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后武则天时代的批判
上文论证的一个基本事实是武则天有意识地利用了当时的意识形态,大造舆论,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务,所谓符瑞之类,就是这场造神运动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不管后来的人如何批判,就当时的情形而言,因为武则天拥有的政治资源丰富,加上稳固的国家政权掌控,投机者自然会纷至沓来,即使有人心中并不支持,也难以直接反对,所以武则天的造神运动确实赢得了浩大声势。就武则天造神运动而言,这是第一现场,或者是历史事件本身。但是,随着武周政权的失败、李唐王朝的恢复,武则天称帝本身成为批判的对象,那么伴随着称帝的种种行为也不再合法。揭露武则天“好祥瑞”的书写与文字,是否定武则天称帝整体运动的一部分。如果说,武则天当初的造神运动充分利用了祥瑞,那么还是这些祥瑞,如今又成为武则天走下神坛的因素,而且,无论政治力度还是功能,与当初并无二致。
揭露造神运动的荒谬,方法并不复杂。如果说,造神运动是依靠天意显现来完成的话,那么揭露的方法无非就是拆穿真相,证明天意并不存在,只有人为地制造。如今,我们看到武则天的祥瑞故事,更多的就是这种批判产物。且看如下一些文字:
1.胡庆造伪
襄州人胡庆以丹漆书龟腹曰:“天子万万年。”诣阙献之。昭德以刀刮尽,奏请付法。太后曰:“此心亦无恶。”命释之。[27]
2.猫与鹦鹉共处
太后习猫,使与鹦鹉共处,出示百官。传观未遍,猫饥,搏鹦鹉食之,太后甚惭。[28]
3.梨花开
太后出梨花一枝以示宰相,宰相皆以为瑞。杜景俭独曰:“今草木黄落,而此更发荣,阴阳不时,咎在臣等。”因拜谢。太后曰:“卿真宰相也!”[29]
4.大足
春,正月,丁丑,以成州言佛迹见,改元大足。[30]
5.三月瑞雪
是月,大雪,苏味道以为瑞,帅百官入贺。殿中侍御史王求礼止之曰:“三月雪为瑞雪,腊月雷为瑞雷乎?”味道不从。既入,求礼独不贺,进言曰:“今阳和布气,草木发荣,而寒雪为灾,岂得诬以为瑞!贺者皆谄谀之士也。”太后为之罢朝。[31]
以上罗列,限于眼界,绝不尽数,但可以据此进行一些研究尝试[32]。
除了这些文字以外,我们看到还有继续揭露的书写,而有些书写又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用想象和伪证去揭露武则天当时造神运动的虚假。比如,有关大足元年改元之事,有一种说法就特别滑稽。《朝野佥载》是这样书写的:
则天好祯祥,拾遗朱前疑说梦云,则天发白更黑,齿落更生,即授都官郎中。司刑寺囚三百余人,秋分后无计可作,乃于圜狱外罗墙角边作圣人迹,长五尺。至夜半,三百人一时大叫。内使推问,云:“昨夜有圣人见,身长三丈,面作金色,云‘汝等并冤枉,不须怕惧。天子万年,即有恩赦放汝’。”把火照之,见有巨迹,即大赦天下,改为大足元年。[33]
《资治通鉴考异》注意到这条资料,但没有采纳,理由是:“改元在春不在秋,又无赦。今不取。”所以,《通鉴》采用上文的第4的写法[34]。而《朝野佥载》这种书写,走到了另一极端,司马光的《通鉴》在揭露武则天方面是积极的,但是也无法同意这种以伪证伪的手法。
三足牛和三足乌的故事,无法证明他们的关系,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功能,即拆穿武则天符瑞把戏。三足乌的故事,《朝野佥载》引自《唐书》,但现在的两《唐书》皆无记载。另外《太平御览》也引用了《唐书》这一条,其文作:
天授元年,有进三足乌者,天后以为周室嘉瑞。睿宗时为皇嗣,言曰:“乌前足伪。”天后不悦。须臾,一足坠地。果如其言。[35]
根据吴玉贵先生的研究,此文确实属于《旧唐书》[36]。
有关三足乌的故事,在《南部新书》里,有更深一步的“揭露”,其文曰:
