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出　肃苑

【一江风】（贴上）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1]，画阁里从娇养。侍娘行[2]，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他理绣床，陪他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3]。

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省人事。终须等着个助情花，处处相随步步觑[4]。俺春香，日夜跟随小姐。看他名为国色，实守家声[5]。嫩脸娇羞，老成尊重。只因老爷延师教授，读到《毛诗》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废书而叹曰：“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春香因而进言：“小姐读书困闷，怎生消遣则个？”小姐一会沉吟，逡巡而起[6]。便问道：“春香，你教我怎生消遣那？”俺便应道：“小姐，也没个甚法儿，后花园走走罢。”小姐说：“死丫头，老爷闻知怎好？”春香应说：“老爷下乡，有几日了。”小姐低回不语者久之，方才取过历书选看。说明日不佳，后日欠好，除大后日，是个小游神吉期[7]。预唤花郎，扫清花径。我一时应了，则怕老夫人知道。却也由他。且自叫那小花郎分付去。呀，回廊那厢，陈师父来了。正是：年光到处皆堪赏[8]，说与痴翁总不知。

【前腔】（末上）老书堂，暂借扶风帐[9]，日暖钩帘荡。呀，那回廊，小立双鬟[10]，似语无言，近看如何相？是春香，问你恩官在那厢？夫人在那厢？女书生怎不把书来上？

（贴）原来是陈师父。俺小姐这几日没工夫上书。（末）为甚？（贴）听呵，

【前腔】甚年光，忒煞通明相[11]，所事关情况。（末）有甚么情况？（贴）老师父还不知，老爷怪你哩。（末）何事？（贴）说你讲《毛诗》，毛的忒精了。俺小姐呵，为诗章，讲动情肠。（末）则讲了个“关关雎鸠”。（贴）故此了。小姐说，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书要埋头，那景致则抬头望。如今分付，明后日游后花园。（末）为甚去游？（贴）他平白地为春伤。因春去的忙，后花园要把春愁漾[12]。

（末）一发不该了。

【前腔】论娘行，出入人观望，步起须屏障[13]。春香，你师父靠天也六十来岁，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园。（贴）为甚？（末）你不知。孟夫子说的好，圣人千言万语，则要人“收其放心”[14]。但如常，着甚春伤？要甚春游？你放春归，怎把心儿放[15]？小姐既不上书，我且告归几日。春香呵，你寻常到讲堂，时常向琐窗，怕燕泥香点涡在琴书上[16]。

我去了。绣户女郎闲斗草，下帷老子不窥园[17]。（下）

注释：

[1]一种：同样。

[2]娘行（háng）：姑娘。

[3]小苗条：小小的苗条的身材。

[4]“花面丫头十三四”四句：化用唐刘禹锡《寄赠小樊》：“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终须买取名春草，处处相将步步随。”花面，古代女子用花片贴在脸上作为装饰。省人事，懂得男女情事。助情花，指情人。觑（qù），看。

[5]家声：家族世传的声名美誉。

[6]逡（qūn）巡：有所顾虑而徘徊。

[7]小游神：传说中的吉利神祇。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三：“太平兴国中，司天言太一式有五福、大游、小游……凡十神，皆天之贵神。”古人信奉出行要避免凶煞，选择吉日。小游神当值的那天，被认为是吉日之一。

[8]年光到处皆堪赏：唐张仲素《汉苑行》：“年光到处皆堪赏，春色人间总未知。”年光，春光。

[9]扶风帐：东汉扶风学者马融教授学生时“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后因以“扶风帐”指讲坛、学舍。

[10]双鬟（huán）：原为古代少女所梳的一种发髻，后又指婢女。这里指春香。

[11]忒（tè）煞通明相：太聪明的模样儿。忒煞，太，过分。

[12]春愁漾：排遣春愁。漾，发散。

[13]步起须屏障：为了不使人看见，女子出外要把脸孔遮住。《礼记·内则》：“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步起，指外出。

[14]圣人千言万语，则要人“收其放心”：此指《孟子·告子上》所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圣人，指孟子。收，收拢，拘束。放心，放纵的心性。

[15]怎把心儿放：怎样能使心情平静。放，安放。

[16]点涡（wō）：点污。涡，用同“污”。

[17]下帷老子不窥园：汉代学者董仲舒在帷帐内专心学问，三年都未曾去看一下园圃。下帷，放下帷帐，指闭门苦读。这里以“下帷老子”指陈最良。

（贴吊场[18]）且喜陈师父去了。叫花郎在么？（叫介）花郎！

【普贤歌】（丑扮小花郎醉上）一生花里小随衙[19]，偷去街头学卖花。令史们将我揸[20]，祗候们将我搭，狠烧刀、险把我嫩盘肠生灌杀[21]。

（见介）春姐在此。（贴）好打。私出衙前骗酒，这几日菜也不送。（丑）有菜夫。（贴）水也不挑。（丑）有水夫。（贴）花也不送。（丑）每早送花，夫人一分，小姐一分。（贴）还有一分哩？（丑）这该打。（贴）你叫什么名字？（丑）花郎。（贴）你把花郎的意思，诌个曲儿俺听[22]。诌的好，饶打。（丑）使得。

