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宋仁宗朝:三衙管军制度的定型
(一)三衙四厢:“管军八位”
宋仁宗暨以后北宋各朝,三衙管军制度得以定型,其编制不再像宋初三朝那样增减不定,除殿前和马、步军都指挥使“或不常置”以外,实际编制固定为殿前、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各一人;都虞候,各一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各一员。此即宋代著名的三衙四厢“管军八位”。
从宋真宗朝的后期开始,三衙管军当中殿前司之殿前都指挥使,虽时有居其位者,然多为原任殿前副都指挥使经郊祀、明堂、皇帝即位等“大礼”之后方得升任,时称“加恩升使”。如许怀德是因“祀明堂”,遂由殿前副都指挥使迁殿前都指挥使;郝质、燕达、苗授、姚麟等人,则是由新君即位特别加恩,而由殿前副都指挥使迁殿前都指挥使的。
而且,殿前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事实上极少并置。马军司之马军都指挥使、步军司之步军都指挥使两职,通常亦不再轻授,基本上等同于废除,仅以马军副都指挥使、步军副都指挥使为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之帅。如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十一月,三衙之帅即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刘谦、马军副都指挥使曹璨、步军副都指挥使王隐”。
宋仁宗一朝更是如此。查检宋宁宗朝三衙管军郭倪所撰《侍卫马军司题名记》:在此期间得授马军都指挥使者,唯有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八月至景祐二年(1035)三月之间的高继勳和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至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八月的郝质两人。再加上宋仁宗即位之初的乾兴元年(1022)二月,王守赟以“仁宗即位”,由马军副都指挥使“加恩”晋升马军都指挥使以外,至多不过三数人而已。
宋英宗、神宗两朝,则一人也无;宋徽宗一朝,唯有建中靖国元年(1101)八月至崇宁元年(1102)四月的曹诵一人;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郭仲荀曾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主管侍卫马军司公事。步军都指挥使的情况,显然应当与马军都指挥使大同小异。
由此可知,宋仁宗朝以后,三衙管军实际的编制当为八等八员。如宋仁宗时人张演即有云:
以殿前、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三衙都虞候,天武捧日、龙(武)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为管军。
具体说来,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十二月,宋夏战事正酣,宋廷突击调整了三衙管军的人事安排,他们是:
殿前副都指挥使、宁远节度使郑守忠为安远节度使、知徐州,马军副都指挥使、威武留后高化为建武节度使、殿前副都指挥使,步军副都指挥使、永清留后李用和为马军副都指挥使,殿前都虞候、英州防御使孙廉为随州观察使、天雄军副都部署,马军都虞候、高州防御使方荣为容州观察使、步军副都指挥使。
步军都虞候、洋州观察使、真定府路副都部署刘兴为昭武留后,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眉州防御使、鄜延副都部署葛怀敏为殿前都虞候,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贺州防御使、环庆副都部署任福为马军都虞候,宁州刺 [史](使)、鄜延副都部署许怀德为陵州团练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孙廉、刘兴并落管军。
宋廷还专门下诏宣布:“步军都虞候、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皆未补人,俟边将有功者除之。”综合实际的人事安排与此道诏书不难看出:其时三衙的职位编制,就是:殿前副都指挥使、马军副都指挥使、步军副都指挥使,殿前都虞候、马军都虞候、步军都虞候,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确乎无疑共计八等八员。