天后时,有献三足乌者,左右或言一足伪耳。天后笑曰:“但令史册书之,安用察其真伪。”[37]
用武则天亲口说出的话来证明,武则天对于献瑞的态度过于实用主义,甚至可以公然罔顾事实,不仅欺骗当今,还要欺骗历史。但武则天能否如此愚蠢地自我拆台,大可怀疑。
襄州人胡庆以丹漆书龟腹伪造符瑞的事,当李昭德揭发出来,“奏请付法”的时候,太后曰:“此心亦无恶。”命释之[38]。这跟三足乌的故事异曲同工,证明武则天并不在乎符瑞的真实与否,直欺天意。虽然后一故事有《通鉴》记载,但如此明目张胆地作伪,显然并不利于维护武则天的权威,恐怕太低估了武则天的智力。所以,很可能这也是揭露批判时代的特有表现。
根据《朝野佥载》的另一记载,武则天时代开始时候确实符瑞泛滥,后来发现多是人为的假象,便宣告停止。其文曰:
唐同泰于洛水得白石紫文,云“圣母临水,永昌帝业”,进之,授五品果毅,置永昌县。乃是白石凿作字,以紫石末和药嵌之。后并州文水县于谷中得一石还如此,有“武兴”字,改文水为武兴县。自是往往作之。后知其伪,不复采用,乃止。[39]
对于武则天及其武周而言,允许公然伪造符瑞,显然是有损政治权威的,不仅天命难以证明,反而是愚弄天意,在政治上也绝对得不偿失。所以,这个记载应该可信。最不可忽视的问题是,在那个时代,天人感应学说不仅仅是一套政治语言和符号,更重要的是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即人们普遍相信。造神运动有荒诞的部分,但是作为主持者,起码不能破坏了人们信仰的底线,大造声势是为了让人们更加相信而不是引发人们的疑心。即使有人伪造,如武承嗣那样,造伪者一定是小心翼翼地躲在暗处才是合理的。
武承嗣造伪,其实也是后来批判运动中才得以揭发出来的。最初,从《新唐书》的记载来看,很符合第一现场的气氛。垂拱四年“五月庚申,得‘宝图’于洛水。乙亥,加尊号为圣母神皇”[40]。不言宝图的造伪问题。而《旧唐书》则予以揭露,其文曰:
夏四月,魏王武承嗣伪造瑞石,文云:“圣母临人,永昌帝业。”令雍州人唐同泰表称获之洛水。皇太后大悦,号其石为“宝图”,擢授同泰游击将军。[41]
至《资治通鉴》,则书写更加详细,其文为:
武承嗣使凿白石为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末紫石杂药物填之。庚午,使雍州人唐同泰奉表献之,称获之于洛水。太后喜,命其石曰“宝图”,擢同泰为游击将军。五月,戊辰,诏当亲拜洛,受“宝图”;有事南郊,先谢昊天;礼毕,御明堂,朝群臣。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以拜洛前十日集神都。乙亥,太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42]
《旧唐书》开始揭露武承嗣指使人造伪,伪造的人就是唐同泰。而《通鉴》更进一步指出唐同泰使用了什么具体材料充填凿痕。可以想见的是,如此清楚地了解武承嗣造伪,甚至造伪手段都无一不在掌握之内,这些信息的获得时间肯定不是武则天的时代,而是在后武则天时代。
同样还是这件事,在武则天时代则是另外一种存在。《全唐文》中保留的李峤代表朝廷百官书写的贺表,称作《为百寮贺瑞石表》就可以看做当时朝廷的主流表态。节其文如下,以观贺表的写作:
……伏见雍州永安县人唐同泰,于洛水中得瑞石一枚,上有紫脉成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臣等抃窥灵迹,骇瞩珍图,俯仰殊观,相趋动色。窃惟圣德奉天,递为先后,神道助教,相因发明。陛下对越昭升,钦若扶揖,允塞人祇之望,实当天地之心,所以幽赞嘉兆,傍通景贶。且人称同泰,县实永安,姓氏将国号元符,土地与石文明应。表里潜会,枢机冥发,明宴坐之逾昌,验皇基之永泰。则自然之无眹,不测之谓神。非夫道格昊苍,德充幽显,岂能发何言之微旨,臻不召之灵物。考皇图于金册,搜瑞典于瑶编,则有虫蠹成文,鱼鳞吐匣,丹书集于昌户,绿错荐于尧坛。或词隐密微,或气藏谶纬,莫究天人之际,罕甄神秘之心,未有昭圣毓灵,发祥隤祉,明白显著,烛曜晖光,若斯之盛者也……臣等遇偶休明,荣参簪笏。千年旦暮,邀逢累圣之期。百辟歌讴,喜属三灵之庆,无任凫藻踊跃之至。谨奉表诣阙陈贺以闻。[43]
