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边塞诗研究(中华文史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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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边塞诗萌芽的《诗经》征戍诗

一般说来,事物的起源与萌芽过程就是构成事物的基本属性与本质特征不断孕育与积累的过程,追溯其源、清理其包含的基本要素,对于把握事物的本质特征和发展方向,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中国古代边塞诗渊远流长,其漫长的发展史可以追溯到中国诗歌的源头《诗经》、《楚辞》时代。当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战争与祭祀是古人最重要的政治生活内容。因此反映远古先民生活的“《诗经》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诗篇是直接或间接描写战争的”(2)。而直接写战争的诗作约有30余篇,这些战争诗篇,归纳起来大致有四种情况:一是表现商、周开国的战争。如《商颂·长发》歌颂成汤灭夏的历史功绩;《大雅·皇矣》歌颂文王伐崇伐密的战绩;《大雅·大明》描写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绘声绘色地再现了当年激战的壮观场面。二是描写周公东征的战争。周公东征旨在镇压武庚等人发动的复辟叛乱,摧毁商朝在东方的残余势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第二次灭商战争。如《豳风·破斧》、《豳风·东山》等。三是抵御外侮的卫国战争。如《小雅·出车》、《小雅·六月》、《小雅·采薇》等表现周宣王反击西北猃狁民族侵扰之战;《秦风·无衣》写抗击西戎之战;《江汉》写召虎讨伐淮夷之战;《常武》写宣王亲征淮夷等。四是表现兼并掠夺战争。如从征夫厌战角度写的有《邶风·击鼓》、《王风·扬之水》、《魏风·陟岵》、《唐风·鸨羽》、《小雅·祈父》、《小雅·渐渐之石》、《小雅·苕之华》、《小雅·何草不黄》等篇。从思妇闺怨角度来写的有《卫风·伯兮》、《王风·君子于役》、《唐风·葛生》、《秦风·小戎》、《小雅·杕杜》等篇,表现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与痛苦,控诉了战争的残酷及罪恶。《诗经》征戍诗表现战争,集中在后两类,多方面反映了周人从军征战的各种感怀以及战争对人们正常生活所造成的深刻影响。其中优秀的篇章如《秦风·无衣》、《秦风·小戎》、《小雅·采薇》、《豳风·东山》、《小雅·出车》、《小雅·六月》、《小雅·采芑》、《魏风·陟岵》、《卫风·伯兮》、《王风·君子于役》、《大雅·江汉》、《大雅·常武》等篇,不仅思想内容深挚感人,而且艺术造诣也极高,但是,这些诗歌表现征战戍守的军事生活,尚不具备明确的边塞地域性特征,属于边塞诗的萌芽状态,故谓之征戍诗或战争诗。

一、具有奠基意义的主题思想

《诗经》征戍诗是周人的群体歌唱,其抒情主人公有征夫,有思妇,也有掌庙堂祭祀的史官,诗中有对卫国战争的歌颂,有对不义战争的诅咒;既有报国之志,也有思乡之情;既有怀夫之怨,又有苦役之叹,情感丰富复杂,真挚感人。分而言之,抒发慷慨从军抗敌御辱的爱国之情是《诗经》征戍诗突出的情感内涵。《秦风·无衣》、《秦风·小戎》、《小雅·出车》、《小雅·六月》、《小雅·采芑》、《小雅·江汉》、《大雅·常武》等篇,或歌颂王朝军队抗敌御辱的赫赫武功,赞美将帅勇武的英雄气概。或表达慷慨从军、相互友爱、同仇敌忾的爱国愿望和爱国情感。如《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开头两句一问一答,满腔热血,直欲喷泻而出,表现了士兵团结一致、共赴国难的友爱精神。后三句歌颂士兵同仇敌忾、擐甲砺兵的英雄壮举,高昂的气势、跳荡的激情使人为之振奋,给人巨大鼓舞力量,故钟惺评此诗“有吞六国气象”,而陈继揆说“笔锋凌厉,亦正如岳将军直捣黄龙”。