宋仁宗朝之后,历英、神、哲、徽、钦数朝,其间尽管经历了宋神宗时规模较大的官制改革,即所谓的“元丰改制”,但三衙“管军八位”的制度,一直没有较明显的变动,遂成为北宋定制。对此,宋人有许多比较准确的论述,例如苏辙说:
况自祖宗以来,以管军八人,总领中外师旅,内以弹压貔虎,外以威服夷夏,职任至重。
两宋之际蔡惇撰、其子蔡兴宗叙,大致成书于南宋初年的《祖宗官制旧典》云:
管军八位,自比政府八公,而武弁军门乃号八披梯。
蔡氏所撰之《祖宗官制旧典》,三卷,七十七门,是南宋初期一部相当有影响力的职官专书,现已大部散佚,此出自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二九“康定元年十二月癸卯”条李焘注所引,然李焘将书名简称为《官制旧典》,更误系作者为“秦兴宗”。案:宋人赵希弁撰《读书附志》有云:“《祖宗官制旧典》三卷。右东莱蔡元道所编也,其子兴宗叙于后,云:‘追记祖宗旧典,凡设官任职、治民理财之要,与夫分别流品、谨惜名器之道,合七十七门’云。”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六亦曰:“《祖宗官制旧典》三卷。直龙图阁东莱蔡惇元道撰。大略以为元丰用官阶寄禄,虽号正名,而流品混淆、爵位轻滥,故以祖宗旧典与新制参稽并考,而论其得失。元道,文忠公参政齐之侄孙,而翰林学士延庆之子,渡江卒于涪陵。尹和靖焞尝题其墓。”《文献通考》、《宋史·艺文志》等亦皆收录,皆作蔡惇元道“《祖宗官制旧典》,三卷”。可知《官制旧典》全名当为《祖宗官制旧典》,《续资治通鉴长编》此处“秦兴宗”乃“蔡兴宗”之误。
又,该书作者为蔡惇,其字为元道,卒于南宋渡江之后,蔡兴宗乃其子。其内容,正如前引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云,以及朱熹在《朱子语类》中所批评的:“蔡元道所为《祖宗官制旧典》他只知惩创后来之祸,遂皆归咎神宗不合轻改官制,事事以祖宗官制为是,便说此是百王不可易之典。殊不知后来所以放行逾越,任用小人,自是执法者偏私,何关改官制事!”当以宋神宗元丰改制为中心,综论北宋一代制度的变化得失,南宋初年制度亦有所涉及。该书成书当在南宋时,故朱熹有“他只知惩创后来之祸”云云。李焘仅称“蔡兴宗《官制旧典》”而不提蔡惇,足证是书无疑经蔡兴宗整理方才成书,其中当多有蔡兴宗之手笔,刊布于南宋无疑。
南宋洪迈《论三衙军制札子》亦云:
以祖宗之制论之,[三衙] 军职之大者,凡八等。除都指挥使或不常置外,曰殿前副都指挥使、马军副都指挥使、步军副都指挥使,曰殿前都虞候、马军都虞候、步军都虞候,曰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秩秩有序,若登梯然,不可一级辄废。一或有阙,即以功次递迁。
章如愚《群书考索》、潘自牧《记纂渊海》则概括说:
官制:管军八位,武弁军门号八阶梯,盖副都指挥使、都虞候、四厢都指挥使为管军。
惟殿前、马军、步军都副指挥使,三军都虞候,天武捧日、龙卫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为管军掌兵之职。
《群书考索》、《记纂渊海》的史料来源,主要就是蔡氏所撰之《祖宗官制旧典》。与《群书考索》、《记纂渊海》大致类同的记载和表述,其实还有许多,如《群书会元截江网》: “以殿前、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三衙都虞候,天武捧日、龙武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为管军。”《古今合璧事类备要》、《翰苑新书》: “殿前、马军、步军副都指挥使,三军都虞候,天武捧日、龙卫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为管军。”等等。上述记载,无一例外,皆是指宋代三衙管军为八等八员之制。
应该着重强调的是,三衙管军的编制虽有八等八员之众,但按照北宋当时的规定,真正有权主持和处置三衙日常事务的,却唯有殿前、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即“三帅”大权统揽,三衙都虞候、四厢都指挥使基本上无权真正干预。宋仁宗朝的尹洙就引北宋三衙此制为据,对当时地方兵马司兵权不一的弊病提出了异议,他说:
古者大将出师,其下皆偏裨、部曲,莫不禀命于大将者也。今诸路都监而上,皆与大将均其所统,虽名品至异,然皆署事而同论,非古制也。不独非古,只以国朝殿前、侍卫司军制言之,亦异矣。今殿前、侍卫都虞候,乃都指挥使之贰,较其名品,不甚相远,至于署事,皆不得预。岂非戎事尚一,其下止当禀命邪?