李峤是武则天时代的朝廷大手笔,其文笔且不必说,就其思想而言,绝对代表朝廷的精神,就事实层面而言,也与当时的叙述丝丝入扣,节拍符合。此事后来大逆转,当是大环境改变造成的。武承嗣先武则天而死,生前没有遭受清算,真正的后武则天时代的到来,已经是开元时代了。或许当时唐同泰依然健在,应该只有他的证词才能说明瑞石的具体制造过程[44]。
后武则天时代,对武则天的批判与否定,重点在于武周政权。而否定武周政权的合法性,则无法不对武则天的祥瑞展开批判。武则天时代,证明武则天拥有天命并不是难题,而否定武则天的祥瑞却是事态严重。同样,武则天要把这些证明自己天命的文字写入她的实录,写入当时的国史,自然也不困难。删除武则天的自吹自擂,这在后武则天时代,在批判武则天的运动中,很容易理解。现在所知的武则天应征和符瑞保留不多,比如《唐会要》、《册府元龟》中,在《应征》和《祥瑞》的专题中,都没有武则天的资料,而武则天时代一定存在这类资料。所以,现在所见传世文献,应该存在一个删除武则天祥瑞资料的过程,而这只能在后武则天时代才会发生。当然,如《全唐文》中的部分文献,敦煌所藏的《沙州图经》等,应该属于漏网之鱼,也可以叫做删除未尽。
这其中,最典型的应属袁天纲相面之事。一方面,在《袁天纲传》中,并不回避,直接写入了袁天纲为幼年武则天相面之事,同时在《旧唐书》“方伎”列传的序言又指出:“国史载袁天纲前知武后,恐匪格言,而李淳风删方伎书,备言其要。旧本录崔善为已下,此深于其术者,兼桑门道士方伎等,并附此篇”[45]。其中,所谓“袁天纲前知武后,恐匪格言”是对袁天纲为武则天算命一事的批评,但是因为旧史记载清楚“备言其要”,《旧唐书》只好接受保持原样,仅仅在序言中表达怀疑而已。李君羡故事也是一样。武则天时代把这些证明自己革命合法论的证据渗透在国史之中,后来删除未尽,再后来的人尊重故事,不敢删除,于是有所保存[46]。
《大云经疏》的故事,学界研究较多。传世文献清楚地记录了武则天情夫薛怀义主持此事,结论也很清晰。但是,是敦煌文献《大云经疏》的发现,才促进了这个问题的新研究。传世文献是后武则天时代的产物,主要表达批判武则天的结论,而敦煌本的发现,致使《大云经疏》原来的面貌得以重现,其研究价值一如《沙州都督府图经》残卷。武则天利用《大云经疏》为自己的政治制造舆论,在全国范围内修建大云寺,供奉《大云经疏》,声势浩大,是她造神运动比较重要的一个措施。利用原来的《大云经》,武则天的御用和尚们,主要是利用“疏”的方式为武则天摇旗呐喊,更多的方法不是利用符瑞,而是利用谶言[47]。
自然界的一些怪异现象,当时人不理解,或者理解为妖怪,或者理解为符瑞,都属于时代局限所致。比如,母鸡变雄鸡,是自然现象,而同时也一定有雄鸡变母鸡的情况,但是后者与武则天称帝不能进行逻辑联络,所以不被重视。嘉麦、嘉禾、牛三足之类,如今生物科学已经能够解释清楚,但当时,却要辩论究竟属于祥瑞还是怪异。嵩阳令樊文献瑞石,元常认为是谄诈,结果遭遇贬官。而宰相杜景俭否认九月梨花开是祥瑞,却受到武则天的表扬。武则天的舆论需要是有时间性的,她的一时心情也可决定事情的结局。李昭德揭露伪造祥瑞是安全的,而江陵人俞文俊反对庆山之说,是在否定武则天的天命,被杀的结局则是当然的。
