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娜
婚姻是人类的发明。婚姻与爱情并不完全统一。有婚姻不见得有爱情，有爱情不见得有婚姻。男女之间亲密的情感也不一定必须走向性的形式。
小说写家庭教师孔生与狐狸一家非常友爱和谐。他的生活中一共出现了三个女性：一个是香奴，这是孔生“酒酣气热”时所瞩目者，被皇甫公子讥为“少所见而多所怪”，谈不上有什么深的感情；一个是松娘，后来成了孔生的妻子，她只是孔生婚姻的配偶，与孔生的关系可能更多的是伦理性质的；第三个女性就是娇娜，是小说着力所写的女性，也是小说中最为光彩的形象。她两次救孔生，都是篇中精彩的片段。一次是出于对兄长朋友的救死扶伤，为孔生医疗胸口脓疮，写得细腻平和而轻松幽默，无论是“伐皮削肉”的解颐妙语，还是“为洗割处”，又“口吐红丸”，“着肉上，按令旋转”的温柔从容，令孔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再一次是孔生为救娇娜而死，娇娜出于报恩，“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激情澎湃，真情发露。孔生诚然爱着娇娜，而娇娜之于孔生，或则出于友情，或则出于爱情，虽难以判断，其烂漫真挚却是封建社会中一般女子不可能做到的。清代评论家但明伦说：“娇娜能用情，能守礼，天真烂漫，举止大方，可爱可敬。”的确是搔到人物形象痒处的评论。
孔生雪笠，圣裔也[1]。为人蕴藉[2]，工诗。有执友令天台[3]，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4]，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
【注释】
[1]圣裔：孔子的后代。封建时代孔丘被尊为圣人，凡其后代子孙，都被尊称为“圣裔”。
[2]蕴藉：温文尔雅，有教养。
[3]执友：志趣相投的朋友。《礼记·曲礼》：“执友称其人也。”注：“执友，志同者。”令天台：担任天台县县令。天台，今属浙江，在天台山下。
[4]落拓：贫困失意，景况凄凉。
【译文】
书生孔雪笠，是孔圣人的后代。为人温文尔雅，善于作诗。有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在天台县做知县，写信请他前去。孔生去了，知县恰巧病故。孔生流落在当地回不了家，暂住在菩陀寺里，给寺里的和尚抄写经文谋生。
寺西百馀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5]，以大讼萧条[6]。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7]，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琅嬛琐记》[8]。翻阅一过，俱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9]。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10]，谁作曹丘者[11]？”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12]，愿拜门墙[13]。”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14]，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
【注释】
[5]故公子：世家子弟。故，这里是故旧的意思。
[6]以大讼萧条：因为一场大的官司，家道败落下来。讼，诉讼。萧条，本为形容秋日万物凋零，这里借指家境衰落。
[7]崩腾：飞扬，纷飞。
[8]签：书籍封面的题签。《琅嬛琐记》：大概是虚拟的书名。古有笔记小说《琅嬛记》三卷，旧题元伊世珍作。书首载西晋张华游神仙洞府“琅嬛福地”的传说，因用“琅嬛”为书名。书中所记多为神怪故事，所引书名也前所未见。
[9]官阀：官位和门第。《后汉书·郑玄传》：“汝南应劭……自赞曰：‘故太山太守应中远，北面称弟子，何如？’玄笑曰：‘仲尼之门，考以四科，回（颜回）、赐（子贡）之徒不称‘官阀’。”
[10]羁旅：客居在外。
[11]曹丘：此代指推荐人。《史记·季布栾布列传》载，曹丘生赞赏季布，大力为之宣扬，使季布因而享有盛名。后因以“曹丘”或“曹丘生”代指推荐人。
[12]驽骀（tái）：能力低下的马，喻平庸无才。《楚辞·九辩》：“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
[13]拜门墙：拜为老师。门墙，《论语·子张》载子贡称颂孔子学识博大精深，曾说：“譬之宫墙，赐（子贡名）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后因以门墙指师门。