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左右成书的孙逢吉《职官分纪》亦曰:三衙的副都指挥使“若具员在京,则凡公事,都虞候以上递申其长,然后謄奏行下”。也就是说,都虞候在三衙其实并没有多少决策权,只能是奉命行事而已。至于四厢都指挥使,朱熹更有言:“四厢都指挥使,又有甚诸色使,皆是虚名。只有三衙都指挥使真有职事。”故高琼为殿前都指挥使,“典禁军,未尝与副将言及军事”。孙升将“侍卫禁严,统率士旅”之权,仅归于“前殿三帅”;范祖禹则言及“管军之臣止有三人”、“京师之兵总于三帅”,而不笼统地归之于“管军八人”,原因也就在于此。
三衙的都虞候和四厢都指挥使通常只能在副都指挥使阙员,或在外任职时,方能加系“权管勾”或“同管勾”之类的头衔,来主管三衙的公事。如宋仁宗朝有“殿前都虞候、陇州防御使、权管勾步军司事王凯”,宋神宗朝有“马军都虞候、金州观察、权管勾侍卫马步军司燕达”,宋哲宗朝有“步军都虞候、信州团练使、定州路副都总管刘斌权同管勾马军司”等等。三衙都虞候和四厢都指挥使,如若既不外放兵马司担任兵官,又没有“权管勾”等一类的头衔,则大致类同于有职无事的闲职。
正因为如此,从宋仁宗朝开始至宋神宗朝,三衙管军“差八员,仍逐司常留一二员宿卫”,逐渐成了三衙的惯例。除了“一二员宿卫”开封之外,其馀六七员的三衙都虞候、四厢都指挥使职位,宋廷或者就地授予地方兵马司的高级兵官,主要是河北、河东、陕西等地经略安抚司的马步军副都总管,或者命三衙管军带三衙职衔外放,出任陕西等地的经略安抚司马步军副都总管等高级兵官,在前线统领边兵,待三衙缺人后再抽调回京师管军。
略作说明的是,《宋会要辑稿》引《两朝国史·志》所列殿前司管军职位当中,除了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之外,还有“副都虞候”一职。《两朝国史》成书于宋神宗朝,是宋廷记录宋仁宗、宋英宗两朝历史的官修史书,然翻检史籍,不论是殿前司,还是侍卫马步军司,皆无“副都虞候”的设置,《两朝国史·志》的说法恐怕不确。
此外,捧日天武和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两等军职,尽管已经明确无疑地进入了管军之列,如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十一月“渠州防御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孙正改沂州防御使、贝州部署,落管军,御史言正衰老不任事也”。康定元年(1040)十月,环庆部署、忻州团练使、兼知庆州任福“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贺州防御使,赏白豹城之功也”,时人称“任福以白豹功除管军”等等。但正如王曾瑜先生所指出的:四厢都指挥使“虽也称管军,但不应称三衙管军”。确实,终北宋一代,起码在时人的观念里,四厢都指挥使还是难以与都虞候、副都指挥使、都指挥使完全并列,宋宁宗朝三衙管军郭倪主持编撰的《侍卫马军司题名记》北宋各朝的马军司主帅就仅限于都副指挥使和都虞候,以四厢都指挥使权管马军司事务者亦仅标明“权”字而已。
(二)三衙管军的阙员现象
北宋三衙虽然有明确的职位员数编制,但是,三衙管军大致满员的情况,主要出现在宋太宗、宋真宗两朝辽、宋战争期间,以及宋仁宗朝宝元、庆历年间的宋夏战争期间。这是因为当时前线战事紧急,宋廷急于用将。除此而外,正如王曾瑜先生在《宋朝军制初探》增订本当中所指出的:“据《景定建康志》卷二六《侍卫马军司》所载历任管军表,北宋侍卫马军司管军大都只设都虞候一人,任都指挥使者颇少。”北宋三衙管军缺额的现象,事实上长期存在。
