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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郑子家告赵宣子文公十七年

晋楚争霸,郑处两国之间,左枝右梧,唯力是从,也是迫不得已。子家在信中逐年列举朝晋事实,以显示对晋的忠诚;并直言不讳地声称如果晋不能收恤,郑国只能投靠楚国。这封信以事实为基础,以道义做支撑,虽然有很多外交用语,但总体是比较强硬的。

晋侯合诸侯于扈[329],平宋也[330]。于是晋侯不见郑伯[331],以为贰于楚也。

【注释】

[329]晋侯:即晋灵公。扈:郑地名。在今河南原阳西。

[330]平宋:鲁文公十六年(前611)十一月,宋昭公被杀害,其弟立,即为宋文公。十七年春,晋国联合卫、陈、郑攻打宋国,讨伐宋文公,但因宋文公已立定,反定其位而还。平,平定。

[331]是:这个时候。郑伯:即郑穆公。ft

【译文】

晋侯在扈地会合诸侯,这是为了平定宋国内乱。当时晋侯不肯和郑伯相见,认为他和楚国有勾结。

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332],以告赵宣子[333],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与之事君[334]。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难[335],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十一月,克灭侯宣多[336],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十二年六月,归生佐寡君之嫡夷[337],以请陈侯于楚[338],而朝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蒇陈事[339]。十五年五月,陈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340],烛之武往朝夷也[341]。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陈、蔡之密迩于楚[342],而不敢贰焉,则敝邑之故也。虽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343],而再见于君。夷与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绛[344],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345]。今大国曰:‘尔未逞吾志。’敝邑有亡,无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346],身其余几?’又曰:‘鹿死不择音[347]。’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348];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349],急何能择?命之罔极[350],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鯈[351],唯执事命之。文公二年[352],朝于齐。四年,为齐侵蔡,亦获成于楚[353]。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354],岂其罪也?大国若弗图[355],无所逃命。”

【注释】

[332]子家:郑公子归生,字子家。执讯:掌管通讯的官。

[333]赵宣子:赵盾,晋国执政大夫。

[334]蔡侯:蔡庄公。君:指晋襄公,晋灵公之父。

[335]侯宣多:郑大夫,因帮助郑穆公继位而恃宠专权。

[336]克灭:消灭。

[337]寡君之嫡夷:郑太子,名夷,字子蛮,即后来的郑灵公。

[338]以请陈侯于楚:这里说的是为陈国朝见晋国的事而请命于楚国。陈侯,陈共公。

[339]蒇(chǎn):完成。

[340]往年:去年,指郑穆公十七年,鲁文公十六年(前611)。

[341]烛之武往朝夷:意思是烛之武陪同太子夷朝见晋国。

[342]密迩:关系亲近。

[343]襄:指晋襄公。

[344]绛:晋国都。在今山西翼城东南。

[345]蔑:无。

[346]畏首畏尾:喻指北畏晋,南畏楚。

[347]鹿死不择音:鹿临死时再叫不出好听的声音。又说,“音”通“荫”,意谓鹿在生死关头,顾不上选择庇荫之处。

[348]则其人也:就以人道相事。

[349]铤(tǐnɡ)而走险:急走险地。此处意为逼急了郑就投向楚国。铤,快走的样子。

[350]命之罔极:指晋国要求无度。罔,无。极,极限。

[351]悉敝赋:尽征军队与军需物资。赋,这里指军队,因古代按田赋出兵。鯈(tiáo):地名。位于晋、郑交界处。

[352]文公二年:郑文公二年,即鲁庄公二十二年(前672)。

[353]成:和解,讲和。

[354]强令:大国施加压力,强制执行。

[355]图:考虑,体谅。ft

【译文】

郑国的执政子家派遣执讯送给晋国的执政大夫赵宣子一封信,告诉他说:“我们国君即位的第三年,就召请蔡侯和他一起事奉贵国国君。当年九月,蔡侯进入敝邑前去贵国,敝邑由于侯宣多造成的祸难,我们国君因此不能和蔡侯同行。十一月,消灭了侯宣多,我们就随同蔡侯朝觐执事。十二年六月,归生我辅佐我们国君的嫡子夷,到楚国请求陈侯一起朝见贵国国君。十四年七月,我们国君又到贵国朝见,以完成陈国朝晋的事情。十五年五月,陈侯从敝邑前去朝见贵国国君。去年正月,烛之武辅佐夷前往朝见贵国国君。八月,我们国君又前去朝见。陈、蔡两国紧紧挨着楚国而不敢和楚国勾结,那就是由于敝邑的缘故。为什么即便敝邑是这样地事奉贵国国君,还不能免于祸患呢?我们国君在位,一次朝见贵国先君襄公,两次朝见贵国国君。夷和我们君主的几个臣下相继来到绛城。我们虽然是小国,这样做也已经无以复加了。现在大国还说:‘你们没有让我快意。’敝邑唯有等待灭亡,再不能增加一点什么了。古人有话说:‘怕头怕尾,身子还能剩下多少?’又说:‘鹿在临死前顾不上发出好听的鸣声。’小国事奉大国,大国以德相待,那就会像人一样恭顺;不是以德相待,那就会像鹿一样。铤而走险,急迫的时候哪里还能选择?贵国的要求无度,我们也知道面临灭亡了,只好征发全部军队和军用物资在鯈地等待,一切就听您手下人吩咐。文公二年,我国到齐国朝见。四年,为齐国攻打蔡国,也和楚国取得媾和。处于齐、楚两大国之间而屈从于压力,难道是我们的罪过吗?大国如果不加谅解,我们将无法逃避你们的命令。”

晋巩朔行成于郑[356],赵穿、公婿池为质焉[357]