又如《小雅·出车》写南仲奉宣王之命北攘猃狁,西伐西戎,凯旋之日正值春和景明之时。“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由于诗人心情的欢快,景色也格外喜人,好像大自然也分享着人们胜利的喜悦,“故迟迟之日,萋萋之草,鸟鸣之和,皆为助喜”(3)。《诗本义》也说:“卒章则述其归时,春日暄妍,草木荣茂,而禽鸟和鸣,于此之时‘执讯获丑’而归,岂不乐哉!”(4)

表达征戍痛苦、厌战思乡之情是《诗经》征戍诗又一重要内容。《王风·扬之水》、《魏风·陟岵》、《小雅·采薇》、《豳风·东山》、《小雅·何草不黄》、《小雅·祈父》、《小雅·渐渐之石》、《小雅·苕之华》、《邶风·击鼓》等诗作,集中诉说征战戍守的艰辛痛苦,把对战争的厌倦不满及长期在外思乡念家、渴求与妻子团聚的心情表达得酣畅淋漓。这些诗多从征夫角度来写,虽然诗中还看不出明显的边塞气息,但其抒情却和后代边塞诗一脉相通,是《诗经》征戍诗中非常感人又最有价值的诗篇。如《小雅·采薇》写无休止的征战给前线战士造成的巨大痛苦。猃狁入侵,周王朝派兵征讨,服役士兵历尽艰辛痛苦,抗御外敌。长期的征戍生活使战士产生了浓重的思归情怀,他们发自内心地咏唱道: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这是一首“边防军士服役思归,爱国恋家,情绪矛盾苦闷”(5)的哀歌,猃狁入侵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人们背井离乡,不暇安居生活。戍边征战永无止期,说是可以归乡了归乡了,但到了年终还是没能回去,因此心忧如焚。加上征戍生活的饥渴苦寒,更使征战士兵痛苦不堪。诗中既有“一月三捷”的喜悦之情,又有“岂敢定居”的艰辛与痛苦。而“岂不日戒?猃狁孔棘”既写出了猃狁民族入侵的猖狂气焰,也写出了战士们的卫国志愿,表现了士兵丰富而矛盾的内心情感。一方面他们具有为国忘家、舍生报国的追求,有着高度的责任感与牺牲精神;另一方面又思乡念亲,渴望归去。结尾之句写出士兵终于归乡了,然而家乡之景境又令他伤悲哀感不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在对比中突出心情的哀伤:一昔一今,一往一归,“杨柳依依”说出征在春天,“雨雪霏霏”言归来在冬季,以具体景象暗示抽象的节令,生动而形象:昔日我走的时候,春光融融,柳丝依依,柳丝似也惜别留人;而今我归,却是雨雪霏霏,凄凉无比。远征之日“忧心烈烈”,而“杨柳依依”美景更助人不忍离乡之情,是以乐景写哀情;归乡凯旋之时,满怀喜悦,然而家乡万木凋零,雪花纷飞,一派凄冷阴暗萧条的景象,庆幸的是自己身经百战九死一生,最终总算回到了故乡,是以哀景写乐情,是写不幸中的万幸。诗作“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6)。诗人心情沉重,又渴又饥,因而步履迟迟,更可悲的是有谁能理解我这一份苦衷,这一份悲哀呢?!全诗凄婉哀感、悲凉动人,是一首边塞征戍的杰作。

再如《豳风·东山》写久戍在外的士兵归乡途中的内心活动也很典型。诗曰: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于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如果说“杨柳依依”四句是“景生情,情异景”,那么此篇“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则是景中含情,情融于景。“言其往来之劳,在外之久,故每章重言,见其感念之深”(7)。如同全篇的主旋律,把各章内容统一起来,浑然成为一个整体。烟雨濛濛,道路泥泞,一种极凄凉的气氛,烘托出士兵凄凉的心情。“濛”字既表现细雨的迷蒙,也反映出士兵迷茫的心境。三年征戍,乡音断绝,他想象着家乡的庄稼和盼望征人早日归来的妻子,怀着又喜又惧、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在归乡的路上,大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之感。细致入微地写出了士兵归途痛定思痛、万感交集的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其他如《鸨羽》“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何草不黄》“哀我征夫,独为匪民?”《扬之水》“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也都是对战争的控诉,反映厌战思归之情。