【梨花儿】小花郎看尽了花成浪，则春姐花沁的水洸浪[23]。和你这日高头偷㫰㫰[24]，嗏，好花枝干鳖了作么朗[25]！

（贴）待俺还你也哥。

【前腔】小花郎做尽花儿浪，小郎当夹细的大当郎？（丑）哎哟！（贴）俺待到老爷回时说一浪[26]，（揪丑发介）嗏，敢几个小榔头把你分的朗[27]。

（丑倒介）罢了。姐姐为甚事光降小园？（贴）小姐大后日来瞧花园，好些扫除花径。（丑）知道了。

东郊风物正薰馨，崔日用[28]
应喜家山接女星。陈陶[29]
莫遣儿童触红粉，韦应物
便教莺语太丁宁。杜甫[30]

注释：

[18]吊场：舞台表演提示语。在一出戏的结尾，其他演员都已下场，留下一二人念下场诗；或一出戏中某个场面的结束，由某位演员说几句说白，转到另一个场面。

[19]随衙：随班，跟班。

[20]揸（zhā）：抓。下文“搭”，也是“抓”的意思。

[21]烧刀：烧酒。盘肠：肚肠。

[22]诌（zhōu）：信口编造。

[23]“小花郎看尽了花成浪”两句：和下曲头两句都是花郎和春香调情的曲文，语意双关，意带猥亵。洸（guāng）浪，水波荡漾。

[24]（làng）：同“晾”，晾晒。

[25]好花枝干鳖：比喻女子年华逝去。干鳖，即干瘪。

[26]说一浪：说一下，说一番。

[27]敢几个小榔头把你分的朗：准保几棒槌就把你打成两段。敢，准定。

[28]东郊风物正薰馨：语本崔日用《奉和圣制春日幸望春宫应制》。这里指春光明媚，万物生机勃勃。

[29]应喜家山接女星：语本陈陶《投赠福建路罗中丞》。这里指打扫花园准备迎接杜丽娘游园。女星，星宿名，主扬州。此指女子。

[30]莫遣儿童触红粉，便教莺语太丁宁：上句语本韦应物《将往滁城恋新竹简崔都水示端》，下句语本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一。这里指不要让小儿女懂男女之事，一旦懂了，他们言语之间就太多情了。

点评：

肃苑，打扫园林。本出写杜丽娘准备游园，让春香通知花郞打扫园林。本出紧承第七出《闺塾》，是一出过场短戏，是情节推衍、心理描摹、人物刻画的必要过渡。

本出中女主人公杜丽娘并没有出场，她的心事，深闺的寂寞和伤春的忧郁，全由春香道白诉出。春香道出了杜丽娘被《诗经·关雎》“讲动情肠”，敏锐地感受到：“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杜丽娘作为大家闺秀，生活尽管娇贵尊宠，但长到十六岁，还从未跨出闺房一步，从未接触过除父亲、老师之外的任何男子。因这一首《关雎》，她再也无心刺绣读书。杜丽娘对此番非同寻常的游春之旅的慎重与犹豫，是游园之前重要的心理刻画。几番犹豫之后，杜丽娘决定趁父亲下乡，去后花园游览消遣。古板的塾师陈最良对此的反应耐人寻味：“但如常，着甚春伤？要甚春游？你放春归，怎把心儿放？”他敏感于游园之违背平常教养，以及可能导致的意乱神迷，实则是对杜丽娘游园而导致伤情的严重后果的警告。

春香和陈最良二人性格对比鲜明，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春香埋怨陈最良讲《关雎》讲动了小姐情肠，陈最良说自己“靠天也六十来岁，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园”。吴吴山三妇合评本《牡丹亭》云：“《肃苑》只此数语，却写误遇陈老，絮烦半日，一腐一憨，增出多少波折。”

结尾一段是春香跟花郎的过场戏。花郎想要占春香的便宜，春香说你怎么不送我花啊？花郎就说，春香姐你这么漂亮，有花堪折直须折。春香与花郞的对唱，把两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少男少女相互戏谑的情景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就是年轻仆人婢女的小“惊梦”。这出戏为下一场女主角杜丽娘和男主角柳梦梅的精彩出场做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