【注释】

[356]巩朔:晋大夫,也称“士庄伯”、“巩伯”。行成:达成和解。

[357]赵穿、公婿池:均为晋大夫。质:人质。ft

【译文】

晋国的巩朔到郑国媾和修好,赵穿、公婿池到那儿去当人质。

王孙满对楚子宣公三年

楚庄王经过多年努力此时已是霸主,面对日益衰落的周王朝,问鼎的大小轻重,是对王权极严重的挑衅。王孙满用“在德不在鼎”反驳他,维护了周王室的尊严。但王孙满说周有“卜世三十,卜年七百”的天命,自己说自己灭亡的时间,让人颇觉失实,因此有人说此篇很可能不是当时说辞的记录,而是后人根据文献档案改编的。

楚子伐陆浑之戎[358],遂至于雒[359],观兵于周疆[360]。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361],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362],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363],贡金九牧[364],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365],螭魅罔两[366],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367]。桀有昏德[368],鼎迁于商,载祀六百[369]。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370],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371],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372]。成王定鼎于郏鄏[373],卜世三十[374],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注释】

[358]楚子:楚庄王,“春秋五霸”之一。陆浑之戎:古代西北少数民族的一支,原来居住在今甘肃敦煌一带,后迁居到今河南雒水一带。“戎”是对西北少数民族的称呼。

[359]雒(luò):雒水。源出陕西,流经今河南洛阳附近入黄河。

[360]观兵:检阅军队。这里有耀武扬威之意。周疆:周的边境。

[361]定王:周定王。王孙满:周大夫。劳:慰劳。

[362]鼎:即九鼎,相传夏禹时用九州进贡的铜铸成,以代表九州。

[363]图物:绘制各地物品。

[364]金:指铜。九牧:九州之长。牧,为一州之长。

[365]不若:不顺利,有害的东西。

[366]螭(chī)魅罔(wǎnɡ)两:指山林水泽中的精灵妖怪。

[367]承:接受。休:保佑。

[368]昏德:品德言行昏聩惑乱。

[369]载祀:年代。“载”和“祀”都是年的意思。

[370]休明:美善光明。

[371]奸回:奸恶邪僻。

[372]厎(zhǐ)止:定数。

[373]成王:周成王。郏鄏(jiárǔ):东周王城,在今河南洛阳。

[374]世:父子相继为一世,即一代。ft

【译文】

楚王攻打陆浑之戎,于是到达了雒水,在周朝边境上检阅军队示威。周定王派王孙满慰劳楚王,楚王问起九鼎的大小轻重,王孙满回答说:“大小轻重在于德而不在于鼎本身。从前夏王朝正当有德的时候,远方的物产都画成图,九州的长官进贡青铜,铸造九鼎并把图像铸在鼎上,各种东西都具备,让百姓认识神鬼恶物的形状。所以百姓进入川泽、山林,就不会碰上不顺利的事,妖魔精怪,都不会碰上。因而能够使上下和谐,以接受上天的福佑。夏桀的品德言行昏乱,鼎迁到商朝,前后六百年。商纣暴虐,鼎又迁到周朝。德行如果美善光明,鼎虽然小,也是重的;如果邪恶昏乱,鼎虽然大,也是轻的。上天赐福给有德之人,是有固定期限的。成王把九鼎安放在郏鄏,占卜预告传世三十代,享国七百年,这是上天所命令的。周室的德行虽然衰减,天命并没有改变。鼎的轻重,是不能询问的。”

齐国佐不辱命成公二年

“鞌之战”是晋国的复仇之战,所以战胜之后,要求曾经羞辱过自己的齐君之母为质,颇有泄愤的意思;但作为两国媾和的条件,又加上“尽东其亩”,就真是无礼之至了。对此,国佐虽是战败求和,还是从孝、德、义等几个方面引经据典地申斥晋人,语气虽然委婉,但没有丝毫让步和回旋余地,最后以背城借一的勇气折服对方。所谓义正辞严,本篇可以当之。

晋师从齐师[375],入自丘舆[376],击马陉[377]。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玉磬与地[378],“不可,则听客之所为。”

【注释】

[375]从:跟随。此处为追击的意思。

[376]丘舆:齐地名。在今山东益都西南。

[377]马陉(xínɡ):齐地名。在今山东淄博东南。

[378]齐侯:齐顷公。宾媚人:即国佐,齐上大夫。纪甗(yǎn):纪为古国,位于今山东寿光南,被齐灭亡。甗,古代炊器。纪甗当是纪国的祭器。磬:古代玉制的打击乐器,也是一种礼器。用祭器与礼器作为贿赂是很重的。ft

【译文】

晋军追赶齐军,从丘舆进入齐国,攻打马陉。齐顷公派宾媚人送上纪甗、玉磬和土地,说:“如果他们不答应媾和,就随他们怎么办吧。”

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379],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380]。”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381],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382]。’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383]?先王疆理天下[384],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385]。’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386]!四王之王也[387],树德而济同欲焉[388],五伯之霸也[389],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390],《诗》曰:‘敷政优优,百禄是遒[391]。’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392],以犒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挠败[393]。吾子惠徼齐国之福[394],不泯其社稷[395],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396]。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397]。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398]?’”

【注释】

[379]萧同叔子:齐顷公的母亲。萧,国名。同叔,萧国国君的字,是齐顷公外祖父。子,女儿。

[380]封内:疆域内,即境内。尽东其亩:把田间垄埂全部改成东西向。因为晋国在齐国西边,这样改道,是为了晋人兵车出入齐国方便。

[381]匹敌:对等,相等。

[382]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诗句出自《诗经·大雅·既醉》。匮,穷尽。锡,赐予。类,同类人。

