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献与中古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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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祥瑞与造神

帝王天命的神圣性,是一个否定不彻底的观念,革命时期往往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否定意见占据上风,而新的政治秩序一旦树立成功,肯定天命论往往成为主流。武则天篡唐,因为没有一个军事斗争的阶段(武装革命),从而无法否定天命,最需要证实的是天命的改变而已。证明了武则天拥有天命,自然就完成了全部论证,因为天命唯一论是天命论的自明理据。

事实上,武则天的政治提升过程遇到的反抗力量很有限。扬州事变很不成功,不仅因为李敬业有称帝企图,也因为李敬业起事完全没有获得社会支持,甚至他的叔叔都拒绝参与。李唐皇室成员的反抗理据最充足,但是他们的表现确实太差,导致垂拱四年(688)的军事行动如同儿戏般失败。不管是李敬业起兵还是琅琊王李冲起兵,都没有表现出正义性来,以至于一般民众都认为是反叛而不是起义。这从军事力量对比上或许可以获得部分原因,这就是陈寅恪先生早就论证过的关中本位政策在府兵制度下的表现,即所谓“举天下不敌关中”的实力分布状况[17]。既然不是通过军事斗争实现的改朝换代,官场生态就成为关键因素。在强大的中央集权体制之下,个人的政治选择其实十分有限,为了安全而从众,是普遍性的趋势。而一旦进入官场,升官与人生成功的形影关系,也会诱使更多的人走上趋炎附势的道路上去,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是识时务者。

所以,当武则天的朝廷致力于制造武则天的神迹的时候,一方面充分利用人们的天人感应信念,一方面利用官场的安全自保心理。真实的情况永远是祥瑞与怪异并存,不管经典和传统理论的规定如何清晰,在面对具体对象的时候,困惑依然不可避免,如此,政治觉悟才是关键,才能够让祥瑞的故事及其主旨继续进行下去。武则天对官员的祥瑞发现的奖励是很显然的,这样的官员会树立起一个政治榜样,让更多的后来人踊跃学习。这方面,朱前疑就是一个代表性的符号。神功元年(697),《资治通鉴》如此记录下朱前疑的故事:

先是,有朱前疑者,上书云:“臣梦陛下寿满八百。”即拜拾遗。又自言“梦陛下发白再玄,齿落更生”。迁驾部郎中。出使还,上书云:“闻嵩山呼万岁。”赐以绯算袋,时未五品,于绿衫上佩之。会发兵讨契丹,敕京官出马一匹供军,酬以五品。前疑买马输之,屡抗表求进阶;太后恶其贪鄙,六月,乙丑,敕还其马,斥归田里。[18]

神功元年,武则天称帝八年,无论是政治实际还是武则天的个人感受,政治形势已经稳定,局面完全在掌握之中,不论是社会上还是朝堂上,武则天的统治正如日中天。这个时候,对于那些似是而非的合法化证明,已经不需要了,武则天自己也不再有兴趣。但是朱前疑此前走这条路已经习惯甚至上瘾,依然积极进取,结果让武则天失去了耐心,“斥归田里”,就朱前疑而言,此前的一切努力都归零处理。

当造神成为政治潮流之时,如果表现不积极可能也会有危险。《资治通鉴》记载的一个人品很差的酷吏成长故事,就可以看到这样的背景:

衡水人王弘义,素无行,尝从邻舍乞瓜,不与,乃告县官瓜田中有白兔。县官使人搜捕,蹂践瓜田立尽。[19]

白兔是中级祥瑞。王弘义后来成长为一名酷吏,他除了本性顽劣以外,也是一个聪明人,善于利用政治形势为自己的目标服务。县官表现出来的可能仅仅是上了王弘义的当,充当了王弘义报复邻居的工具,但是搜捕白兔,却是他必须完成的事情。这里,除了积极的意义上,上报祥瑞有利于自己官场发展,可能也有消极意义,如果搜捕白兔不积极,可能带来政治上的风险。在政治风向十分清楚的时候,官员们的选择也是有限的。虽然其实并没有白兔,但县官在蹂践农民的瓜田之后反而会轻松下来,努力也是一种政治表态,至少是一种有利于自身安全的表态。

在武则天祥瑞造神的运动中,推波助澜者大有人在,不过如李千里这样的情况,也应该属于小部分人群的自保选择。《旧唐书》记载太宗孙子、吴王李恪儿子李千里,情况如下:

天授后,历唐、庐、许、卫、蒲五州刺史。时皇室诸王有德望者,必见诛戮,惟千里躁无才,复数进献符瑞事,故则天朝竟免祸。[20]

仅仅用缺乏政治觉悟来评价李千里,恐怕是不得要领。一个“躁无才”的浑人,却知道用祥瑞讨好武则天,其中存在着不合理性。李千里的故事只能证明这样一个事实,即积极帮助武则天证明武周合法的人,是明确无误的政治表现,如果本人无能因而不具有任何政治威胁如李千里这样的人,至少生命安全是可以获得保障的。

在纷乱的背景下,个人被政治的洪流裹挟前行,至少看上去这些政治行动波澜壮阔,势如破竹。天授元年(690),在武周建立大势若趋的政治背景下,《通鉴》记载:

九月,丙子,侍御史汲人傅游艺帅关中百姓九百余人诣阙上表,请改国号曰周,赐皇帝姓武氏,太后不许;擢游艺为给事中。于是百官及帝室宗戚、远近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合六万余人,俱上表如游艺所请,皇帝亦上表自请赐姓武氏。[21]