对于武则天时期的造神运动,虽然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后武则天时代的文字和书写,但是透过这些文字的表面,我们至今依然能够感到那个时代强大的政治压力、浓烈的社会气氛和人心深处的虚弱与暗淡。而这些故事的另一层面,只有到后武则天时代才会颠倒价值进行重构。后武则天时代,显然不能从武则天下台即神龙政变算起。中宗时期,武三思还在发挥巨大作用,武则天安排的李武紧密关系依然存在,加上韦后集团的问题,唐朝直到玄宗开元时期才终于步上正轨。所以,从思想上清算武则天的遗产,在政治上对武则天提出批判,只有到了开元时期才具备条件。武则天是中宗、睿宗的母亲,是玄宗的祖母,在以孝治天下的时代,隔代批判要稍显容易一些[48]。
所以,后武则天时代,对于武则天进行否定的途径,除了政治革新之外,属于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主要是通过修史来完成的,或者我们能够看到的较多的证据,是通过修史完成的。具体而言,主要是唐朝《国史》和《武则天实录》。唐朝官修国史,与武则天时代相关的,是长安三年(703)的修撰。根据《唐会要》的记载:
长安三年正月一日敕:“宜令特进梁王三思与纳言李峤、正谏大夫朱敬则、司农少卿徐彦伯、凤阁舍人魏知古、崔融、司封郎中徐坚、左史刘知几、直史馆吴兢等修《唐史》,采四方之志,成一家之言,长悬楷则,以贻劝诫。”[49]
这部《国史》修撰完成,但后来影响不大,主要是没有流传,或者说流传的不是这个版本。其后,吴兢从开元十四年开始继续修撰,但直到天宝八载(749)去世,也没有最终完成。唐朝后来影响较大的是韦述在此基础上所修《国史》,从开国到玄宗时代,终成113卷[50]。
长安时期修撰的唐《国史》,贯彻武则天时代的意识形态是无可怀疑的,武则天晚年的修史行动,目标恐怕也是要把自己的功绩牢牢刻写在历史的丰碑上。但是,这部书没有流传下来。而从吴兢到韦述,之所以念念不忘要继续书写《国史》,其中就应该存在废旧立新的努力,而韦述最终获得成功,以至于我们今天也无法排除他的影响。用《国史》修撰的方式铲除武则天的意识形态影响,韦述的《国史》应该是立下首功的。
国史之外,对后来历史记忆产生重大影响的就是武则天的实录。根据《唐会要》的记载,《则天实录》第一次修成是神龙二年(706):
神龙二年五月九日,左散骑常侍武三思、中书令魏元忠、礼部尚书祝钦明及史官太常少卿徐彦伯、秘书少监柳冲、国子司业崔融、中书舍人岑羲、徐坚等,修《则天实录》二十卷,文集一百二十卷,上之。赐物各有差。[51]
中宗时期修撰的《则天实录》,又是由武三思挂帅,延续武则天的意识形态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到开元四年(716)我们看到,新修的《则天实录》已经宣告完成,《唐会要》记录:
开元四年十一月十四日,修史官刘子玄、吴兢,撰《睿宗实录》二十卷,《则天实录》三十卷,《中宗实录》二十卷成,以闻。[52]
《唐会要》还记载,因为这几部重要实录的修成,姚崇特别申请给撰修人员以特别的奖励,玄宗给予恩准。刘子玄即刘知幾,他与吴兢完成的《则天实录》,肯定与前一版本大有不同。比如《唐会要》记录吴兢故事,有长安三年(703)二张与魏元忠斗争的事,而张说在其中担任的角色并不光彩,后来张说担任宰相看到了《则天实录》,特别耿耿于怀,而吴兢坚持不改一字。这是一则有名的故事,武则天袒护二张,清晰明白。但是,如此文字,在神龙的《则天实录》中,可以肯定决不会如此。所以,这部《则天实录》,也是后武则天时代的代表作,有关武则天众多的批判故事,这部《实录》应该都是重要史源。
再回到祥瑞问题上来,其实古人也存在有批判的立场。《朝野佥载》有一段这样的文字:
河东孝子王燧家猫犬互乳其子,州县上言,遂蒙旌表。乃是猫犬同时产子,取猫儿置狗窠中,狗子置猫窠内,惯食其乳,遂以为常,殆不可以异论也。自连理木、合欢瓜、麦分歧、禾同穗,触类而长,实繁有徒,并是人作,不足怪也。[53]
认为一切祥瑞都是人作的,这恐怕是最彻底的批判立场了,但事实上,却有一些自然现象是真实的,比如“禾同穗”之类。相信天人感应,以至于达到迷信的程度,这是一种极端,而彻底否定一切祥瑞,认为皆无事实根据,也不是理解当时观念的有效途径。