[383]无乃:恐怕,表示委婉的语气。德类:道德法式。

[384]疆理:指对田地的规划。疆,划边界。理,分地理。

[385]我疆我理,南东其亩:诗句出自《诗经·小雅·信南山》。南东其亩,指让有的田垄东西向,有的田垄南北向。

[386]阙(quē):指过失。

[387]四王(wánɡ):指禹、汤、周文王、周武王。王(wànɡ):以德治天下。

[388]同欲:共同的需求。

[389]五伯(bà):指夏伯昆吾、商伯大彭和豕韦、周伯齐桓和晋文。伯,诸侯的盟主。

[390]无疆:无尽。

[391]敷政优优,百禄是遒(qiú):诗句出自《诗经·商颂·长发》。优优,宽缓的样子。遒,积聚。

[392]腆(tiǎn):厚。

[393]挠败:打败。

[394]徼(yāo):通“邀”,招致,求取。

[395]泯:灭亡。

[396]爱:吝惜。

[397]背城借一:背靠城墙作最后一战。

[398]敢:反语,怎么敢。ft

【译文】

宾媚人送上礼物,晋国人不答应,说:“一定要让萧同叔子做人质,而且要使齐国境内的田垄全部东向。”宾媚人回答说:“萧同叔子不是别人,是我们国君的母亲,如果从对等地位来说,也就是晋君的母亲。您在诸侯中发布重大命令,说一定要用别人的母亲作为人质来取信,那又怎么对待周天子的命令呢?而且这是用不孝号令诸侯。《诗经》说:‘孝心不尽不竭,永远跟你同列。’如果用不孝号令诸侯,这恐怕不符合道德要求吧?先王划定天下土地疆界,因地制宜,而作有利的布置。所以《经诗》说:‘我划定疆界、分别田里,南向东向开辟田亩。’现在您划定诸侯的疆界田里,却说‘田垄全部东向’,只考虑对您的兵车行进有利,不顾地势是否适宜,这恐怕不是先王的政令吧?违反先王就是不合道义,怎么做盟主?晋国确实有过错啊!禹、汤、文王、武王统一天下,树立德行而满足大家的欲望;五位霸主领袖诸侯,自己勤劳而安抚大家,执行天子的命令。现在您要求会合诸侯,来满足没有止境的欲望,《诗经》说:‘政事推行宽大舒徐,各种福禄都将积聚。’您如果确实不能宽大,抛弃各种福禄,对诸侯有什么害处呢?如果您不答应,我们国君命令使臣我,就有另外的话,我们国君命令说:‘您带领贵国国君的军队光临敝邑,敝邑用不富厚的财物,来犒赏您的随从,由于害怕贵国国君的震怒,军队战败了。您能开恩而为齐国求福,不灭亡我们的国家,让敝邑和贵国继续过去的友好,那么先君的破旧器物、土地我们是不敢吝惜的。您如果又不允许,敝邑请求收集残余军队,背靠城墙借机再图一战。敝邑有幸战胜,也会服从贵国的;何况不幸而再战败,岂敢不唯命是听?’”

楚归晋知䓨成公三年

楚将知䓨送还晋国有不得已之处,所以楚王才“怨我”、“德我”、“何以报我”这样反复试探。知䓨看似直接回答楚王的问题,但实际上是把自己置于事外,只讲从作为臣子的责任和对国家的忠诚的角度自己应该怎么做,不卑不亢,维护了国家和自己的尊严。知䓨对楚共王与当年晋文公对楚成王颇有相似之处,这种骨气是很令人钦佩的。

晋人归楚公子穀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399],以求知䓨[400]。于是荀首佐中军矣[401],故楚人许之。

【注释】

[399]穀臣:楚庄王的儿子。连尹:官名。襄老:楚臣。宣公十二年(前597)“邲之战”中,荀首射杀连尹襄老,俘虏了穀臣;其子知䓨被楚人俘获。

[400]知䓨(zhìyīnɡ):晋大夫,即荀䓨,荀首之子。

[401]是:这个时候。荀首:即知庄子。当时为中军副帅。佐中军:中军副帅。佐,副职。ft

【译文】

晋国人把楚国公子穀臣连同连尹襄老的尸体归还给楚国,以此要求交换知䓨。当时荀首已经是中军副帅,所以楚国人答应了。

王送知䓨[402],曰:“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403]。执事不以衅鼓[404],使归即戮[405],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406]?”王曰:“然则德我乎[407]?”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408],各惩其忿[409],以相宥也[410],两释累囚[411],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其谁敢德?”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412],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穀。”对曰:“以君之灵[413],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414],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415],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416],次及于事[417],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418]。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注释】

[402]王:楚共王。

[403]俘馘(ɡuó):俘虏。馘,割耳。古代以割取敌人左耳来记军功。

[404]衅(xìn)鼓:把血涂在鼓上,是古代的一种祭礼。

[405]即戮:接受杀戮。

[406]谁敢怨:即“敢怨谁”。

[407]德:感激。

[408]纾(shū):宽解。

[409]惩:克制。

[410]宥(yòu):原谅,宽恕。

[411]累囚:拘禁的犯人。

[412]任:担当。

[413]以君之灵:托您的福。灵,福气。

[414]外臣首:指父亲荀首。对楚王而言,荀首是别国之臣,故称“外臣”。

[415]宗:宗庙。

[416]嗣宗职:继承宗族的世袭官职。

[417]次及于事:轮到我担任国家政事。

[418]违:避。ft

【译文】

楚共王送别知䓨,说:“您大概怨恨我吧?”知䓨回答说:“两国兴兵,下臣缺乏才能,不能胜任,所以被俘。君王的官员没有杀掉我来衅鼓,让我回国接受诛戮,这是君王的恩惠。下臣实在没有才能,又敢怨谁?”楚共王说:“既然这样,那么你感激我吗?”知䓨回答说:“两国为自己的国家打算,希望让百姓解脱,各自克制忿怒来互相谅解,两国都释放被俘的囚徒来缔结友好。两国友好,并不是为了下臣,又敢感激谁?”楚共王说:“您回去,用什么报答我?”回答说:“下臣不应当有怨恨,君王也不应当受感激,没有怨恨没有感激,不知道该报答什么。”楚共王说:“尽管如此,还是一定要告诉我。”回答说:“托君王的福,被囚的下臣能把骨头带回晋国去,我们国君如果诛戮我,我就是死而不朽了。如果像君王一样开恩而赦免下臣,把下臣赐给君王的外臣荀首;荀首向我们国君请求,把下臣在宗庙中加以诛戮,也是死而不朽。如果没有得到诛戮的命令,让下臣继承宗族的世职,轮到下臣承担晋国的政事,并率领一部分军队加强边境的防御,即使遇上您手下人,也不敢逃避。只有竭尽全力以至于死,也没有别的念头,用这来尽作为臣下的礼节,这就是用来报答君王的。”楚共王说:“晋国是不能和它抗争的。”加倍优待知䓨然后放他回去。

