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张岱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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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道、天道

道的本义为路,人行之路为道。《说文》云:“道,所行道也,一达谓之道。”具有一定方向的路叫做道。引申为人或物所必须遵循的轨道,通称为道。日月星辰所遵循的轨道称为天道,人类生活所遵循的轨道称为人道。《左传》昭公十八年记载:郑国裨灶根据天文现象的变异预言将有火灾,子产批评裨灶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天道是幽远的,人道是切近的。裨灶根据天文现象的变化预言将有火灾,是不可信的。子产区别了天道和人道,反对根据天文现象的变化预言人事祸福的宗教迷信,这在当时是非常进步的思想。《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鲁国申须说:“彗所以除旧布新也。天事恒象。……诸侯其有火灾乎?”“天事恒象”是说天文变化是人世变动的象征。在春秋时代,天文学和占星术是相互结合没有分开的。

孔子很少谈论天道。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孔子所讲的道主要是人道。他说:“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同书《雍也》)道是必须遵循的原则。孔子又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同书《述而》)道、德、仁、艺共四个层次。道是原则,德是道的实际体现,仁是最主要的德,艺(礼乐)是仁的具体表现形式。

如上所述,春秋时期,有所谓天道与人道,而普通所谓道指人道而言。

老子提出了关于道的新说。老子认为道是“先天地生”的世界本原。春秋时代所谓天道是天之道,道是从属于天的。老子则以为道比天更根本,天出于道。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按大读为太,指最初的根源。“有物混成”,表示道是客观存在的,是一个整体。老子又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四章)道是万物的根源,道的存在不同于万物的存在。如有上帝,上帝也以道为本。

老子以为道非有非无、亦有亦无,虽存在而不同于一般事物的存在。他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又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十四章)道一方面是“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另一方面又是“复归于无物”,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这都是表示,道是客观实在的,而又无形无象。

这所谓道究竟是什么?道的观念是从天道转化而来的,天道是天所具有的规律,道是比天更根本的普遍规律。这普遍规律是客观存在的,却无形无象,不同于一般事物。老子提出道的观念来,实际上是强调普遍规律的重要。他把普遍规律看做最高的实体,把普遍规律实体化了。

老子又论世界生成的过程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三是阴、阳与冲气,二指天地,一是天地未分的总体,而道又在一之先。这所谓道,其实是抽象的绝对。

老子又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二十五章)道在域中,即在空间之中。又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三十七章)道是无为的,即没有目的、没有意志的,道没有所谓精神作用的特点,所以道不同于近代西方唯心主义哲学家所谓超时空的绝对精神。

老子的道论可谓一种客观的观念论。老子肯定天地万物具有普遍规律,这是他的理论贡献,但他把普遍规律实体化了,认为是最高实体,就陷于失误了。

稍后于老子的《易大传》提出关于道的另一种学说。《系辞传》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又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又说:“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所谓“天地之道”、“一阴一阳”之道、“天下之道”,当是同一的。《易大传》中没有道先天地之说。

《系辞传》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所谓上下如何解释?在《周易》古经中,上下指爻位而言。《系辞传》云:“《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所谓上下亦指爻位。爻位是由下而上。《系辞传》又说:“六爻相杂,唯其时物也,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爻位由下而上,初是本,上是末。在《易大传》中,所谓上并无根本之意。所以,所谓“形而上”、“形而下”,并无形而上为本、形而下为末之意。“形而上”是说无形而表现于形的,“形而下”是说具有一定形体的。形而上即是抽象的规律,形而下即是具体的实物。

《系辞传》说:“《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说卦传》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分开来说,天道、地道、人道有一定的区别;总起来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普遍性的。

《易大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二语,对于宋代哲学影响很大,唯物主义者与唯心主义者作出不同的解释。

庄子继承老子的思想,亦以道为先天地生的最高实体。庄子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大宗师》)道“有情有信”,是实实在在的,但“无为无形”,没有意志没有形象。道“自本自根”,自以为本,自以为根,在天地之先。

老子庄周宣称道先天地,而《庄子·外篇》中又有“道兼于天”之说。《天地》篇云:“行于万物者道也。……道兼于天。”道是从属于天的,天比道更根本。这是庄门后学思想的转变。

《管子》书中亦有关于道的学说。《管子》的《内业》篇强调道是无形无声的,是万物生成的根据。《内业》云:“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序其成,谓之道。”又云:“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败,所得以成也。”道是感官所不能感到的,而是人所以生,事所以成的根据。《内业》又云:“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道是没有具体形象的,而是万物生成的所以然。这所谓道即是万物生成的规律。

《内业》论道与心与气的关系说:“凡道无所,善心安爱,心静气理,道乃可止。”道没有固定的处所,而可以容纳于心中,心宁静,气顺适,就可以得道。从《内业》的这些话来看,道、心、气既是有区别的,又是可以相互结合的。

《内业》论人之所以生,强调了“和”。它说:“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察和之道,其精不见,其征不丑。”所谓道的实际内容,即是和。“和之道”至少是道的主要内涵。

