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出 劝农
【夜游朝】（外引净扮皂隶，贴扮门子同上）何处行春开五马[1]？采邠风物候秾华[2]。竹宇闻鸠[3]，朱轓引鹿[4]。且留憩甘棠之下。
【古调笑】时节时节，过了春三二月。乍晴膏雨烟浓[5]，太守春深劝农。农重，农重，缓理征徭词讼[6]。俺南安府，在江广之间，春事颇早。想俺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远乡僻坞，有抛荒游懒的，何由得知？昨已分付该县置买花酒，待本府亲自劝农。想已齐备。（丑扮县吏上）承行无令史，带办有农民[7]。禀爷爷，劝农花酒，俱已齐备。（外）分付起行。近乡之处，不许多人啰唣[8]。（众应，喝道起行介）（外）正是：为乘阳气行春令，不是闲游玩物华。（下）
【前腔】（生、末扮父老上）白发年来公事寡，听儿童笑语喧哗。太守巡游，春风满马。敢借着这务农宣化？
俺等乃是南安府清乐乡中父老。恭喜本府杜太爷，管治三年，慈祥端正，弊绝风清。凡各村乡约保甲[9]，义仓社学[10]，无不举行，极是地方有福。现今亲自各乡劝农，不免官亭伺候[11]。那祗候们扛抬花酒到来也[12]。
【普贤歌】（丑、老旦扮公人，扛酒提花上）俺天生的快手贼无过。衙舍里消消没的睃，扛酒去前坡[13]。（做跌介）几乎破了哥[14]，摔破了花花你赖不的我[15]。
（生、末）列位祗候哥到来。（老旦、丑）便是这酒埕子漏了[16]，则怕酒少，烦老官儿遮盖些。（生、末）不妨。且抬过一边，村务里嗑酒去[17]。（老旦、丑下）（生、末）地方端正坐椅[18]，太爷到来。（虚下[19]）
注释：
[1]行春：即劝农。地方官在春天出巡，鼓励农民从事生产。五马：汉时太守乘坐的车用五匹马驾辕，因借指太守的车驾。
[2]采邠（bīn）风物候秾（nóng）华：指在百花盛开的时节出去劝农。采邠风，采录有关农事的民歌，这里是巡行劝农的意思。邠风，即《豳风》，《诗经》“十二国风”之一，其中多有关农事的歌谣。秾华，盛开的花朵。
[3]竹宇：竹子做的屋檐。宇，屋檐。
[4]朱轓（fān）引鹿：东汉淮阳太守郑弘出外劝农，有白鹿跟着他的车子走，有人告诉他，这是做宰相的预兆。朱轓，指显贵者的车驾，这里指太守所乘的车子。轓，车厢两旁的障泥，借指车。
[5]膏雨：甘霖，及时雨。
[6]缓理征徭词讼：暂缓征收赋税徭役和官司诉讼。
[7]承行无令史，带办有农民：县吏自夸直接秉承太守意旨办事，不用令史转达，而且有农民为他帮办。承行，执行上级命令办公事。令史，府县管理文书的吏目。带办，兼办。
[8]啰唣（luó zào）：吵闹，骚扰。
[9]乡约：乡村里要遵守的规约。保甲：古代的地方基层组织。
[10]义仓：地方救灾用的公有粮仓。社学：地方官在乡村设立的启蒙学校。
[11]官亭：接官亭，设在近郊，供过往官吏食宿的处所。
[12]祗（zhī）候：衙役，仆从。
[13]“俺天生的快手贼无过”三句：公人夸耀自己，窃贼还不及他们手灵脚快，衙门里才不见了他们，却已经扛酒下乡来了。快手，捕快，官衙里专管缉捕的衙役。消消，消失得无影无踪。睃（suō），看。
[14]哥：语气词。相当于“啊”、“呵”。
[15]花花：象声词。
[16]酒埕（chéng）子：酒坛子。
[17]村务里嗑酒：乡村酒店里喝酒。务，酒务，宋代官设的造酒、卖酒机关，后代称酒店。嗑，喝。
[18]地方：地保，甲长。
[19]虚下：舞台提示语。演员走向舞台下场门，好像下场的样子，旋即回来。
【排歌】（外引众上）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篱茅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生、末接介）（合）提壶叫[20]，布谷喳。行看几日免排衙[21]。休头踏，省喧哗，怕惊他林外野人家[22]。
（皂禀介）禀爷，到官亭。（生、末见介）（外）众父老，此为何乡何都？（生、末）南安县第一都清乐乡。（外）待我一观。〔望介〕（外）美哉此乡，真个清而可乐也。【长相思】你看：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23]。春云处处生。 （生、末）正是。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外）父老，知我春游之意乎？
【八声甘州】平原麦洒，翠波摇翦翦，绿畴如画。如酥嫩雨，绕塍春色䖃苴[24]。趁江南土疏田脉佳。怕人户们抛荒力不加。还怕，有那无头官事误了你好生涯[25]。
（生、末）以前昼有公差，夜有盗警，老爷到后呵，