吕相绝秦成公十三年

《左传》中的行人辞令有的是当时随机应变,冲口而出,大多数则是事先众人拟定好的,此篇即是如此。这篇辞令虽有强词夺理、歪曲事实之处,但结构严整,步步进逼,句法错综,雄辩壮阔,开战国纵横家之先河,对后代的檄文也有很大影响。

晋侯使吕相绝秦[419],曰:

【注释】

[419]晋侯:晋厉公。吕相:魏相,晋大夫魏锜(qí)之子。“魏锜”又称“吕锜”,故“魏相”又称“吕相”。ft

【译文】

晋厉公派吕相去秦国宣布绝交,说:

“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420],戮力同心[421],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天祸晋国[422],文公如齐,惠公如秦。无禄,献公即世[423],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424]。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425]。亦悔于厥心[426],用集我文公[427],是穆之成也[428]

【注释】

[420]逮(dài):自从。献公:晋献公。穆公:秦穆公。

[421]戮(lù)力:并力,合力。

[422]天祸晋国:指公元前655年骊姬之乱。晋献公听信骊姬谗言,迫使太子申生自杀,公子重耳流亡于齐、楚等国,公子夷吾流亡至秦。

[423]即世:去世。

[424]奉祀于晋:主持晋国的祭祀,指为晋国君主。

[425]韩之师:指僖公十五年(前645)秦、晋“韩原之战”。晋惠公依靠秦穆公的力量回国立为国君,曾答应回国后割让给秦国城池,但随即负约;晋饥,秦接济粮食,秦饥,晋却不接济;于是有秦、晋“韩原之战”。

[426]厥(jué):其,指秦穆公。

[427]集:成就。

[428]成:成就,成全。ft

【译文】

“过去自从我们献公和穆公互相友好,合力同心,用盟誓表明它,又用婚姻巩固它。上天降祸晋国,文公到了齐国,惠公到了秦国。不幸,献公去世,穆公不忘记过去的恩德,使我们惠公能够在晋国主持祭祀,但又没有能完成这一重大功业,反而发动了韩原之战。穆公心里后悔,因此扶助我们文公回国做了国君。这是穆公安定晋国的功绩。

“文公躬擐甲胄[429],跋履山川,逾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诸秦[430],则亦既报旧德矣。郑人怒君之疆埸[431],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432]。文公恐惧,绥靖诸侯[433],秦师克还无害[434],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435]

【注释】

[429]躬:亲自。擐(huàn):穿。胄(zhòu):头盔。

[430]胤(yìn):后代。按,“晋帅诸侯朝秦事”《春秋》三传皆不载。

[431]怒:侵犯。疆埸(yì):疆界,边境。

[432]致命:拼死决战。

[433]绥靖:安抚。

[434]克:能够。害:损害。

[435]造:功劳。西:指秦国,在晋国之西。此指僖公三十年(前630)秦、晋围郑之事。此役本是晋文公因郑依附楚国且为报过郑时郑文公对他无礼的私仇而发起。ft

【译文】

“文公亲自披甲胄,跋涉山川,逾越艰难险阻,征讨东方的诸侯,让虞、夏、商、周的后裔都来朝见秦国,这也就已经报答过去的恩德了。郑国人侵犯君主的边境,我们文公率领诸侯和秦国一起包围郑国。可是秦国的大夫没有征询我们国君的意见,擅自和郑国订立盟约,诸侯为此愤恨,准备和秦国拼命。文公忧惧,安抚诸侯,秦军得以回国而没有受到损害,这么说来我们对秦国是有极大贡献的。

“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吊[436],蔑死我君[437]。寡我襄公[438],迭我殽地[439],奸绝我好[440],伐我保城[441],殄灭我费滑[442],散离我兄弟,扰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殽之师[443]。犹愿赦罪于穆公[444]。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天诱其衷[445],成王陨命[446],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447]

【注释】

[436]吊:吊唁。

[437]蔑死我君:或谓当作“蔑我死君”与下句“寡我襄公”对。

[438]寡:欺凌。

[439]迭(yì):通“轶”,突然进犯。殽(xiáo):同“崤”,地名。在今河南洛宁西北。

[440]奸绝:断绝。

[441]保:同“堡”,小城。

[442]殄(tiǎn)灭:灭绝。费滑:滑国,姬姓,都于费。

[443]殽之师:指鲁僖公三十二年(前628)秦、晋“崤之战”。

[444]赦(shè)罪:赦免罪过,寻求和解。

[445]天诱其衷:意思是上天的心向着我们。诱,奖,劝勉,鼓励。衷,心。

[446]成王:楚成王。

[447]逞:满足。事见文公十四年(前613)。秦、楚合谋不成,由于楚国有人作梗且有内乱。吕相所言不过是外交辞令。ft

【译文】

“不幸,文公去世,穆公不来吊唁,反而蔑视我们已故的国君,欺凌我们襄公,侵犯我们的崤地,断绝我们的友好关系,攻打我们的城池,灭亡我们的滑国,离间我们的兄弟之邦,扰乱我们的同盟之国,颠覆我们的社稷家园。我们襄公没有忘记君主过去的恩德,而又害怕国家的倾覆,所以才有崤之战。但我们还是希望穆公能赦免晋国的罪过。穆公不答应,反而靠拢楚国打我们的主意。上天有眼,楚成王丧命,穆公因此对我国的谋划没能得逞。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康公[448],我之自出[449],又欲阙翦我公室[450],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451],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452]。康犹不悛[453],入我河曲[454],伐我涑川[455],俘我王官[456],翦我羁马[457],我是以有河曲之战[458]。东道之不通[459],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注释】