比较理性的观念是值得肯定的,在无法彻底否定天人感应的大背景下,对待祥瑞采取理性看待的方针,即不否定,也不迷信,这已经十分难得。而唐太宗则具有代表性。唐太宗曾经这样表达过他的观点:
自昔帝王,受天明命。其当二仪感德,百灵锡祉;莫不君臣动色,歌颂相趋。朕恭承大宝,情深夕惕,每见表奏符瑞,惭恧增怀。且安危在乎人事,吉凶系于政术。若时主昏虐,灵贶未能成其美;如治道休明,咎征不能致其恶。以此而言,未可为恃。今后麟、凤、龟、龙大瑞之类,依旧表奏。自外诸瑞,宜申所司,奏者唯显瑞物色目及出见处,更不得苟陈虚饰,徒致浮词(贞观二年九月)。[54]
然而,即使清醒如唐太宗,最多希望谨慎处理祥瑞问题,避免落下笑柄,并不能从根本上否定祥瑞及其观念系统。毕竟,符瑞代表上天对帝王统治的嘉许,是帝王统治合法性的天意证明,而这正是古代政治理论的主流。对此,《白虎通》就有经典解说:
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则嘉禾生,蓂荚起,秬鬯出,太平感。[55]
只要是帝王,从内心深处是无法否定祥瑞观念的,因为他们自己的天命也需要这些理论来证明。
何以武则天时代,在祥瑞问题上丑态出尽呢?其一,武则天的夺权有着太多的不自信,祥瑞对她政治事业的支持很大,或者说武则天对祥瑞的需求很迫切,于是在舆论和氛围的营造中,难免出错出丑。其二,武周的历史太过短暂,很快进入否定的批判期,这让武则天的很多祥瑞变成了出丑。设若没有批判,如同古代其他王朝一样,大家都乐观其成,至少不去认真追究,那么武则天的祥瑞也不会成为闹剧或者笑话。如果武周的历史更长一些,即使后来有人有追究的兴趣却没有可供拆穿的资料,也不会如武周一样难堪。
总之,传世文献中,有关武则天应征和祥瑞的资料,有部分属于删除未尽的结果,还保存了武则天时期的样貌。有的则属于后武则天时代的批判产物,揭露当时的伪造,批判武则天对天意的滥用以及种种虚伪言行。这是两个历史时期的历史状态,同一个问题表现出来的正反两种立场,而对于我们今天的研究而言,既要承认两个历史阶段的差异,也要辩证地对待两个时期的资料。同时我们也得承认,第一个时期的历史有被遮蔽的部分,而第二个批判时期确实恢复了部分历史真相,但批判也导致了另外一种遮蔽。对于我们今天的研究者而言,必须做到面对两种遮蔽才能够接近我们的研究目标。
(原载《敦煌吐鲁番研究》第十四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原标题为《武则天时期的“祥瑞”——以〈沙州图经〉为中心》)
[1]《资治通鉴》卷二百三,武则天光宅元年,中华书局,1956年,6421页。
[2]《资治通鉴》卷二百五,长寿元年,6484页。
[3]《资治通鉴》卷二百五,长寿元年,6484页。
[4]《资治通鉴》卷二百七,长安元年三月,6554-6555页。
[5]《资治通鉴》卷二百七,长安元年三月,6555页。《新唐书·五行二》的记载与此相关:“长安中,有献牛无前膊,三足而行者。又有牛膊上生数足,蹄甲皆具者。武太后从姊之子司农卿宗晋卿家牛生三角。”(《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905页。)
[6]段成式撰,方南生点校《酉阳杂俎》续集四,中华书局,1981年,239页。有关《唐书》的此条文字,可以确认是唐代的确实记载,参见吴玉贵《唐书辑校》下,中华书局,2008年,1157-1158页。
[7]《册府元龟》卷四六《帝王部·智识》,凤凰出版社,2006年,500页。
[8]《唐会要》卷二十八《祥瑞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620-621页。
[9]参见唐耕耦、陆宏基编《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38页。