【前腔】千村转岁华。愚父老香盆，儿童竹马。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26]。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真个，村村雨露桑麻。
（内歌《泥滑喇》介）（外）前村田歌可听。
【孝白歌】（净扮田夫上）泥滑喇，脚支沙，短耙长犁滑律的拿[27]。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醃鲊[28]。（外）歌的好。“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醃鲊”，是说那粪臭。父老呵，他却不知这粪是香的。有诗为证：焚香列鼎奉君王，馔玉炊金饱即妨。直到饥时闻饭过，龙涎不及粪渣香[29]。与他插花赏酒。（净插花赏酒，笑介）好老爷，好酒。（合）官里醉流霞[30]，风前笑插花，把农夫们俊煞。（下）
（门子禀介）一个小厮唱的来也。
【前腔】（丑扮牧童拿笛上）春鞭打，笛儿唦[31]，倒牛背斜阳闪暮鸦。（笛指门子介）他一样小腰
[32]，一般双髻
[33]，能骑大马。（外）歌的好。怎生指着门子唱“一样小腰，一般双髻，能骑大马”？父老，他怎知骑牛的到稳。有诗为证：常羡人间万户侯，只知骑马胜骑牛。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赏他酒，插花去。（丑插花饮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村童们俊煞。（下）
（门子禀介）一对妇人歌的来也。
【前腔】（旦、老旦采桑上）那桑阴下，柳篓儿搓，顺手腰身翦一丫[34]。呀，甚么官员在此？俺罗敷自有家，便秋胡怎认他，提金下马[35]？（外）歌的好。说与他，不是鲁国秋胡，不是秦家使君，是本府太爷劝农。见此勤劬采桑，可敬也。有诗为证：一般桃李听笙歌，此地桑阴十亩多。不比世间闲草木，丝丝叶叶是绫罗。领酒，插花去。（二旦背插花，饮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采桑人俊煞。（下）
（门子禀介）又一对妇人唱的来也。
【前腔】（老旦、丑持筐采茶上）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枪金缕芽[36]。呀，甚么官员在此？学士雪炊他[37]，书生困想他，竹烟新瓦[38]。（外）歌的好。说与他，不是邮亭学士[39]，不是阳羡书生[40]，是本府太爷劝农。看你妇女们采桑采茶，胜如采花。有诗为证：只因天上少茶星，地下先开百草精[41]。闲煞女郎贪斗草[42]，风光不似斗茶清[43]。领了酒，插花去。（老旦、丑插花，饮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采茶人俊煞。（下）
（生、末跪介）禀老爷，众父老茶饭伺候。（外）不消。余花余酒，父老们领去，给散小乡村，也见官府劝农之意。叫祗候们起马。（生、末做攀留不许介）（起叫介）村中男妇领了花赏了酒的，都来送太爷。
【清江引】（前各众插花上）黄堂春游韵潇洒，身骑五花马。村务里有光华，花酒藏风雅。（外）男女们请了，你德政碑，随路打[44]。（下）
闾阎缭绕接山巅，杜甫[45]
春草青青万顷田。张继[46]
日暮不辞停五马，羊士谔[47]
桃花红近竹林边。薛能[48]
注释：
[20]提壶：即鹈鹕，鸟名。
[21]排衙：长官排列仪仗，接受属员参谒，坐堂办事。
[22]“休头踏”三句：指杜宝巡行乡下不愿扰民。头踏，官员出行时排在前面的仪仗队。省喧哗，免得吵吵闹闹。
[23]人在山阴道上行：一路好风景连绵不断。山阴，今浙江绍兴境内。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载：东晋王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24]“平原麦洒”五句：形容暮春田野麦苗在微风吹拂下的美丽景象。翦翦，微风。塍（chéng），田间土埂。
苴（luǒ zhā），犹阑珊，衰减，将尽。
[25]无头官事：无穷无尽的官府的事。
[26]“千村转岁华”五句：乡民颂扬杜宝太守，表达崇敬爱戴之情。转岁华，日子过得不一样了，指过上了好日子。香盆，乡民焚香插在盆里，将盆子顶在头上，跪地迎送长官，以表崇敬。儿童竹马，东汉并州牧郭伋，问民疾苦，所过县邑，几百儿童骑竹马欢迎。阳春有脚，唐代宋璟爱民恤物，时人称为“有脚阳春”。
[27]“泥滑喇”三句：形容雨天路滑田间劳作的景象。泥滑喇，泥路滑溜溜的。脚支沙，脚踏不稳。滑律，滑溜。