[448]康公:秦康公。

[449]我之自出:指康公为晋献公女伯姬所生,是晋国的外甥。

[450]阙(jué)翦:损害。

[451]蟊(máo)贼:食苗害虫,用来比喻内奸。这里指晋文公之子公子雍。

[452]令狐之役:指鲁文公七年(前620)秦、晋“令狐之战”。令狐,在今山西临猗西南。当时晋襄公死后继承人没有确定,晋人想迎公子雍回国即位,并派人去秦国接他,秦康公以兵送之,后晋立灵公,反而出兵攻击秦人及公子雍。

[453]悛(quān):悔改。

[454]河曲:晋地名。在今山西芮城西风陵渡一带黄河曲流处。

[455]涑(sù)川:水名。即今山西西南部黄河支流涑水河。

[456]王官:晋地名。在今山西闻喜南。

[457]羁(jī)马:晋地名。在今山西永济南。

[458]河曲之战:指发生在鲁文公十二年(前615)的秦、晋之战。此战是秦为报“令狐之役”而发动的。

[459]东道之不通:指两国不相往来。晋国在秦国东面。ft

【译文】

“穆公、襄公去世,康公、灵公即位。康公,是我国伯姬所生,却又想损害我们公室,颠覆我们社稷,领着我国的奸贼,前来扰乱我们的边疆,于是我国才有令狐这次战役。康公还是不肯悔改,进入我国的河曲,攻打我国的涑川,侵占我国的王官,切断我国的羁马,于是我国才有河曲这次战役。东边道路的不通,就是由于康公跟我们断绝友好关系的缘故。

“及君之嗣也[460],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461],利吾有狄难[462],入我河县[463],焚我箕、郜[464],芟夷我农功[465],虔刘我边陲[466],我是以有辅氏之聚[467]。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468],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469]:‘吾与女同好弃恶[470],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471],君又不祥[472],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473],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474],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使[475]。君有二心于狄[476],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477],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478]:“余虽与晋出入[479],余唯利是视。”不穀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480],以惩不一[481]。’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482]。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483],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484],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485],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486]。”

【注释】

[460]君:秦桓公。

[461]称盟:举行盟会。

[462]利:利用,乘机。狄难:指鲁宣公十五年(前594)秦国趁着晋军剿灭赤狄潞氏而讨伐晋国事。

[463]河县:晋地名。在今山西蒲县。

[464]箕:晋地名。在今山西蒲县箕城。郜(ɡào):晋地名。在今山西祁县西。

[465]芟(shān)夷我农功:指秦人抢劫收割晋国的庄稼。

[466]虔(qián)刘:屠杀。

[467]辅氏之聚:指鲁宣公十五年(前594)晋在辅氏聚众抗秦一事。辅氏,晋地名。在今陕西大荔。

[468]徼(yāo):通“邀”,招致,求取。

[469]伯车:秦桓公的儿子。

[470]女(rǔ):通“汝”,你。

[471]令狐之会:指鲁成公十一年(前580)的秦、晋之盟。

[472]不祥:不善。

[473]白狄:狄族的一支,与秦君同在雍州。同州:同在一个州。州,雍州,今陕西、甘肃全部及青海部分地区。

[474]我之昏姻:白狄女子曾嫁晋文公。

[475]受:同“授”,付与。

[476]有(yòu):通“又”。

[477]二三其德:主意不确定,反复无常。

[478]昭:明。昊天:皇天。秦三公:穆、康、共。楚三王:成、穆、庄。

[479]出入:往来。

[480]宣:公布。

[481]不一:言行不一致。

[482]昵就:亲昵。

[483]矜哀:怜悯,同情。

[484]承宁:止息,安静。

[485]不佞:不才,不敏。

[486]俾(bǐ):使,让。此处有“请”的意思。图:考虑。ft

【译文】

“等到您继位以后,我们的国君景公伸着脖子遥望西边说:‘大概应该安抚我们了吧!’然而您不肯加恩结盟,反而乘我有狄人骚扰之难的机会,进入我国的河县,焚烧我国的箕地、郜地,抢割我国的庄稼,杀戮我国的边民,我国因此而有辅氏的战役。您也后悔灾祸蔓延,而想求福于先君献公和穆公,派遣伯车来命令我们景公说:‘我跟你同心同德,抛弃怨恨,重新恢复以往的恩惠,以追念前人的勋劳。’盟誓还没有完成,景公就去世了,我们国君因此而有令狐的会见,您又不怀善意,背弃了盟誓。白狄跟您同在雍州,是您的仇人,却是我们的姻亲。您派人来命令说:‘我跟你去攻打狄人。’我们国君不敢顾惜婚姻关系,害怕您的威严,就向官吏下达这一命令。您又勾结狄人,说:‘晋国将要攻打你们。’狄人口头上答应,而心里憎恶你们,因此告诉了我们。楚国人讨厌您的反复无常,也来告诉我们说:‘秦国背弃令狐的盟约,却来向我国请求结盟。明告皇天上帝、秦国的三位先公、楚国的三位先王说:“我虽然和晋国有来往,我不过是图谋利益而已。”我讨厌他缺乏固有的道德,因此把真相公布出来,用来惩诫言行不一。’诸侯全都听到了这些话,因此痛心疾首,来亲近我们。我们率领诸侯来听取您的命令,只是为了请求友好。您如果加恩于诸侯、怜悯寡人,而赐给我们盟约,那就是我们的愿望,就会让诸侯安定而退走,哪里还敢希求动乱?您如果不施大恩,我们没有本事,就不能率领诸侯退走了。谨把详情全部报告给您的左右,请您的左右把利害估量一下。”

驹支不屈于晋襄公十四年

《春秋》讲“尊王攘夷”,《左传》也不时流露出这种思想,但《左传》又能不有意贬低戎夷,这比后来那些偏执狂妄的尊华贬夷的观点要进步得多。这篇文章就反映了《左传》这一特点。驹支的辩辞用事实说话,并引用中原人的《诗》典,逐句辩驳,辞婉理直,最终使晋人认错。从驹支的话中,也可见当时华夏与戎夷的交往,补充了一些史实,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会于向[487]。将执戎子驹支[488]