《管子》的《心术上》篇论道云:“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道是普遍性的,故“其大无外”;道是无所不在的,故“其小无内”。道在天地之间,而非在天地之先。这是《管子》的道与《老子》的道的根本区别。这也就是唯物主义观点与客观观念论的区别。

《心术上》篇把道与理联系起来:“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道者也。”这是以后韩非以理释道的先导。

《管子》书中的道论,受老子的影响,是对于老子道论的改造。

荀子强调人道的重要,他说:“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荀子·儒效》)但荀子对于天道也有所论述。荀子肯定有普遍的道,他说:“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天论》)又说:“大道者,所以变化遂成万物也。”(《哀公》)道是万物变化遂成的所以然,也即是万物的普遍规律。而这道也就是天的常道。荀子说:“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天论》)道并非在天地之先。所以,荀子论道,坚持了唯物主义的观点。

韩非以理解释道,他说:“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万物各异理。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韩非子·解老》)稽是总合之义。理是万物的条理,道是万理之总合。道总括万物之理。(“道尽稽万物之理”,《韩非子集解》以“道尽”断句,误。)

韩非解释所谓常道说:“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同上)所谓常即是与天地并在的,“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而不是“先天地生”。韩非所谓道即是物质世界的普遍规律,并非超越自然的绝对观念。韩非论道,给道以比较明确的解释,改造了老子的观念论观点。

自从老子提出了以道为最高实体的学说,思想家们围绕着道的问题,展开了争论。庄子发挥了老子的观点。《管子》、荀子、韩非则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对老子的道进行了改造。先秦时代,关于道,唯物主义者与唯心主义者的对立斗争与交互影响是比较明显的。

从汉至唐,关于道,没有出现新的见解。到宋代,哲学家们又提出一些值得注意的新观点。

张载以气言道,认为道就是气的运动变化的过程。他说:“由气化,有道之名。”(《正蒙·太和》)道即气化。他又以太和为道:“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絪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不如野马、絪缊,不足谓之太和。”(同上)野马指游气,絪缊指阴阳二气密切结合的状态。所谓太和,包括一切在运动中的气,即是气的总体。

二程以理言道,程颢说:“盖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以为道是指理而言。程颐说:“‘一阴一阳之谓道’,道非阴阳也,所以一阴一阳,道也。”(同书卷三)道是阴阳的所以然。他又说:“离了阴阳更无道,所以阴阳者是道也。阴阳,气也,气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同书卷十五)二程把道与气对立起来。

张载以气化为道,认为道就是物质世界的总过程,这是关于道的新说,是从唯物主义观点立论的。二程以理为道,他们所谓理是普遍规律,而又把规律实体化了,认为理是超越自然的最高实体,这是客观唯心主义的观点。但以理为道,比较符合先秦时代道的观念的本义。

朱熹继承二程的学说,亦以理为道,他说:“阴阳迭运者气也,其理则所谓道。”(《周易本义·系辞上》)又说:“卦爻阴阳皆形而下者,其理则道也。”(同上)他类似的话尚多,兹不具引。但朱熹有时又以为道有体有用,兼该体用。《中庸》有云:“君子之道费而隐。”朱注云:“费,用之广也;隐,体之微也。”又云:“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谓费也;然其所以然者,则非见闻所及,所谓隐也。”(《中庸章句》)费是用,即现象;隐是体,即是理。道则是费隐的统一体。朱熹说:“道者兼体用、该隐费而言也。”(《朱子语类》卷六)这是朱熹关于道的又一论点。

清初王夫之论道,采取了程朱之说,他曾给道立一界说云:“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张子正蒙注》卷一《太和》篇)道就是天地人物的普遍规律。王夫之断言“气外更无虚托孤立之理”(《读四书大全说》卷十《孟子·告子上》篇),从而坚持了唯物主义。

颜元以为道是兼涵理气的总体,他说:“理气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存学编》)他认为理气是不可分离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存性编》),合理与气,称为天道。

戴震以为道指气化的过程而言,他说:“道言乎化之不已也。”(《原善》上)“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孟子字义疏证》)而阴阳五行就是道的实际内容:“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同上)道就是物质世界的变化过程。戴震此说,显然是继承了张载“由气化有道之名”的学说。

以上是宋元明清时代关于道的主要思想。

中国古代哲学中道的观念,确有深刻复杂的涵义。道的观念,至少蕴涵四层涵义:(一)事物的存在都有其变化的过程。(二)在事物变化的过程中具有相对不变的规律。(三)事物有其特殊的规律,也有统一的普遍的规律,这普遍的规律命之曰道。有些思想家则以事物变化的总过程为道。(四)有些思想家把普遍规律抬高到物质世界之上,看做最高的实体,世界的本原,于是成为一个观念的虚构。老庄、程朱都是如此。而《易大传》、《管子》书和张载、王夫之等则反对这种虚构。总之,道包含过程与规律的意义,这都是客观世界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