众所周知,宋太祖朝的殿前都指挥使一职,即曾空阙了长达六年之久。宋真宗朝辽、宋刚刚停战后的景德二年(1005),马军司、步军司甚至一度同时缺帅,宋廷只是命殿前司的主帅殿前都指挥使高琼来兼领马军司、步军司。对此,高琼甚表担忧,他曾经向宋真宗专门进谏说:
臣衰老,倘又有犬马之疾,则是一将总此三职。臣事先朝时,侍卫都虞候以上,常至十员,职位相亚,易于迁改,且使军伍熟其名望,边藩缓急,亦可选用。
宋真宗虽然采纳了他的建议,在高琼与马军都指挥使葛霸以“老疾”解除三衙军职之后,随即以刘谦、曹璨两人分别出任殿前副都指挥使、马军副都指挥使,然就此以后,马、步军都指挥使仍不轻授。这可能与辽、宋“澶渊之盟”签订后,辽、宋战争业已结束,宋真宗有意大规模裁减军队员额,对三衙等军队高级将领的职位,自然也是尽量地压缩有关系。
宋仁宗朝宋、夏大规模战争基本告一段落后,亦是如此。宋仁宗庆历四年(1089),张方平就指出:“昨差出许怀德后,马、步军皆阙都帅,遂自环庆路抽回殿前都虞候王元,令权勾当步军司公事。其王元又已年老衰病,至于总司军政,亦恐精力不逮。切以殿前、马、步军逐司公事不少,非惟统率宿卫,务要众整,亦须谙熟军制,稍通吏用……乞于以次管军将校中,择取一两人赴阙,分总禁卫,佐佑扈翼,于体为便。”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十一月,时任台谏官的赵抃亦言:
臣伏见自来殿前、马、步军,各有帅、副,共六员。今殿前只许怀德、马军惟范恪,外又复兼管步军,其馀都指挥使、虞候,见差出四员。夫禁卫士旅众多,全藉忠干有心力帅、副分头部辖,训练精强,以壮朝廷之威。今来在京见阙四员,伏望特赐指挥,抽还供职,或别选差填补。所贵专各管勾军政,免致急阙误事。
宋英宗朝,殿前都虞候郭逵亦曾兼领马、步二司,范祖禹所撰郭逵墓志铭有云:“英宗即位,加容州观察使,升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马、步军缺帅,诏公入朝,兼总二司。未几,兼领殿前司”。案:郭氏迁马军都虞候在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五月,治平元年(1064)八月宋英宗即位实迁殿前都虞候,治平三年(1066)四月由殿前都虞候升迁同签书枢密院事。又,宋英宗治平元年八月,贾逵除步军副都指挥使、窦舜卿除马军都虞候,范氏所言“马、步军缺帅”,当指贾逵时任鄜延路副都总管、窦舜卿时任邠宁环庆路副都总管,皆在外领军。范氏所云尽管存在着上述不准确之处,然亦不会完全无据,宋英宗治平年间,马军司、步军司甚至三衙事务,起码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曾由郭氏一人兼领,当为事实。
至宋神宗朝,三衙“管军常多阙员”,已然是朝廷诏书中都公开承认的事实。事实上,宋神宗一朝,马军司和步军司确时常缺帅,像燕达即以马军都虞候“权管勾马、步军司”,在较长时间内兼领两司;元丰四年(1081),又诏步军副都指挥使、邕州观察使、太原府路副都总管刘永年“赴阙供职,主管步军都指挥使兼主管马军司”,至元丰七年(1084)刘氏卒时,其职依然是“步军副都指挥使、邕州观察使兼权侍卫马军”,或径书曰“步军 [副] 都指挥使、邕州观察使兼权侍卫马军司”,这说明刘氏同时兼领步军和马军两司三年有馀。《神宗正史·职官志》径称:三衙“副都指挥使、都虞候,无定员,以刺史以上充,备则通治,阙则互摄”,就是此一客观情况的准确反映。
元丰八年(1085)四月,宋哲宗即位伊始,守太府少卿宋彭年上书朝廷,奏请:“殿前、马、步军司管军阙官,乞依故事差八员,仍逐司常留一二员宿卫。”此事得到了司马光的支持,一度引发了不小的政治波澜。宋氏此奏,足证三衙其时连“逐司常留一二员宿卫”也无法保证。司马光在引用宋氏上奏时,将其概括为“太府少卿宋彭年言,在京不可不并置三衙管军臣僚”,更清楚地说明这一点。