[10]有关该图经的研究,参见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该卷的“解题”,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20页。
[11]王仲荦《〈沙州都督府图经〉残卷考释》,收入作者《敦煌石室地志残卷考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09-141页。
[12]利用《沙州都督府图经》资料研究武则天的祥瑞问题,文章不多。介永强《武则天与祥瑞》(赵文润、李玉明主编《武则天研究论文集》,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160-167页)史佳楠《试谈武则天利用符瑞的原因及特点》(樊英峰主编《乾陵文化研究》五,三秦出版社,2010年,30-40页)都没有使用这个资料。对此研究,可参考牛来颖《唐代祥瑞与王朝政治》,郑学檬、冷敏述主编《唐文化研究论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535-543页。
[13]王团战《大周沙州刺史李无亏墓及征集到的三方唐代墓志》,《考古与文物》2004年第1期,20-26页。
[14]参见作者另文《沙州祥瑞与沙州地方政治》,见《田余庆先生九十华诞颂寿论文集》,中华书局,2014年,568-578页。
[15]李宗俊利用李无亏墓志,在王重民、周绍良武周说的基础上再加论证,参见氏著《〈沙州都督府图经〉撰修年代新探》,《敦煌学辑刊》2004年第1期,53-59页。
[16]唐耕耦、陆宏基编《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17页。
[17]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之《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50-51页。
[18]《资治通鉴》卷二百六,6517-6518页。
[19]《资治通鉴》卷二百四,6464页。
[20]《旧唐书》卷七十六《太宗诸子》,中华书局,1975年,2650页。
[21]《资治通鉴》卷二百四,6467页。
[22]《资治通鉴》卷二百三,武则天光宅元年,6421页。
[23]《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垂拱二年九月,6442页。《旧唐书》卷三十七《五行志》记此事为光宅元年,应从《通鉴》。《新唐书》或记十月己巳,或记九月。根据吴玉贵先生考证,应为十月己巳,九月无己巳日,见吴玉贵《资治通鉴疑年录》,中华书局,1994年,219页。
[24]《唐六典》记载,祥瑞有大、上、中、下四等,而庆山是大瑞。《唐六典》卷四礼部郎中员外郎条,中华书局,1991年,114-115页。
[25]《新唐书》卷四《则天皇后本纪》,85页。
[26]《全唐文新编》卷二一八,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2485页。
[27]《资治通鉴》卷二百五,长寿元年,6468页。
[28]《资治通鉴》卷二百五,6484页。
[29]《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延载元年九月,6497页。
[30]《资治通鉴》卷二百七,6554页。
[31]《资治通鉴》卷二百七,长安元年三月,6554页。
[32]史佳楠《试谈武则天利用符瑞的原因及特点》(樊英峰主编《乾陵文化研究》五,三秦出版社,2010年,30-39页。)作《武则天利用祥瑞灾异表》,统计过武则天时期的符瑞,把高宗时期的符瑞也统计进来,而真正属于武则天时期的可惜却有不少遗漏。