此外,《诗经》征戍诗还从闺中思妇角度抒发孤独无依的闺怨之情。《卫风·伯兮》、《王风·君子于役》、《小雅·杕杜》、《秦风·小戎》、《唐风·葛生》等篇,诉说征戍造成的夫妇分离、孤独无依、寂寞痛苦之情。如《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棲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写思妇在日暮时分思念征役不归的丈夫的心情,既表现了迫切盼归的心情,又突出了女子体贴善良的心地,反映了战争徭役给人民带来的痛苦。一般说,征妇闺怨与征夫思归是边塞戍防一体两面的问题,征夫久戍,思乡念亲,怀归情切;而闺中妻子孤独寂寞,痛苦难耐,尤其日暮黄昏之时,这种痛苦更浓重,羊牛鸡狗,“日之夕矣”,犹且归栏入埘,何况人乎!人与物比,物有归而人不归,人不如物,更增惆怅之情。这种日暮思归、暝色生愁的描写,对后世产生很大影响,形成一种“暝色生愁”(8)的心理情感定势,积淀于民族文化之中。《卫风·伯兮》又以细腻的笔触描写思妇对丈夫一往情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以肖像刻画展示人物心理,把思妇怀思丈夫之情写得淋漓尽致。而《小雅·杕杜》更以“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的呼唤喊出了千百万思妇盼归的共同心声。这些诗从闺阁角度控诉战争罪恶,既开创了闺怨题材的先声,同时也是以闺怨形式出现的征戍诗,它表明征妇闺怨一开始便是边塞诗一个重要的抒情领域。

综上可见,爱国、思归、闺怨构成了《诗经》征戍诗的三大主题,这三类主题各自独立又互有交叉,还不时构成种种矛盾。如《卫风·伯兮》既以丈夫从征卫国为荣又思之不已,盼其早归。《小雅·采薇》既有舍生报国的精神又难抑思乡欲归之痛。本能的情感欲求与理性的责任义务相矛盾,使《诗经》征戍诗的情感内涵丰富、复杂,深挚而不失于简单化。这些思想情感如同边塞诗的情感基因,全部为后世边塞诗所继承,尤其是爱国、怀乡、闺怨三大主题更是历代边塞诗不断吟咏的永恒主题。后世边塞诗抒发从军报国的爱国情感与愿望,表达建功立业的理想与抱负,以及歌颂英雄气概和献身精神的主题由此而来;那些以战士口吻表达征戍痛苦、描写苦寒、抒发厌战思乡之情、反映军中苦乐不均、反对开边侵略战争等等内容,与《诗经》征戍诗一道构成一条鲜明的主题线索。而抒发征人与妻子的刻骨铭心的相思盼归之情也是从《诗经》的闺怨主题开始的。《诗经》征戍诗不仅规范了后世边塞诗的基本主题,有些篇目如《小雅·采薇》、《豳风·东山》等还成了后世边塞诗吟咏征戍之事常用的典故。如曹操《苦寒行》:“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曹丕《至广陵于马上作诗》:“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张华《劳师还歌》:“征夫信勤瘁,自古咏《采薇》。”等等都直接采用《诗经》篇章之典。可见,作为边塞诗萌芽的《诗经》征戍诗对汉唐边塞诗的主题与意象语言都有直接的制约性影响。

二、富有时代色彩的艺术特征

《诗经》征戍诗与其他诗经作品相比,同样具有重章叠咏的艺术形式、丰富多彩的表现手法、浑朴自然的语言风格。然而,当我们把这些征戍诗纳入边塞诗视野加以考查时,就会发现,《诗经》征戍诗具有超凡的表现技巧和独特的时代特征。