[14]曩（nǎng）：以前。
【译文】
普陀寺西边百馀步处，有一个单先生的府第。单先生本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因为打了场大官司而家道衰落。由于家里的人丁不多，便搬到乡下去住，府宅就空闲起来。有一天，大雪纷纷扬扬，路上行人稀少。孔生偶然路过单府门前，看见一个少年走出来，容貌很是俊美。少年见了孔生，赶忙上前行礼，寒暄几句后，就请孔生入内做客。孔生对少年很有好感，就爽快地跟他进了大门。只见里面的房屋都不算很宽大，处处悬挂着绸锦围幔，墙壁上许多古人的字画。书桌上放着一本书，封面写着《琅嬛琐记》。孔生把书翻阅了一遍，都是他从未读过的。孔生见少年住在单家的府第里，以为他是这里的主人，也就不再问及他的门第来历。少年详细询问了孔生的经历后，很是同情，劝他开设学馆教授学生。孔生叹息说：“我是个流落他乡的人，谁肯做我的推荐人呢？”少年说：“如果你不嫌弃我愚笨的话，我愿拜你为老师。”孔生很高兴，便说不敢以老师自居，希望彼此以朋友相待。孔生于是问道：“你们家的宅院为什么总关着门呢？”少年回答说：“这里是单家的府第，早先因为单公子到乡下去住了，就长期空闲着。我姓皇甫，世世代代住在陕西。由于家宅被野火烧毁了，才在这里暂时借住。”孔生这才知道少年不是单家的主人。当晚，两人谈笑欢畅，少年便留孔生住了下来。
昧爽[15]，即有僮子炽炭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公来[16]。”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17]，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18]，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19]。”已，乃进锦衣一袭[20]，貂帽、袜、履各一事[21]。视生盥栉已[22]，乃呼酒荐馔[23]。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24]，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25]，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26]，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湘妃》[27]。婢以牙拨勾动[28]，激扬哀烈[29]，节拍不类夙闻[30]。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
【注释】
[15]昧爽：拂晓。
[16]太公：古时对祖父辈老人的尊称。这里是仆人对老一辈主人的尊称。
[17]鬓发皤（pó）然：鬓发皆白。皤，白。
[18]初学涂鸦：指刚刚开始学习。涂鸦，喻书法幼稚或胡乱写作。唐卢仝《示添丁》：“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
[19]行辈视之：当作同辈人来看待。
[20]一袭：一身，一套。
[21]一事：一件。
[22]盥栉（ɡuànzhì）：洗脸梳头。
[23]荐馔（zhuàn）：上菜。荐，进献，陈列。馔，食物。这里指菜肴。
[24]兴辞：起身告辞。
[25]课业：功课，学业。
[26]时艺：明清时称科举应试的八股文为“时艺”或“时文”。时，当时，对“古”而言。艺，文。
[27]《湘妃》：这里指乐曲名。湘妃，湘水女神。传说舜有二妃娥皇、女英。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闻讯，投湘水而死，成为湘水之神，称“湘妃”。《琴操》有《湘妃怨》，又有《湘夫人》曲。见《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湘妃解题》。
[28]牙拨：骨质拨子，用来拨弹乐器丝弦。
[29]激扬：激越昂扬。哀烈：凄清美妙。哀，指声音凄清尖利。烈，美好，美妙。《文选》晋嵇康《琴赋》：“洋洋习习，声烈遐布。”李周翰注：“烈，美也。”
[30]夙闻：平常听到的。夙，平素。
【译文】