【注释】

[487]会于向:指晋国召集诸侯在向商讨如何对付楚国一事。向,在今安徽怀远。

[488]戎子驹支:姜戎族首领,名驹支。ft

【译文】

诸侯在向地会见。晋国人打算拘捕戎子驹支。

范宣子亲数诸朝[489],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490],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491],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492],与女剖分而食之[493]。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494]。诘朝之事[495],尔无与焉。与[496],将执女。”

【注释】

[489]范宣子:士匄(ɡài),当时晋国的执政大臣。数:责备。朝:指盟会时设立的朝堂。

[490]乃:你。瓜州:地名。在今甘肃敦煌。

[491]被苫(shān)盖:披着蓑衣。苫盖,草编的遮盖物,蓑衣。荆棘:这里指用荆棘条编成的帽子。

[492]腆:丰厚,多。

[493]女(rǔ):通“汝”,你。剖分:平分。

[494]职:当。

[495]诘朝:明天早上。

[496]与:参与。ft

【译文】

范宣子亲自在朝堂上责备他,说:“过来,姜戎氏!从前秦国人在瓜州追赶你的祖父吾离,你的祖父吾离身披蓑衣、头戴草帽来归附我国先君。我国先君惠公拥有并不丰厚的田地,还和你们平分而靠它吃饭。现在诸侯事奉我国国君所以不如以前,是因为说话泄漏机密,应当是你的缘故。明天早晨的诸侯会见,你不要参加了。如果参加,就要拘捕你。”

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497],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498],毋是翦弃[499]。赐我南鄙之田[500],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501],于是乎有殽之师[502]。晋御其上,戎亢其下[503],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504],与晋踣之[505]。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殽志也,岂敢离逷[506]?今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507],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508],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509]。”赋《青蝇》而退[510]

【注释】

[497]蠲(juān):显示。

[498]四岳:传说为尧、舜时四方部落首领。裔胄(zhòu):后代。

[499]翦弃:灭绝。

[500]鄙:边疆。

[501]舍戍:留下戍守的人。

[502]殽(xiáo)之师:秦穆公乘晋文公去世,出兵伐郑,在崤遭到晋人伏击,全军覆没,即“崤之战”。此战戎人出兵帮助晋国。

[503]亢:抵挡。

[504]掎(jǐ):拉住。

[505]踣(bó):跌倒。

[506]离逷(tì):疏远。

[507]以携诸侯:诸侯携有贰心。

[508]贽(zhì)币:见面时赠送的财物。

[509]瞢(ménɡ):烦闷。

[510]《青蝇》:《诗经·小雅》中的诗篇名。此诗意在谴责进谗小人,告诫统治者不要听信谗言。ft

【译文】

戎子驹支回答说:“从前秦国人仗着他们人多,贪求土地,驱逐我们各部戎人。惠公显示了他重大的恩德,说我们各部戎人都是四岳的后代,不能去除丢弃。赐给我们南部边境的田地,狐狸在这里居住,豺狼在这里嗥叫,我们各部戎人砍伐这里的荆棘,驱除这里的狐狸豺狼,作为不侵犯不背叛先君的臣下,直到如今没有二心。从前文公和秦国攻打郑国,秦国人私下和郑国结盟而在那里安排了戍守的军队,因此就有了崤地的战役。晋国在上边抵御,戎人在下边对抗,秦国的军队回不去,实在是我们各部戎人使他们这样的。譬如捕鹿,晋国人抓住角,各部戎人拖住腿,和晋国人合力让它躺倒。戎人为什么还不能免于罪责?从那时以来,晋国的多次战役,我们各部戎人都及时紧跟而上,追随执事,如同崤地战役的态度一样,哪里敢有违背?现在你们的官员将帅恐怕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因而使诸侯有了二心,反倒加罪于我们各部戎人。我们各部戎人饮食衣服和中原不同,使者不相往来,言语不通,能够做什么坏事呢?不参加会见,也没有什么可烦闷的。”赋了《青蝇》这首诗然后退下。

宣子辞焉[511],使即事于会,成恺悌也[512]

【注释】

[511]辞:道歉。

[512]成恺悌:这里是不信谗言的意思。《诗经·小雅·青蝇》中有“岂弟君子,无信谗言”之句。岂弟,即恺悌,平易近人。ft

【译文】

范宣子表示歉意,让他参加会见的事务,显示了平易而不听谗言的美德。

祁奚请免叔向襄公二十一年

君子相惜,交情如水,从叔向与祁奚身上可以看出。文章写叔向与祁奚的性格饱满传神。叔向的“弗应”、“不拜”、“不告免”,以及他对乐王鲋和祁奚的讨论,表现了他的镇定与知人;祁奚的乘驲而见,数典力谏,表现了他的急公好义。而结尾更是神来之笔,对《世说新语》等有明显影响。

栾盈出奔楚[513]。宣子杀羊舌虎[514],囚叔向[515]

【注释】

[513]栾盈:晋大夫。与大臣范宣子争权失利而逃亡。

[514]宣子:即范宣子。羊舌虎:晋国大夫,叔向的异母弟,栾盈同党。栾盈出逃后,与箕遗、黄渊等十人一起被杀。

[515]叔向:即羊舌肸(xī),羊舌虎兄,晋大夫。ft

【译文】

栾盈逃亡到楚国。范宣子杀了羊舌虎,囚禁了叔向。

人谓叔向曰:“子离于罪[516],其为不知乎[517]?”叔向曰:“与其死亡若何?《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518]。’知也。”

【注释】

[516]离:通“罹”,遭受。

[517]知(zhì):同“智”,明智。

[518]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出自《诗经·小雅·采菽》。叔向因为受弟弟牵连而下狱,所以用此诗表示自己不介入党争,优游卒岁是明智之举。ft