首先,《诗经》征戍诗写战争重在突出王朝军威盛壮、武备精良,铺陈誓师场景的声势浩大。而不重视甚至省略战争场面的描写,明显反映出周人厌战、王朝节制战事的战争态度(9)。翻检《诗经》征戍诗,可见其写战争很少集中描写激烈鏖战的场景,相反,铺陈誓师场景、反复渲染王朝军容盛壮、夸饰武备精良的诗句,却俯拾即是,或欣赏车马高大,或炫耀旗帜威严,突出王军的强大威势。如“四牡修广,其大有颙”、“积文鸟章,白旆央央”(《小雅·六月》),“四牡孔阜,六辔在手”(《秦风·小戎》),“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小雅·出车》),“四骐翼翼,路车有奭。簟茀鱼服。钩膺鞗革”、“其车三千,旂旐央央”、“伐鼓渊渊,振旅阗阗”(《小雅·采芑》)等等。这样描写的根源在于先秦时期周人崇尚“以德服人”的喻德观念。重视以礼乐强国,“增修于德”,“修德以怀远”,威服四邻,崇尚不战而胜,以武力征服为下策。《老子》所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六韬》也说“圣人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把征战之事视为凶事,甚至以“丧礼处军征”,对战争采取节制克制的态度,往往于军情危急时才迟滞被动、保守地出征,因此诗中重在渲染军容盛壮,而不重战争场面的刻画,反映出厌战节制的战争态度。

其次,《诗经》征戍诗抒发思乡念亲之情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其表现有二:一是对节令变化和植物荣枯成长过程的敏感成为乡恋情感的诱因与触媒,具有鲜明浓郁的农耕文化特色。如《小雅·采薇》,以采薇起兴,抒写强烈的恋乡怀归之情。诗中战士从“薇亦作止”、“薇亦柔止”到“薇亦刚止”的植物荣枯成长过程中敏感地体悟到“岁亦阳止”(十月曰阳)的节令变化,意识到自己戍边又过一年,于是从心底涌起了强烈的回归冲动,“曰归曰归”,“忧心烈烈”,“忧心孔疚”。《小雅·出车》为出征将领胜利归来时所唱的乐歌,其中“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也是由对作物的成长和节令敏感诱发的恋乡归乡之情(10)。二是其乡恋内涵包括思父母、念妻子、怀兄弟、酷爱故土庄稼等方面,具有宽广而具体的特点。如《魏风·陟岵》“瞻望父兮”、“瞻望兄兮”抒发思父念兄的相思情怀,而《邶风·击鼓》中“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是思念妻子之情。再如《豳风·东山》中“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则是由对故土庄稼的深挚热爱而牵动的乡恋之情。农夫出身的征夫的群体歌唱与文士诗人的创作相比,富有农耕生活情调的触媒诱因与多元的情感指向,使《诗经》征戍诗的乡恋主题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表现技巧上,《诗经》征戍诗还善用白描和心理刻画手法。《王风·君子于役》以白描手法勾勒山村傍晚的自然景色,渲染万物寻找归宿的环境氛围,借白描苍茫的暮色之景来衬托闺中女子的孤寂、凄苦、怅惘之情,达到了借景传情,情景交融的境界。运用心理刻画最成功的当属《卫风·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父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诗之开头说丈夫是邦国杰出的男子,执殳从戎“为王前驱”,自己倍觉骄傲自豪。并无愁怨之言,但随着时间推移,对丈夫的思念与日俱增,以致懒于梳妆,容颜憔悴。“首如飞蓬”是因思念而懒于打扮的结果。“谁适为容”则在肖像描写中展示了女子的内心活动,体现出她对丈夫爱情的专一与忠贞。古人观念中“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丈夫不在身边打扮又给谁看呢?正是出于“为悦己者容”的想法,所以丈夫之东她便“首如飞蓬”。简单几句写出了女子忠贞专一的爱情。再进一步,她天天盼丈夫归来,可事不遂愿,就像盼雨雨不至,而偏偏又出太阳一样。巧妙运用比喻与反衬手法,将“杲杲出日”的明丽景象与思妇心头苦雨愁云相对照,刻画出思妇的哀怨痛苦。这种痛苦先是“首疾”,铭心刻骨之思使她觉得头疼,她想借助谖草解忧,然而忧思难止,“首疾”竟变成了“心痗”,层层展示思妇内心的情感变化,将其情感波澜几经回旋激荡,逐渐推向高潮,呈现一种抑扬顿挫之美。朱善《诗解颐》评此诗曰:“首如飞蓬,则发已乱矣,而未至于痛也;甘心首疾,则头已痛矣,而心则无恙也;至于使我心痗,则心又病矣,其忧思之苦,亦已甚矣。”(11)朱氏评语,精彩地揭示出诗中思妇怀人的情感心理历程。