宋哲宗朝,三衙管军阙员更是发展到相当严重的程度,如元祐五年(1090)就是“管军臣僚见阙三人”,阙员将近二分之一了。当时除殿前副都指挥使一职一般不空缺之外,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或空缺一员,或两员皆缺,以都虞候或四厢都指挥使一员来权领马、步军司,是相当寻常的事。例如:元祐三年(1088)前后,宋廷就是以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姚麟兼权马、步军司;元祐四年(1089),姚氏又以步军都虞候“权殿前司事”。元祐五年九月,又以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斌权管勾步军司,马军都虞候姚麟权管勾马军司,当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权管勾步军司刘斌外任为秦凤路副都总管之后,再度由姚氏一人兼权管勾马、步军司。同年十二月,吕真亦在姚氏之后,“以马军都虞候的身份,兼任权管勾步军司”。元祐七年,刘斌则以步军都虞候“同管勾马军司”。宋哲宗、宋徽宗之际,又有“差枢密副都承旨曹诱权勾当马、步军司公事”之举。也就是说,整个三衙往往不过两员管军在京。
究宋哲宗一朝,步军副都指挥使一职,仅大致经过四任:即苗授、刘昌祚、刘舜卿、姚麟,而马军副都指挥使一职,更只经过区区姚麟一任!正是因为马军副都指挥使之职一直空缺,当元祐七年二月步军副都指挥使刘舜卿卒后,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就坚持要递补姚麟为步军副都指挥使,他的理由是:
祖宗以来,三帅不曾阙两人,盖殿帅若阙,难为从下便超补。今姚麟是殿前都虞候,合升作步军副都指挥使,又刘斌本以不才令出,今不得已,却欲召入,令与麟相兼管。
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氏虽然勉强同意了王岩叟的请求,却仍然表示:“更有阙,皆多时不补,亦不妨否?将相非小事,岂得容易!”众所周知,元祐年间太皇太后高氏大权在握,在她如此思路的引导下,三衙管军在这一期间的大量阙员合乎逻辑,并有向制度化发展的趋势,孙逢吉《职官分纪》即有云: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阙,则以副都指挥使领其事,若副都指挥使又阙,或在外,则殿前、步军司兼领之”。步军司亦然。该书成书于宋哲宗元祐七年左右,这一段表述所直接反映的,主要就应该是宋哲宗元祐年间的情况。
宋仁宗朝以后,尤其是宋神宗、宋哲宗数朝三衙管军阙员问题的加剧,可能主要与以下四个因素有关:
其一,选任趋严,无其人则阙。自宋英宗朝之后,三衙管军的选任趋向严格,重视战功,不再轻授,无其人则阙其位。至于战功,宋神宗元丰年间具体规定:“身经战斗,酬奖迁官,方理为战功,著为令。”显然很不易得。两宋之际蔡惇撰、蔡兴宗叙、成书于南宋初年的《祖宗官制旧典》有云,三衙管军八位:
祖宗选用立格至严,每分武举、世族及军伍出身人,无其人则阙,故武举、世族四员常足,而军伍四员常缺,盖难其人而不敢废祖宗法也。
蔡氏之语,正如李焘案语所评论的:“要亦不皆如其说。”不能说完全准确,然“无其人则阙”,与宋英宗朝之后的实际情况大致相符合,也能部分地解释当时三衙管军阙员的现象。
其二,宋夏战事方殷,陕西、河东等前线亟需用将,远较京师三衙为急。自宋仁宗朝宋夏战争后,宋与西夏的摩擦、冲突此起彼伏,激烈的战争也时常爆发,北宋军队的部署不得不同时应付西、北两边,尤以西事为重。宋神宗本有“并吞西夏之志”,熙丰强军之后,更是采取积极进取的国策,开始对西夏发起较大规模的攻势,力图制服甚至伺机并吞西夏。