[33]《朝野佥载》卷三,中华书局,1979年,72-73页。
[34]《资治通鉴》卷二百七,6554页。
[35]《太平御览》卷九二〇,中华书局,1960年,4083页。
[36]吴玉贵《唐书辑校》下,中华书局,2008年,第1959条,1155-1156页。
[37]《南部新书》戊,中华书局,2002年,71页。
[38]此事《朝野佥载》也有记载,略有不同。其文曰:“襄州胡延庆得一龟,以丹漆书其腹曰‘天子万万年’以进之。凤阁侍郎李昭德以刀刮之并尽,奏请付法。则天曰:‘此非恶心也,舍而勿问。'”见《朝野佥载》卷三,72页。
[39]《朝野佥载》卷三,72-73页。
[40]《新唐书》卷四《则天皇后》,87页。
[41]《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119页。
[42]《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垂拱四年四月至五月,6448页。
[43]《全唐文新编》卷二四三,2742页。
[44]孙英刚近来对此又有新解,认为庆山问题也有佛教理论背景。见氏著《庆山还是祇阇崛山:重译〈宝雨经〉与武周政权之关系》,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系《中古世界的佛法与王法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会议用论文集),现收入作者《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作为中篇第四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285-310页。
[45]《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一,5088页。
[46]有关李君羡故事的始末,并袁天纲相面事,作者有另文讨论,请参考《李君羡案件及其历史阐释》,《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114-127页。
[47]参见林世田《武则天称帝与图谶祥瑞——以S.6502〈大云经疏〉为中心》,《敦煌学辑刊》2002年第2期,收入作者《敦煌遗书研究论集》,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39-54页。此外还有,林世田《〈大云经疏〉初步研究》,初载《文献》2002年第4期,收入《敦煌遗书研究论集》,3-15页。
[48]玄宗在祭祀仪式上的变化,始于开元四年,而这一年睿宗去世。参见金子修一《玄宗的祭祀和则天武后之关系》,载王双怀、梁广涛编《武则天与广元》,文物出版社,2014年,261-267页。
[49]《唐会要》卷六十三《史馆上》,1291页。
[50]参见谢保成《隋唐五代史学》第五章第二节《“国史”的编撰》,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年,100-101页。
[51]《唐会要》卷六十三《史馆上》,1291页。
[52]同上。
[53]《朝野佥载》卷三,72-73页。
[54]《唐大诏令集》卷一一四《政事·祥瑞》,中华书局,2008年,594页
[55]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卷六《封禅》,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本,1994年,2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