天刚亮，就有童仆进来在屋里生着了炭火。少年已经先起了床到内室去了，孔生还围着被子坐在床上。这时，一个童仆进来告诉：“太公来了。”孔生慌忙起床，只见一个鬓发雪白的老叟走进屋来，向孔生再三再四道谢说：“承蒙先生不嫌弃我的儿子，愿意教他读书。这孩子刚刚学习诗文，不要因为和他是朋友，就把他当作同辈看待。”说完送给孔生一套漂亮的锦缎衣服，另外还有一顶貂皮帽子，一双袜子、一双鞋。老叟看他洗完了脸，梳完了头，就叫人端上酒菜来。孔生见到桌子、床榻、裙子、衣服，每一样都光彩夺目，只是叫不上名。酒过几巡，老叟起来告辞，拄着拐杖离开了。用完了餐，公子就拿出了相关课程的作业给孔生看，孔生见到都是传统的文章诗词，并没有科举应考的八股文，就问这是为什么。公子笑着说：“我不想参加科举进取功名。”到了晚上，公子又让人端出酒来，说：“咱们今天晚上可以尽情欢乐一次，明天就不允许了。”他又招呼童仆说：“去看看太公睡了没有。要是睡了，悄悄地叫香奴来这里。”童仆出去后，先拿来了一把锦袋套着的琵琶。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婢女入屋，只见她红妆粉饰，容貌美艳。公子让她弹《湘妃》曲。婢女用象牙做的拨片勾动琴弦，其曲激扬高昂，哀怨悲烈，节奏不像是以前听到过的。公子又让人拿来大酒杯畅饮，玩乐到夜里三更时分才散去。
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惠[31]，过目成咏[32]，二三月后，命笔警绝[33]。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34]，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35]。”生曰：“如果惠好[36]，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37]。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注释】
[31]惠：通“慧”，聪明。
[32]咏：声调有抑扬地吟诵。
[33]命笔：作诗文。警绝：警策绝妙。警，警策。
[34]旷邈无家：独居无妻。旷，男子壮而无妻。邈，闷。家，结婚成家。这里指妻室。《楚辞·离骚》：“浞又贪夫厥家。”注：“妇谓之家。”
[35]行当：即将，将要。佳耦：称心的妻子。
[36]惠好：见爱加恩。惠，恩惠。
[37]少所见而多所怪：即少见多怪。由于见闻太少，看到平常的事物也感到惊奇。《弘明集》载汉牟融《理惑论》：“谚云：‘少所见，多所怪。睹骆驼，言马肿背。’”
【译文】
第二天，两人早起一起读书。公子非常聪明，过目不忘，两三个月以后，写出的诗文令人赞叹叫绝。两人约好每五天就在一起喝酒，喝酒就一定叫来香奴。一天晚上，乘着酒兴，头脑发热，孔生两眼不住地打量香奴。公子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就说：“这个婢女是我父亲收养的。兄长远离家乡，没有家室，我替你日夜都在想着这事，已经很久了。一定给你找个好的妻子。”孔生说：“如果有好意替我找伴侣，一定要像香奴这样的。”公子笑着说：“你真是少见多怪的人呀！如果以她为好的话，你的愿望也太容易满足了。”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38]，至门，则双扉外扃[39]。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40]，移斋园亭。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吟呻。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41]，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42]，细柳生姿[43]。生望见颜色，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44]，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45]，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46]。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47]，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馀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48]，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49]。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50]；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走出。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51]。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
【注释】