宋哲宗、宋徽宗两朝,除旧党执政的元祐等个别年间之外,主要以“绍述”为国是,大致坚持执行宋神宗制服西夏的既定方针,拓边西北的战事持续地展开。西夏在宋军持续打击之下,由于整体国力有限,在战略上逐渐落了下风,然西夏将勇兵悍,在战场上决非易与之辈,宋、夏战局呈现拉锯的持久战局面,双方激战频频,胜败互有,时常爆发大仗,小的战事、摩擦、对峙更是无时不有。
宋夏战事方殷,西北战区尤其是鄜延、环庆、泾原、熙河等陕西各经略司以及河东经略司,战事频频,不仅各屯重兵,正所谓“今日边帅,全藉威名曾经战阵之将,以服敌气”,当然更亟需用将,需要一大批能征惯战的将领在前线统军征战。反过来,三衙所在的京师开封,远离战区,三衙不过为安享太平的“在京坐局官司”之一而已。
以宋神宗一朝为例,殿帅就多用资深宿将,也就是老将,像郝质、贾逵、杨遂等数任皆卒于位,接替杨遂的卢政竟已不可思议的高龄七十馀,按宋代“七十引老而去”的惯例,他早该自请致仕了,史书中说卢氏:
年七十馀,气貌不衰,侍立殿下,更数时无惰容,扈从辇前,能独上马,踊跃先导。观者壮之。
“观者壮之”一语,真不知史家是真正的称赞,还是辛辣的讽刺。殿前司如此择帅,固然说明其时殿帅地位的尊崇,但同时也表明其实际的军事重要性反而在下降。
宋哲宗朝的重臣知枢密院事曾布,在与宋哲宗讨论马军司管军人选的时候,就认为年富力强的马军都虞候王恩“少壮,可驱策,兼颇得边人情”,“置之于此可惜”,建议把王恩外任泾原或熙河路的副总管,代以“衰病”的老将张整来统领马军司,并得到了宋哲宗的批准。
显而易见,在曾布的眼里,开封城并非将帅用武之地,三衙管军在一定程度上已然被视若浪费将材的闲职了。案:张整元符元年(1098)二月主持马军司,当年八月即因老疾致仕,前后不过半年,而接任的贾嵒,九月就职,十二月即因老疾致仕,在职更是不到三个月。张、贾二将,确乎既“衰”且病矣。
曾布是王安石新法的坚定支持者,前文提到的太皇太后高氏则极端仇视新法,但在三衙管军阙员问题上,一个主张“多时不补,亦不妨”,一个主张将材“置之于此可惜”,两人的看法还是比较类同的。这说明:同时在京城并置殿前、马、步军“管军八位”并无太大的必要,已然是当时宋廷的主流观念。
可以参照的是,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十一月,宋神宗专门下诏裁减了陕西同、陕两州的驻泊兵马都监各一官,原因就是“上以西鄙用师,兵多在边而内地官冗故也”。三衙自然不好与地方兵马司相类比,三衙管军也不会被轻易裁减,但既然“西鄙用师”,三衙安居内地京师,其多有阙员不难理解。
其三,留阙以待,“俟边将有功者除之”。三衙管军之位的阙员,便于宋廷及时提升前线兵马司的立功将领,激励他们为宋廷效命。宋仁宗康定元年十二月,正当宋夏战事一触即发之际,宋廷专门下诏书晓谕陕西前线众将:“步军都虞候、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皆未补人,俟边将有功者除之。”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十月,陕西熙河、泾原两路宋军分别挫败了蕃部和西夏的攻势,宋廷随即擢升“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高州刺史、知熙州刘舜卿为团练使,充马军都虞候。旌其议边事之劳也”; “权发遣泾原路经略司公事、马军都虞候刘昌祚为殿前都虞候”、“以备御夏人有劳故也”。不难想象,如若三衙管军之位平时已然满员,如此赏功,就会因无阙可授而难以进行了。
其四,将兵法的影响。熙宁、元丰之际,宋廷推行将兵法,在开封府界、京东西两路、陕西、河北陆续组建了“七十九将”,后又在东南地区组建了“十三将”,总计九十二将。至北宋末更增至一百五十一将以上。对三衙而言,将兵法的推行,主要造成以下两个较大的影响:
