“无”、“无彊”、闽越王“无诸”、吴王孙“无土”等。“之侯”的“之”为人名词头，“侯、搜”对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