[38]翱翔：遨游。《诗·齐风·载驱》：“鲁道有荡，齐子翱翔。”“鲁道有荡，齐子游遨。”朱熹注：“游遨，犹翱翔。”
[39]扉：门。扃（jiōng）：关。
[40]溽热：湿热。
[41]清恙：称人疾病的敬词。恙，病。
[42]娇波：娇美的眼波。
[43]细柳：纤细的腰围。
[44]不啻（chì）胞：与同胞没有两样。不啻，不异于。
[45]揄（yú）长袖：指卷起长袖。揄，挥动。
[46]心脉动：指思想波动。古人认为心为思维的器官，中医有心在地为火之说，故娇娜说宜有热毒肿疾。心脉，中医谓主心之正常与否的脉象称“心脉”。
[47]肤块已凝：指热毒凝于皮下，成为肿块。
[48]罗衿（jīn）：丝罗衣襟。此指罗衣的下摆。
[49]瘿（yǐnɡ）：树瘤。树因虫害或创伤，部分组织畸形发育而成的隆起物。
[50]习习作痒：微微发痒。习习，形容辛辣、痛痒等感觉。
[51]沉痼：积久难愈的病，重病。
【译文】
过了半年，孔生想到城郊去游玩。走到大门口，却发现两扇门从外面反锁着。向公子一问，公子回答说：“父亲怕我交往游玩多了扰乱了心性，就用这个办法来谢绝客人。”孔生听了也就放了心。这时正是盛夏潮热的时节，孔生和公子就把书房移到了园亭里。一天，孔生胸前忽然肿起一个桃子大小的脓包，一夜之间长到了碗口大，他痛得不住地呻吟。公子早晚都来探视，吃不下，睡不安。又过了几天，孔生胸前的脓包更厉害了，连吃饭喝水都不能够了。太公也来看望，与公子相对叹息。公子说：“我昨夜里想，孔先生的病，娇娜妹妹可以治疗。已经派人去外祖母家叫她快来，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见到来呀？”不一会儿，童仆进来告诉说：“娇娜姑娘到了，姨妈与阿松姑娘也一同来了。”公子和父亲立即起身到内室去了。过了一会儿，公子领着妹妹前来探视孔生。娇娜年纪大约十三四岁，娇媚的眼波中流露出聪慧，腰身像细柳一样婀娜多姿。孔生一看见娇娜，顿时忘记了痛苦和呻吟，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对娇娜说：“这是哥哥要好的朋友，就像同胞兄弟，请妹妹好好地给他医治。”娇娜于是收敛羞容，卷起了长袖，靠近床边来诊治。在她把脉的时候，孔生感到有阵阵的比兰花还幽香的气息袭来。娇娜笑了笑说：“是应该得这种病啊，心脉动了啊。不过病虽然严重，还是可以治的。只是脓块已经凝结，非割皮去肉不可了。”说完摘下手上的金镯子安放在患处，慢慢向下按。肿烂之处渐渐鼓起了一寸多高，突出金镯之外，脓根的馀肿则被吸束在镯圈里，不像原来那样有碗口大了。于是娇娜掀起衣襟，解下佩刀，刀刃比纸还要薄。她一手按着镯子，一手握着刀，顺着脓疮的根部轻轻地割了起来。伤口处不断溢出的紫血，把床席都弄脏了。孔生这时因为贪恋靠近娇娜的动人身姿，不但不觉得痛苦，反而担心她很快就割完，不能多依偎。没过多久，腐烂的肉都被割下来，像病树上长的树瘤似的那么一团。娇娜又叫人拿水来，为孔生清洗割过的伤口。然后从口中吐出一粒红丸，有弹子大小，放在肉上，按着红丸让它旋转。才转了一圈，孔生就觉得胸前热气蒸腾；再转一圈，疮口有些发痒；转到第三圈之后，感到浑身清凉，透入到了骨髓。娇娜收起红丸，放回口中，说：“好了！”然后快步走出房去。孔生连忙跳起身子，跑着前去道谢，多日的重病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而孔生每日里不由自主地苦苦思念娇娜美丽的容颜。
自是废卷痴坐[52]，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53]。”公子会其指[54]，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55]。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56]，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57]，莲钩蹴凤[58]，与娇娜相伯仲也[59]。生大悦，请公子作伐[60]。公子翼日自内出[61]，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62]，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63]，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64]，甚惬心怀[65]。
【注释】
[52]废卷：指无心读书。废，荒废。卷，指书，唐以前的书文多裱成长卷，以轴舒卷，因称。
[53]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唐元稹《离思五首》中的第二首诗中悼念亡妻的诗句。全诗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为修道半为君。”孔生吟咏这两句诗，意在暗示除却娇娜，他人都不中意。