[28]“夜雨撒菰（gū）麻”三句：雨天下种，天晴施肥，粪臭气味如臭咸鱼，田夫却闻着香。菰，禾本科植物，嫩茎基部被某种菌感染而膨大，即茭白，结实叫菰米。醃鲊（yān zhà），即腌鲊，腌制的鱼，闻着臭。
[29]“焚香列鼎奉君王”四句：作者自撰的诗。列鼎，古代贵族“列鼎而食”，形容奢华的生活。馔玉炊金，食物贵如玉，燃料价似金，形容昂贵的食物。龙涎，名贵的香料。
[30]流霞：原指神话中的仙酒，传说喝一杯就不会饥渴。这里泛指酒。
[31]唦（shā）：吹。
[32]腰jià）：腰身。
[33]髻（zhā）：即髻鬟。古时发式，将头发环曲束于顶。
[34]翦：同“剪”。丫：丫杈，这里是桑枝。
[35]“俺罗敷自有家”三句：采桑妇借罗敷、秋胡妻自比，说自己洁身自爱。罗敷，汉乐府诗《陌上桑》里采桑女秦罗敷拒绝太守调戏：“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秋胡，春秋时鲁国秋胡离家五年后回乡，路上调戏一个采桑妇，并以黄金诱惑她，但被拒绝，归家后才知道采桑妇就是自己的妻子。元代有杂剧《秋胡戏妻》。
[36]一旗半枪：指极细嫩的茶叶。旗、枪，茶片顶上的小芽，没有展开的叫枪，已经展开的叫旗。金缕芽：上品茶。
[37]学士雪炊他：宋代学士陶穀的家姬取雪水烹茶。
[38]竹烟：燃竹烹茶的烟气。瓦：指陶器，这里指陶制茶壶。
[39]邮亭学士：也指陶穀。陶穀出使南唐，南唐在邮亭安排妓女秦弱兰诱惑他，他果然上当，赠词求欢。
[40]阳羡书生：南朝吴均《续齐谐记》记载，阳羡人许彦路遇一书生，书生说自己脚痛不能走路，请求寄放在许彦的鹅笼里走。一会儿，书生从口里吐出一个美貌的女子，和他一起喝酒。阳羡，今江苏宜兴，古代以产茶著名。
[41]百草精：茶。唐齐己《咏茶十二韵》：“百草让为灵，功先百草成。”
[42]斗草：端午节娱乐风俗，竞采花草，比赛多寡优劣。少女中最流行。
[43]斗茶：比赛茶的优劣。
[44]德政碑，随路打：指太守所到之处，都有人在歌颂。德政碑，为歌颂地方官的德政所立的碑石。
[45]闾阎缭绕接山巅：语本杜甫《夔州歌十绝句》之四。这里描写杜宝出巡劝农所见乡村风光。闾阎，里巷。
[46]春草青青万顷田：语本张继《阊门即事》。这里描写农田风光。
[47]日暮不辞停五马：语本羊士谔《野望二首》之一。这里指杜宝下乡劝农不辞辛苦。
[48]桃花红近竹林边：语本薛能《宋氏林亭》。这里仍描写乡村美景，以见杜宝治下一片太平景象。
点评：
“劝农”，即是鼓励农耕。本出写谷雨时分，趁着“红杏深花，菖蒲浅芽”的晴明天气，南安太守杜宝下乡巡行，鼓励春耕。皂吏鸣锣喝道，村民杠抬花酒，百姓欢迎长官，饮花酒，簪春花，杜宝作为太守，为地方上的风调雨顺、政通人和而尽心尽力。
“劝农”是地方官的职责。旧时的官吏，包括汤显祖本人，常在春季下乡劝农。汤显祖任遂昌知县时，颇重农桑。在立春前一日，即会遵制率僚属迎春于郊外，祭春神、鞭土牛、向士民赠“春鞭”，以鞭春礼仪，向邑人颁布“春耕令”。《劝农》是作者在遂昌任知县时的生活写照，也是作者从政实践的形象再现。
本出中清乐乡父老称颂“本府杜太爷，管治三年，慈祥端正，弊绝风清”，清乐乡“以前昼有公差，夜有盗警”，杜宝到任后才使“千村转岁华”。杜宝下乡主持劝农活动，表明他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一个清明惠政的好官，成为女儿追求人性自由的绊脚石，这不能不引人深思。压抑个性的并不都是某个人，而是这些人头脑中的礼教意识织就了无形的网，造就了令人窒息的环境。
本出戏的表演重点，是父老百姓在劝农活动中的“队舞、鼓吹”。田夫挑着粪箕，牧童耍着春鞭，采桑媳妇、采茶姑娘连接上场，载歌载舞热闹欢腾，一派太平欢愉景象，是极为喜庆的“吉利戏”。明清时宫廷内部每年三月初一都要演出《劝农》，以告诫春种应时节令。《劝农》也是民间观众爱看爱听的折子戏。
从情节上来看，杜宝下乡劝农，离开杜府，杜丽娘才有了游园的机会，才能放心游园，才能欣赏到“姹紫嫣红开遍”的春光。吴吴山三妇合评本《牡丹亭》评曰：“《劝农》公出，止为小姐放心游园之地。”
本出中采茶女唱“乘谷雨，采新茶”，说明时节已是谷雨节气。谷雨是二十四节气中属于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离春天结束只有十五天时间。牡丹花又称“谷雨花”，牡丹花开，是春天最后的一抹花季盛景，已为后面《游园》定下伤春的基调。
平原麦洒，翠波摇翦翦，绿畴如画。如酥嫩雨，绕塍春色苴。趁江南土疏田脉佳。怕人户们抛荒力不加。还怕，有那无头官事误了你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