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释方尊
李学勤
我在上世纪80年代末,曾写过一篇《尊考释》小文,收入1990年出版的《新出青铜器研究》文集[1]。当时我说,在有较长铭文的西周青铜器里面,该尊“或许是最少为人注意的一件”。这大概是由于那时候只有尊铭在日本平凡社《书道全集》中发表[2],拓本文字又不够清晰。随后有关的几种著录,情况也是这样[3]。未见尊的器形,妨碍了进一步的研究[4]。直到近年,刘雨、汪涛的《流散欧美殷周有铭青铜器集录》出版,刊布了尊的照片[5],香港印行的《王侯瑰宝》也有尊的图片及有关资料[6],为深入考察提供了条件,我前述小文的一些错误也可得纠正,因此试作本文,向大家请教。
这里要讨论的尊,传系于民国时期出土于河南洛阳,流散到海外,先后藏于英国赛德维克(Walter Sedgwick)及瑞士收藏家。高21.3厘米,口径20厘米,是圆口方体的方尊,其形制属于《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所分尊的I型2式[7]。具体说来,方尊侈唇短颈,颈下部饰窃曲纹,其间有小兽首,腹上部及圈足也饰窃曲纹,器的四隅有突出的扉棱。按,上书举出的I型2式方尊,近似这件尊的有令方尊、荣子方尊,两者均出自洛阳,时代为西周早期后段,其花纹要更早些。这件尊应当属于西周中期前段,前述小文已排在周穆王时。
尊的铭文在内底,共7行51字,现依原行款隶写如下,尽量用通行字:
惟九月既生霸丁丑,
公令从氒(厥)友启
炎土。既告于公,
休,亡(尤),敢对扬氒(厥)
休,用作辛公宝
彝,用夙夕配宗,子子
孙孙,其迈(万)年永宝。
有几点须要说明:
首先是器主之名。该字下部从黽是清楚的,上部在以往的拓本上结构不明,我在前述小文中以为从黑,近来有人以为从熏,都是不对的。看铭文照片,知道实乃从柬,所以此器应正名为方尊。
其次是铭文第二行的下半,因有锈泐,很不容易辨识,各家释文互不相同。看最新的照片,才知道是“氒(厥)友启”等字。公令从厥友启炎土,辞意通顺,也是全铭最重要的文句。
这一句中,“公”为主词,“”为宾词,“厥友”则是的僚属。特别要指出的是,“从”字在此意思不是随从,而是率领。“从”训为“率”,于古文字材料里是相当常见的[8]。如果把“从”解作随从,铭中的身份就很低,也不会告于公而受休作器了。
公命率其僚属去做的事情,是“启炎土”。“炎土”是地名。最近我在一篇考释文字中曾讲到西周铭文“凡称某土的,都是具体地名”[9],没有例外。启某地这样的辞例,在铭文里面以此为首见,而在古书里却屡有出现,例如《国语·郑语》“楚蚡冒于是乎始启濮”,徐元诰《国语集解》引同篇韦注释“启”为“大开土宇也”[10]。又如《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晋于是始启南阳”,杨伯峻《春秋左传注》释“启”为“开也,此开疆辟土义”[11]。据此,尊铭公命率其僚属往“启炎土”,意即开辟炎地,将之收归己有[12]。
“炎土”应该即是洛阳出土的著名青铜器令簋铭文里的“炎”。大家熟悉,令簋记载的是周昭王南征楚国开始时的史事,依我的推断,是在昭王十五年九月,其时“王伐楚伯,在炎”,到该年十月,有召尊、召卣铭记“伯懋父在炎”,也是在伐楚途中[13]。这个炎地,过去有学者释为在山东的郯,方位不合。我曾遵陈梦家说,指系在湖北竹山的庸,又失之过远。昭王南征,自成周即今洛阳起程,炎只能靠近洛阳。方尊的“炎土”,正符合这样的条件,当为距洛阳不远的地名。
我现在猜想“炎土”就是“有阎之土”。《左传·定公四年》追述周初封康叔于卫,提到“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杜预注云:“有阎,卫所受朝宿邑,盖近京畿。”江永《春秋地理考实》说“昭九年周甘人与晋阎嘉争阎田,乃阎地近甘,则有阎之土亦当近其地”,故杨伯峻《春秋左传注》认为“当在今河南洛阳市附近”[14]。看来该地的占有权曾几次转移,尊铭所记只是其间的一次。
我在前述小文曾论证与《殷周金文集成》4159簋、5430繁卣的器主属于同一家族,作器都用祀“辛公”。簋据《西周铜器断代》,系“解放前后传河南出土”[15],或许也出自洛阳一带,可能和是兄弟行。繁则称“辛公”为“文考”,明乃其子。
值得注意的是繁卣铭云“惟九月初吉癸(辛字之误)丑,公祀,(越)旬又一日辛亥,公啻(禘)辛公祀,卒事亡(尤)……”,其中的“公”应与尊、簋的“公”是同一人,他也祭祀“辛公”,彼此当有血缘关系。卣铭“公”自九月辛丑举行祀,至辛亥而祀“辛公”,符合日名规律,同商代卜辞铭文体现的礼制类似。由此推想,这几件器中的“公”和三位器主的家族源自殷商。
这一点现在已经能够证实了。繁卣铭文之末标一“或”字,是器主的族氏,此种习俗正是传自殷商的。最近出现的一件商代晚期器陶觥[16],器主陶是商王朝作册即史官,铭末也用“或”这一族氏[17],表明该族氏与殷商确有联系,到了西周便是所谓殷遗民了。
注:
[1]李学勤《新出青铜器研究》第295—297页,文物出版社1990年。
[2]尾上八郎等《书道全集》第1卷48,平凡社1965年。
[3]参看刘雨等《商周金文总著录表》第6549号,中华书局2008年。《殷周金文集成》编号为6005。
[4]实际上该尊图片见于英国伦敦苏富比拍卖行的图册《中国瓷器、青铜器与艺术品》(Fine Chinese Ceramics, Bronzes and Works of Art),1981年4月,但国内难以见到。
[5]刘雨等《流散欧美殷周有铭青铜器集录》第164页,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
[6]《吉金御赏(叁):王侯瑰宝》第56—63页,御雅居2014年。
[7]王世民等《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第112页,文物出版社1999年。
[8]李学勤《夏商周文明研究》第80页,商务印书馆2015年。
[9]李学勤《正月曾侯编钟铭文前半详释》,《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第4期,第18页。
[10]徐元诰《国语集解》第477页,中华书局2002年。
[1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433页,中华书局1993年。
[12]清华简《系年》第二章亦有类似辞句:“晋人焉始启于京师”“楚文王以启于汉阳”。参陈民镇《清华简〈系年〉研究》第34—49页,烟台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
[13]李学勤《文物中的古文明》第534—537页,商务印书馆2008年。
[1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538页,中华书局1993年。
[15]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第79页,中华书局2004年。
[16]朱凤瀚《新见商金文考释(二篇)》,《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六辑第123—14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17]李学勤《论陶觥及所记史事》,《出土文献》第七辑第1—3页,中西书局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