[54]会其指：领会了他的意思。指，旨意，意向。
[55]齿太稚：年纪太小。齿，年龄。
[56]日涉园亭：每天到园亭里游玩。涉，到，游历。晋陶渊明《归去来辞》：“园日涉以成趣。”
[57]画黛弯蛾：描画的双眉，像蚕蛾的触须那样弯曲细长。黛，古时妇女描眉用的青黑色颜料。蛾，蚕蛾，其触须黑而细长弯曲，所以旧时常喻女子美眉为“蛾眉”。
[58]莲钩蹴（cù）凤：纤瘦的小脚穿着凤头鞋。莲钩，指旧时妇女所缠的小脚。莲，金莲，喻女子的小脚。《南齐书·东昏侯纪》：“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蹴，踏。凤，鞋头上的绣凤。
[59]相伯仲：不相上下。伯仲，兄弟之间，长者为伯，幼者为仲。
[60]作伐：做媒。《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后来因称为人做媒曰“执柯”，又变为“作伐”。
[61]翼日：次日，第二日。翼，通“翌”。
[62]鼓吹阗咽（tiányīn）：鼓吹之声并作。吹，指唢呐、喇叭之类管乐器。阗，众声并作。咽，有节奏的鼓声。
[63]衾幄：锦被与罗帐。
[64]合卺（jǐn）：举行婚礼。一瓠刻为两瓢，叫“卺”，婚礼中夫妇各执其一对饮，叫“合卺”，为古时结婚礼仪之一。《礼记·昏义》：“共牢而食，合卺而酳（yìn）。”
[65]惬：满意。
【译文】
从此之后，孔生丢掉书本，整日呆坐，再也干不了任何事情了。公子已经觉察出了他的心思，就说：“小弟为你物色多时，找到了一个好伴侣。”孔生问：“是谁？”公子说：“也是我的一个亲戚。”孔生沉思很久，说：“不必了。”面对着墙壁吟诗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明白了他的所指，说：“我父亲仰慕你的博学多才，常常想能与你结成姻亲。但我只有一个小妹子，岁数还太小。我姨妈有个女儿叫阿松，十八岁了，并不难看。如果你不信，阿松姐白天到园亭里来，你悄悄在前厢房里看，就可以看见。”孔生按照公子所说的去做，果然看见娇娜陪着一个美丽女子前来，她两道蛾眉又黑又弯，纤细小巧的脚上穿着描凤绣鞋，与娇娜不相上下。孔生大为欣喜，就请公子做媒。第二天，公子从内室出来，向孔生祝贺说：“事情办妥了。”于是另外收拾了一处院子，为孔生举办婚礼。当天晚上，鼓乐喧天，连梁上的灰尘都被震落得四处飞扬。孔生因为盼望中的仙女忽然和自己同床共枕，竟然怀疑起那月亮里的广寒宫殿也未必真在天上。成婚以后，孔生心中非常满意。
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66]，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67]，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68]，又睹美妇，方共忻慰[69]，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70]。
【注释】
[66]切磋：工匠切剖骨角，磋磨平滑，制成器物。这里喻研讨学问。《诗·卫风·淇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67]解讼：官司完结。解，了结。讼，诉讼。
[68]非望：意想不到。
[69]忻（xīn）慰：欣慰。
[70]声闻遐迩：远近闻名。遐，远。迩，近。
【译文】
一天晚上，公子对孔生说：“和你在一起读书互相切磋所得到的教益，我没有一天不记在心里。但近日单公子家的官司已经了结了，就要回来，催要宅院催得很急。我们准备放弃这里去到西边住，想到从此势必难以再相聚，心中就被离愁别绪搅得乱纷纷的。”孔生表示愿意随他们一起去。公子劝他还是回自己的家乡，孔生感到回家很有困难。公子说：“不要担心，可以马上送你们回去。”没多久，太公带着松娘也来了，送给孔生一百两黄金。公子两手分别握住孔生夫妇，嘱咐他们闭上眼睛不要看。孔生飘飘然腾空而起，只觉得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过了许久，听见公子说：“到了。”孔生睁眼一看，果然看到了家乡，这才知道公子并非凡人。孔生高兴地敲开家门，孔母喜出望外，又看到了漂亮的媳妇，正在互相欢欣慰问的时候，回头一看，公子已经不见了。松娘侍奉婆婆十分孝顺，美丽和贤惠的名声，远近闻名。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71]，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忤直指罢官[72]，罣碍不得归[73]。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74]，频频瞻顾。细视，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75]，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76]，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77]：“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78]。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谒拜。信宿乃去[79]。