【译文】

有人对叔向说:“您遭受罪罚,恐怕是由于不明智吧?”叔向说:“比起死和逃亡来怎么样?《诗经》说:‘自在啊逍遥啊,姑且以此度过岁月。’这正是明智啊。”

乐王鲋见叔向[519],曰:“吾为子请。”叔向弗应。出,不拜。其人皆咎叔向。叔向曰:“必祁大夫[520]。”室老闻之[521],曰:“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许。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乐王鲋,从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其独遗我乎?《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522]。’夫子[523],觉者也。”

【注释】

[519]乐王鲋(fù):晋大夫,曾受晋平公的宠爱。

[520]祁大夫:即祁奚。他曾经举荐仇人解狐和自己的儿子祁午,受到当时人们的称道。

[521]室老:羊舌氏家臣的首领。

[522]有觉德行,四国顺之:诗句出自《诗经·大雅·抑》。觉,正直。

[523]夫子:对人的尊称,他老先生。ft

【译文】

乐王鲋去见叔向,说:“我为您去求情。”叔向没有回答。乐王鲋退出,叔向又不按礼仪拜送。叔向的手下都责怪他。叔向说:“一定要祁大夫才能办成。”家臣首领听到了,说:“乐王鲋对国君说的话没有不被采纳照办的,他想去请求赦免您,您不同意。祁大夫所做不到的,而您说一定要由他去办,这是为什么?”叔向说:“乐王鲋,是顺从国君的人,哪里能办得到?祁大夫举拔宗族外的人不摒弃仇人,举拔宗族内的人不遗落亲人,难道会独独留下我吗?《诗经》说:‘有正直的德行,四方的国家向他归顺。’他老先生就是正直的人。”

晋侯问叔向之罪于乐王鲋[524]。对曰:“不弃其亲,其有焉。”

【注释】

[524]晋侯:晋平公。ft

【译文】

晋侯向乐王鲋询问叔向的罪过。乐王鲋回答说:“不背弃他的亲人,他可能参加了策划叛乱。”

于是祁奚老矣,闻之,乘驲而见宣子[525],曰:“《诗》曰:‘惠我无疆,子孙保之[526]。’《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527]。’夫谋而鲜过、惠训不倦者[528],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犹将十世宥之,以劝能者[529],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530],伊尹放大甲而相之[531],卒无怨色,管、蔡为戮[532],周公右王[533]。若之何其以虎也弃社稷[534]?子为善,谁敢不勉?多杀何为?”宣子说[535],与之乘,以言诸公而免之[536]。不见叔向而归,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注释】

[525]驲(rì):古时驿站所用的车子。

[526]惠我无疆,子孙保之:诗句见《诗经·周颂·烈文》。

[527]圣有谟(mó)勋,明征定保:引文见伪《古文尚书·夏书·胤征》。谟,谋略。征,证明。

[528]鲜(xiǎn):少。

[529]劝:鼓励。

[530]鲧(ɡǔn)殛(jí)而禹兴:鲧治水无功,舜流放之,继用其子禹而成功。鲧,禹的父亲。殛,流放。

[531]伊尹放大甲而相之:伊尹为商汤之相,大甲是汤的孙子。大甲即位无道,被伊尹放逐三年,改过后才复位,伊尹做他的宰相,而大甲毫无怨言。

[532]管、蔡为戮:管叔、蔡叔与周公是兄弟,管、蔡帮助殷之武庚叛周,周公辅佐成王,平定叛乱。

[533]右:同“佑”,辅佐。

[534]虎:羊舌虎。

[535]说(yuè):同“悦”,喜悦。

[536]诸:之于。ft

【译文】

当时祁奚已经告老退休了,听到这个情况,坐上驲车去拜见范宣子,说:“《诗经》说:‘赐给我们的恩惠没有边际,子子孙孙永远保持。’《书》说:‘智慧的人有谋略之功,应当相信保护。’谋划而少有过错,教育别人而不知疲倦,叔向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国家的柱石,即使十代子孙有了过错还要赦免,用来勉励有能力的人。现在一次获罪就连本身都不能赦免,抛弃国家的栋梁,这不也使人困惑吗?鲧被流放而禹被起用;伊尹放逐太甲而又做他的宰相,太甲始终没有怨恨的样子;管叔、蔡叔被诛戮,周公辅佐成王。为什么因为羊舌虎就抛弃社稷之臣呢?您做了好事,谁敢不努力?多杀人干什么?”范宣子高兴了,和他共乘一辆车子,向晋侯劝说而赦免了叔向。祁奚不去见叔向就回去了,叔向也不向祁奚报告得到赦免而直接去朝见晋平公。

子产告范宣子轻币襄公二十四年

范宣子加重诸侯贡赋借以中饱私囊,子产的信一上来就将“令德”、“令名”与“重币”对举,执论正大,然后用赞叹之语论述令德、令名对个人家国的重要,用激危之语论述重币对个人家国的危害,正反论证了修德轻币才是盟主风范。最后“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的比喻,更是至今仍有借鉴意义。

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币重[537],郑人病之[538]

【注释】

[537]诸侯之币重:指诸侯向晋国供奉大量财物。币,财礼。

[538]病:忧患,苦恼。ft

【译文】

范宣子执政,诸侯朝见晋国时的贡品很重,郑国人对此感到苦恼。

二月,郑伯如晋[539]。子产寓书于子西[540],以告宣子,曰:“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541],而闻重币,侨也惑之[542]。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543],而无令名之难[544]。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则诸侯贰;若吾子赖之[545],则晋国贰。诸侯贰,则晋国坏;晋国贰,则子之家坏。何没没也[546]!将焉用贿?夫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能久。《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547],有令德也夫!‘上帝临女,无贰尔心’[548],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549],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550]。毋宁使人谓之‘子实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551]?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宣子说,乃轻币。