傅游艺作为当时的政治人物,也具有符号意义。他率先请命,具有榜样作用,武则天虽然不答应,但却升了他的官。武则天的用意太明显,百官宗室等各路代表人物不得不亲自表态。六万人纷纷上表,如此大的规模,骇人听闻。在皇帝制度下,武则天所要表达的是人心所向,民意如此,如果不替代李唐,那就太违背民心了。加上一直以来不断涌现的各种祥瑞,武周建立正是顺天应人的体现。如同酷吏政治一样,当武则天的政权确实稳固之后,祥瑞的政治价值不能不有所降低,罪大恶极的酷吏们,被当作废弃的犬类杀掉,而依靠祥瑞官运亨通的朱前疑等也不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在朝廷积极引导祥瑞潮流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情况正如《沙州图经》所呈现的那样,全国上下,祥瑞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到处生长出来,而语言和书写方式,也如出一辙。武则天的造神运动,积极参与者官职升迁,仕途远大,怀疑者受到打击,甚至命丧九泉。《通鉴》记载一件尚书左丞冯元常的故事,时间是光宅元年(684),其文如下:

及太后称制,四方争言符瑞;嵩阳令樊文献瑞石,太后命于朝堂示百官,元常奏:“状涉谄诈,不可诬罔天下。”太后不悦,出为陇州刺史。[22]

其实,是否为祥瑞,本来就有核实的程序,但因为武则天政治意图明确,不容人质疑,从而让希图侥幸者有了机会。垂拱二年(686),雍州新丰县发生山体变化,有山踊出,被造神运动理解为“庆山”,而表示怀疑者则受到打击。对此,《通鉴》的记载如下:

己巳,雍州言新丰县东南有山踊出,改新丰为庆山县。四方毕贺。江陵人俞文俊上书:“天气不和而寒暑并,人气不和而疣赘生,地气不和而塠阜出。今陛下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塞隔而山变为灾。陛下谓之‘庆山’,臣以为非庆也。臣愚以为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殃祸至矣!”太后怒,流于岭外,后为六道使所杀。[23]

观察《通鉴》的笔法,虽然此事获得了普遍的承认,即“四方毕贺”,但却用更多的文字记述了俞文俊的意见和最后结局,《通鉴》赞成俞文俊的立场鲜明。然而,就当时的情况看,主流当然是拥护“庆山说”,认为新的山峰的出现,是巨大祥瑞[24]

《新唐书·则天皇后本纪》记此事为:垂拱二年“十月己巳,有山出于新丰县,改新丰为庆山,赦囚,给复一年,赐酺三日”[25]。因为庆山的出现,朝廷给与极大重视,其中颇有惠民政策。《全唐文》保存崔融替泾州刺史书写的《贺庆山表》,与《新唐书》的说法完全呼应,其文如下:

臣某等言:某日奉某月诏书,新丰县有庆山出,曲赦县囚徒,改新丰为庆山县,赐天下酺三日。凡在含生,孰不庆幸?中贺。微臣详窥海记,博访山经,方丈蓬莱,人迹所罕到,层城元圃,道家之妄说。伏惟皇太后陛下应天顺人,正位凝命,中外咸一,阴阳以和。嘉木四方而平春,露草三旬而候月,冲恩浃洽,嘉贶骈阗,当雍州之福地,在汉都之新邑。圣渚潜开,神峰欻见。政平而涌,自荡于云日,德茂而生,非乘于风雨。游龙蜿蜿,疑呈八卦之图,鸣凤嗈嗈,似发五音之奏。仙蚕曳茧,美稼抽芒,一人有合于天心,百姓不知其帝力。方验镇星垂象,山萌辅地之征,太岁加年,水兆载坤之应。天人交际,影响合符。雷雨既作,嘉气冲于三象,钟石以陈,欢心动于万物。臣幸忝簪带,滥守藩隅,不获驰苍阙而拜手,望紫庭而继足。殊祥踵至,宝算无疆,厚赉傍沾,群生幸甚,不任悚踊之至。谨遣某官奉表以闻。[26]

崔融的贺表是有代表性的,应该是《通鉴》所谓“四方表贺”之一,为朝廷获得上天的赞许而欢呼雀跃。因为庆山的出现,证明了政治清平,道德昌盛,总之是天意赞美的充分表达。与这类来自政治系统的、正规而众多的四方表贺相比,俞文俊的上书不仅数量极少,而且反对立场鲜明。他认为朝廷现在女人处阳位,导致阴阳颠倒,新山的出现不是庆山而是灾异,是上天警示的“天谴”。同样的一个自然现象,正反双方都在利用同一种理论加以论证,或看做是祥瑞,或看做是灾异。毫无疑问,俞文俊这样的人物是绝对少数,他努力给武则天的朝廷添乱,最后受到打击是必然的。

就官场个人而言,在武则天的造神时代,存在两条路径的选择,而选择的不同会导致截然相反的结果。在中央掌控强大的权力和无限的资源的背景下,顺从与反对,绝然成就两种人生境遇,而绝大多数人的选择是顺从,敢于出头反对的只能是凤毛麟角。于是,首先我们得承认,就武则天时期而言,祥瑞是武则天造神政治运动的一部分,至少从表面看上去,当时的祥瑞铺天盖地,人人争言祥瑞。而《沙州图经》等为代表的文献,就留下了这个时期的主要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