【注释】
[71]延安司李：延安府的推官。延安，府名。辖境在今陕西北部，治所为延安。司李，也称“司理”，宋代各州掌狱讼的官员。明清时期在各府置推官，其职掌与宋代司李略同，因也别称“司理”或“司李”。
[72]忤：违逆，触犯。直指：直指使。汉代派侍御史为直指使，巡视地方，审理重大案件。见《汉书·百官公卿表》。这里指明清时巡按御史一类的官员。
[73]罣（ɡuà）碍：官吏因公事获咎而罢官，留在任所听候处理，不能自由行动，叫“罣碍”。
[74]骊驹：纯黑色的马。亦泛指马。
[75]揽辔停骖：收缰勒马。骖，泛指马。
[76]金沤（ōu）浮钉：装饰在大门上的形似浮沤（水泡）的涂金圆钉。宋程大昌《演繁露》：“今门上排立而突起者，公输般所饰之蠡也。《义训》：门饰，金谓之铺，铺谓之鏂，音欧，今俗谓之浮沤钉也。”
[77]掇提而弄：一上一下抱起逗弄。掇，耸动。
[78]曩（nǎng）德：从前的恩德。
[79]信宿：再宿，住了两天。《诗·周颂·有客》：“有客宿宿，有客信信。”朱熹注：“一宿曰宿，再宿曰信。”
【译文】
后来，孔生考中了进士，被任命为延安府的司理，他带着全家去上任，只有母亲因为路太远没有前往。松娘生下了一个男孩，名叫小宦。不久，孔生因为冒犯了直指使被革去官职，滞留在当地无法返回家乡。有一天，他偶然在郊外打猎，忽然遇见一个美貌少年，骑着一匹小黑马，不住地注视他。仔细一看，原来那人竟是皇甫公子。于是拉住缰绳，停下马，两人都悲喜交集。公子邀请孔生到他们那里去，到了一个村落，只见树木茂密繁盛，浓浓的树荫遮天蔽日。来到公子家中，只见大门上镶着包金大圆钉头，像是世族豪门人家似的。孔生问起娇娜，说已经出嫁了，又知道岳母已经去世，深觉悲哀，两人都感触万分。住了一个晚上，孔生离去，随后把妻儿都带了过来。娇娜也来了，双手把孔生的孩子搂在怀里，举起又放下，逗弄着说：“姐姐乱了我们的种啦！”孔生再次拜谢娇娜先前的治病之恩。娇娜笑着说：“姐夫富贵了。疮疤好了，还没有忘记痛吗？”娇娜的丈夫吴郎，也前来拜见。孔生一家住了两个晚上才离开。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80]。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81]。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82]。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瑿[83]。回视旧居，无复闬闳[84]，惟见高冢岿然[85]，巨穴无底。方错愕间[86]，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87]，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
【注释】
[80]但锐自任：却立即表示自己愿意承担。锐，迅疾。
[81]亟（jí）：急。
[82]矢：发誓。
[83]瑿（yī）：黑石。
[84]闬闳（hànhónɡ）：住宅的大门。这里指皇甫公子宅舍。
[85]冢：坟。岿然：高大独立的样子。
[86]错（cù）愕：仓促间感到惊愕。错，通“促”。
[87]攫：抓取。
【译文】
一天，公子满脸忧愁地对孔生说：“上天就要降下灾难了，你能救救我们吗？”孔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一口应承下来。公子快步出去，把全家人都叫了进来，围在堂上向孔生拜谢。孔生大吃一惊，急忙追问是怎么回事。公子说：“我们不是人类，是狐狸。今天将遭遇雷霆劈击的劫难。你要是肯挺身相救，我家一门老小就有指望存活。不然的话，就请你抱着孩子赶快离开吧，不要受了连累。”孔生发誓愿同生共死。于是，公子便请孔生手执宝剑站在大门前，嘱咐他说：“遭到雷霆轰击，不要动！”孔生按着公子所说的准备好。果然看到天上阴云密布，大白天顿时变成黑夜，天空黑沉沉地像是压迫的黑石头。回头看原先的住处，根本不再是什么高宅深院，只看见一座大坟墓岿然而立，下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正在惊愕的时候，突然响起一声霹雳雷声，地动山摇；接着又是狂风暴雨，把老树都连根拔了起来。孔生虽然被弄得眼花耳聋，但屹立着一点儿也不动。忽然在滚滚浓密的黑烟之中，现出了一个恶鬼，尖嘴长爪，从洞里抓出一个人，顺着黑烟一直升了上去。孔生一眼看去，觉得那人的衣着鞋袜像是娇娜，便急忙一跃而起，用剑向空中的恶鬼奋力一击，被抓的人随之从空中坠落下来。忽地又是一阵山崩地裂似的炸雷，孔生倒地而亡。