《诗经》征戍诗的艺术表现虽然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然而作为古典诗歌的源头,其高超的艺术技巧也多为后世边塞诗所继承。其不写激烈鏖战的场景,善于叙写国威盛壮与誓师场景的特点为唐代岑参所继承,聚焦于出征与凯旋的描写,凸显征战将士的英雄气概与无畏精神。其《豳风·东山》第三章“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魏风·陟岵》等篇采用的“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视人适见人亦视己”(12)的手法,“据实构虚,以想象与回忆融合而造诗境”的抒情策略也为后世边塞诗所继承。如梁陈乐府边塞诗的边关与闺阁相结合,就多用此法,唐代高适的《燕歌行》“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也运用这种手法。《王风·君子于役》不仅开启了边塞诗闺怨主题的先河,还为后世诗歌创作凝定了“暝色生愁”的创作传统和富有文化内涵的“夕阳”意象(13)。其白描手法与《卫风·伯兮》的肖像刻画人物心理的方法,也对梁陈及唐代边塞诗的抒情产生了深远影响。《小雅·采薇》不仅成为边塞诗常用的典故,而且其“杨柳依依”四句,乐景写哀与哀景写乐的相反相生手法以及今昔对比的句法结构也为后世诗人所效法。如曹植《朔风诗》“昔我初迁,朱华未晞;今我旋止,素雪云飞”、陶渊明《答庞参军》“昔我云别,仓庚载鸣;今也遇之,霰雪飘零”(14)等都是直接受其影响的结果。

艺术风格上,《诗经》征戍诗具有“慷慨悲壮”的风格特色。这种慷慨悲壮的美学风格包含两种因素:一为悲,一为壮,在不同作品中有不同的表现。或偏于悲,则形成悲慨苍凉的风格。如《豳风·东山》、《小雅·采薇》等,诉说征戍之苦、身世之悲、思家之痛等构成了诗作的抒情主调,悲壮苍凉,感慨万端。有的倾向于壮,则形成慷慨壮烈的风格。如《秦风·无衣》、《小雅·采芑》、《豳风·破斧》等偏重抒发慷慨从军、捐躯报国、勇往直前的壮志豪情,突出表现了征人的英雄气概和献身精神,这两种风格基调不仅构成了《诗经》征戍诗基本的美学风貌,也为后世边塞诗确立了两种基本的抒情基调和阳刚壮伟的美学风貌。如由悲慨苍凉的风格发展下去,汉代有《战城南》、《十五从军征》,曹操有《苦寒行》,左延年有《从军行》,陈琳有《饮马长城窟行》,鲍照有《拟行路难》第十四。至唐代王之涣《凉州词》、高适《燕歌行》、王昌龄《从军行七首》之一、李白《关山月》等等,形成一个偏于“悲”的抒情系列。由慷慨激昂的风格发展的诗作有:《楚辞·九歌·国殇》、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王褒《关山篇》、吴均《战城南》,唐代王昌龄的《从军行》、岑参的《轮台歌》、《走马川行》、《天山雪歌》、《白雪歌》等,皆属此类风格,形成一个偏于“壮”的抒情系列。这两个抒情系列构成了古代边塞诗的主体与重心。

总之,《诗经》征戍诗作为中国古代边塞诗的源头,在主题思想、艺术表现、美学风格各个方面都为后世边塞诗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但是严格说来《诗经》征戍诗还没有明确的边塞观念作指导,尚不具备鲜明的边塞特色,还处于边塞诗发展的萌芽状态。边塞诗的发育定型还有待汉魏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