一则使开封府界本属三衙直辖的大批兵力独立出去,元丰年间单独编组为开封府界十一将,加上不系将部分,总兵力约为“府界厢、禁军二百一十六指挥”,当在十万人上下。宋哲宗时一度改为十将,宋徽宗时则扩编为至少十四将。三衙的直辖兵力,由此有了大幅度下降,加之熙宁年间以来因并营、整编及“封桩禁军阙额请给”等诸多政策的影响,最多不过十一万馀,甚至更低,已然难以与兵力雄厚的陕西各经略司相提并论了。熙宁七年(1074)的时候,宋神宗就曾经忧虑地说:“边有老人亦谓今之边兵过于昔时,其势如倒装浮图,朕亦每以此为念也。”
二是正如南宋时人所谓:
国家之兵,大抵自禁兵立而厢兵废,自将兵立而禁兵废,自大军立而将军又废矣。
随着将兵法的推行,禁军被划分为“系将”和“不系将”两大部分,“将兵”被视作精锐,“不系将”禁军自然被下降到了杂牌的尴尬地位。宋人有云:宋初“禁军有退惰者,降为厢军,谓之落厢。自熙宁后置将官,而禁军又有系将、不系将之别,则禁军亦分为二矣”。如此说来,则“不系将”禁军大致与厢军的地位相类似,已然下降为禁军的杂牌军了。
三衙所部,尽管不编组为将兵,却被称为“在京禁军”,在名义上不使用“不系将”之类称呼,但在事实上,将兵法推行之后,陕西各经略司下辖诸将兵,即著名的“西军”,成长为宋军的王牌部队。除陕西、河东、河北以外,内地则是开封府界、京东西路的将兵作为机动力量,得到宋廷特别的重视。
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五路大举伐夏,以陕西各经略司诸将为主力,作为配合和加强力量,还出动了“开封府界、京东西在营兵马十九将往陕西权驻扎”,总兵力当在十万上下,具体部署是:“内府界第一、第三、第五、第六,京东第一至第五,京西第三将,赴鄜延路;府界第七、第九至第十一,京东第六至第九,京西第六将,赴环庆路。”相比之下,三衙主要由王中正“于在京七百料钱以下,选募马、步军万五千人”,实际出动的应该还要少于一万五千。
可以说,熙丰将兵法推行之后,三衙各部,不论是其军中地位,还是其军事重要性,都呈现出急剧下降趋势。三衙管军的阙员现象,在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北宋中期以来特别是宋神宗熙丰以后三衙兵力减少、地位下降符合逻辑的结果。
其五,正如笔者前文已经提到的,宋代三衙虽然实行八员管军制,然殿前司、马军司还有步军司,其实质上都是一长制。三衙各以一员管军统领,空缺副都指挥使、都虞候,或以三衙都虞候或四厢都指挥使一员来权管勾殿前、马、步军司事务,同样也可以保证三衙的有效运转。这可能是最简单,但也可能是最直接的原因。
除以上五个具体的原因之外,王曾瑜先生则从政治的角度加以分析说:
所谓“三帅不曾阙两人”,大致从宋真宗时开始,至少的三名三衙管军亦可不满员,元祐时即由姚麟和吕真前后兼任马、步两司管军。一将可“兼领二司”,表明了宋廷对控制三衙武将的信心,不须担心他们谋反。
这也应当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宋初与兵变频仍的唐末五代相接,皇权对三衙众将当然不得不防,不使兵权过于集中,而到了宋真宗朝以后,不论是朝廷的政局,还是整体的社会形势,都已然呈现稳定和安宁的局面,宋廷对三衙众将尽管仍有制约的必要,但正如王先生所指出的,已经不再担心他们会谋反,不再担心他们挑战甚至威胁皇权。
宋徽宗即位之后,三衙管军阙员的现象才有了较明显的改观,他即位伊始,尽管三衙“管军今止阙三人”,仍立即训令三省、枢密院速进拟补缺人选。在宋徽宗朝,殿前、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都虞候、捧日天武、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管军八位”,在京管军的二三员,于前线统兵的五六员,皆基本上保持了大致的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