少间，晴霁[88]，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89]。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90]，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圞[91]，惊定而喜。
【注释】
[88]晴霁：天晴。霁，晴。
[89]舁（yú）：抬。
[90]眷口：家人。
[91]团圞（luán）：团聚。圞，圆。
【译文】
不一会儿，云开日出，娇娜自己苏醒过来。看见孔生死在旁边，放声大哭道：“孔郎是为救我而死的，我还活着干什么呀！”这时候，松娘也出来了，一起抬着孔生返回家。娇娜让松娘捧着孔生的头，又让公子用金簪拨开孔生的牙齿，自己用手指撮弄着孔生的面颊，用舌头把红丸吐到他的口中，又嘴对嘴地向孔生吹气。红丸随着气进入了孔生的喉咙，“格格”地响了一阵儿。过了一会儿，孔生竟然睁开眼睛，苏醒了过来。他看见亲人围聚在身边，觉得仿佛是大梦初醒一样。于是阖家团圆，化惊为喜。
生以幽圹不可久居[92]，议同旋里[93]。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94]，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95]，遂连夜趣装[96]。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97]，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注释】
[92]幽圹（kuànɡ）：墓穴。幽，地下。
[93]旋里：返回家里。里，里居。
[94]惊致研诘：大吃一惊地仔细询问。研，穷究。诘，问。
[95]勾（ɡòu）当：主管，料理。
[96]趣（cù）装：急忙整理行装。趣，促。
[97]韶（sháo）秀：美好秀丽。
【译文】
孔生认为地下的坟墓，不适宜久住，就商议着一起回到他的家乡去住。大家听了都一致称好，只有娇娜一人闷闷不乐。孔生邀请她与吴郎一起前往，却又顾虑公婆舍不得年幼的孩子，整天也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来。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吴家的小仆人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家吃惊地盘问他，原来吴家也在同一天遭到了劫难，全家老小都死去了。娇娜一听，悲痛得捶胸顿足，泪流不止。大家一齐劝慰，于是一同回孔生家的计议也就决定了下来。孔生进城料理了几天事情后，全家就连夜收拾行装出发了。回到家乡以后，孔生安置了一个空闲的院落让公子一家住，院落的门总是反锁着，只有孔生、松娘夫妇来时才打开锁。孔生与公子兄妹二人，经常在一起下棋、饮酒、闲谈、设宴，好像一家人一样。小宦长大以后，面容清秀聪慧，有着狐狸的机灵性情。他到街市上游玩，人们都知道他是狐狸所生的孩子。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98]。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99]。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100]，尤胜于“颠倒衣裳”矣[101]！
【注释】
[98]腻友：美丽而亲昵的女友。腻，极其亲密。
[99]解颐：开口笑的样子。颐，面颊。
[100]色授魂与：汉司马相如《上林赋》：“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史记索隐》引张揖说：“彼色来授我，我魂往与接也。”这里指男女精神上的爱恋。色，容貌。魂，精神，内心。
[101]颠倒衣裳：《诗·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朱熹认为是“刺其君兴居无节，号令不时”。这里隐指男女两性关系。
【译文】
异史氏说：对于孔生，我不羡慕他得到一个娇艳的妻子，而是羡慕他拥有一位亲密的女友。看到她的容貌，可以让人忘记饥渴，听到她的声音，能够令人欢笑。得到这样的好朋友，时时在一起饮酒闲谈，那种“色授魂与”的精神上的交流享受，更胜过“颠倒衣裳”的男女性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