【注释】

[539]郑伯:郑简公。如:往。

[540]子产:即公孙侨,字子产,郑简公时为卿。寓书:托人捎带书信。子西:公孙夏,郑大夫。

[541]令德:美德。

[542]侨:子产自称。

[543]贿:财物。

[544]令名:好名声。

[545]赖:占为己有。

[546]没没(mò):糊涂,执迷不悟。

[547]乐只君子,邦家之基:诗句出自《诗经·小雅·南山有台》。只,助词,无义。

[548]上帝临女,无贰尔心:诗句出自《诗经·大雅·大明》。女,通“汝”,你。

[549]恕思:宽厚、体谅。

[550]迩(ěr):近。

[551]浚(jùn):榨取。ft

【译文】

二月,郑伯前往晋国。子产捎信给子西,让他告诉范宣子说:“您治理晋国,四邻的诸侯没听说美德而听说要很重的贡品,侨对这种情况感到迷惑。侨听说君子领导国家和家族,不是担心没有财物,而是害怕没有好名声。诸侯的财货聚集在国君家里,那么诸侯就会离异;如果您从中取利,那么晋国的内部就不团结。诸侯怀有二心,那么晋国就受到损害;晋国内部不一致,那么您的家就受到损害。为什么那么糊涂呢!哪里还用得着财货?好名声,是装载德行远远传播的车子;德行,是国家的根基。有了基础才不至于毁坏,不应当致力于此吗?有了德行就快乐,有了快乐就能长久。《诗经》说‘快乐啊君子,是国家和家族的基础’,这是因为有美德吧!‘天帝在你的上面,你不要三心二意’,这是因为有好名声吧!用宽厚体谅来发扬德行,那么好名声就像车子一样装载着美德四处传播,因此远方的人归附,近处的人安心。您是宁可让人对您说‘您确实养活了我’,还是对您说‘您榨取我来养活自己’呢?象有了象牙而毁了自己,是由于它值钱的缘故。”范宣子很高兴,就减轻了贡品。

晏子不死君难襄公二十五年

臣子如何处理自己与君主的关系,愚忠是否可取?晏子的言论和行动对这个困扰臣子的问题给予了最好的回答。孟子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晏子的言行与此暗合。

崔武子见棠姜而美之[552],遂取之[553]。庄公通焉[554],崔子弑之[555]

【注释】

[552]崔武子:崔杼,齐国大臣。棠姜:齐国棠公之妻。

[553]取:同“娶”,娶妻。

[554]庄公:齐庄公。通:私通。

[555]弑(shì):子杀父、臣杀君为“弑”。ft

【译文】

崔武子见到棠姜觉得她很美,于是就娶了她。齐庄公和她私通,崔武子杀了齐庄公。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556],其人曰[557]:“死乎[558]?”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559]。”曰:“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560],岂以陵民[561],社稷是主[562]。臣君者,岂为其口实[563],社稷是养[564]。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565],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566],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567],三踊而出[568]。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569],舍之,得民。”

【注释】

[556]晏子:晏婴,字平仲。历仕齐灵公、庄公、景公三世,曾任齐卿。

[557]其人:指晏子的随从。

[558]死:为国君殉难。

[559]亡:与上文“行”同意,指逃亡国外。

[560]君民:作为民众君主的人。

[561]陵:凌驾于……之上。

[562]社稷是主:即“主社稷”,主持国家政务。

[563]口实:俸禄。

[564]社稷是养:即“养社稷”。养,保养。

[565]私昵:个人宠爱的人。

[566]人有君而弑之:庄公之立,由于崔杼,崔杼得到庄公的宠用,故言“人有君”。人,指崔杼。

[567]兴:起来。

[568]三踊(yǒnɡ):跳了三下。踊,跳跃。

[569]望:仰望,拥戴。ft

【译文】

晏子站在崔氏的门外,他的手下问道:“准备为他而死吗?”晏子说:“他仅是我一个人的国君吗,我要为他而死?”手下问道:“准备逃亡吗?”晏子说:“是我的罪过吗,我要逃亡?”手下问道:“准备回去吗?”晏子说:“国君死了,回哪里去?作为百姓的君主,难道是要让他的地位凌驾于百姓之上吗?应当是要他主持国政。作为君主的臣下,难道是为了得到他的俸禄吗?应当是要他保养国家。所以君主为国家而死,那么臣下也就为他而死;君主为国家而逃亡,那么臣下也就为他而逃亡。如果君主是为自己而死,为自己而逃亡,不是他私人宠爱的人,谁敢承担责任?而且人家受君主宠爱反而杀死了他,我哪里能为他死?哪里能为他逃亡?但是又能回到哪里去呢?”门开了,晏子进去,把尸体放在自己腿上而号哭。哭完站起来跳了三下以后才出去。有人对崔武子说:“一定要杀了他!”崔武子说:“他是百姓仰望的人,放了他,可以得民心。”

季札观周乐襄公二十九年

礼乐是中原文化的核心,中原人引以为傲,并以此作为区别夷夏的重要标准之一。吴国虽自称周太伯之后,但中原人一直视其为蛮夷。季札聘鲁求观周乐,在礼乐的拥有者守护者,号称最知礼的鲁人面前显示了自己对礼乐的精到理解,不仅展示个人的文化修养,更展示了吴国的文明程度,表明吴并非蛮夷。吴想争霸,压制楚国,取得中原国家的承认与协助是第一步,季札这次出访中原各国,就带有这一政治目的,而通过对礼乐的理解则是拉近关系的重要手段,应该说季札的请观周乐并不是出于他个人的爱好,而是有着明确的政治性。《左传》的这篇记载还是现存最完整的《诗经》篇目编排的资料,对于后人研究《诗经》具有重要价值。

吴公子札来聘[570],请观于周乐[571]。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572],曰:“美哉,始基之矣[573],犹未也[574],然勤而不怨矣[575]。”为之歌《邶》、《鄘》、《卫》[576],曰:“美哉,渊乎[577]!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578],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579],曰:“美哉,思而不惧[580],其周之东乎[581]?”为之歌《郑》[582],曰:“美哉,其细已甚[583],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584],曰:“美哉,泱泱乎[585]!大风也哉[586]!表东海者[587],其大公乎[588]?国未可量也。”

【注释】

[570]吴:古国名。都城在今江苏苏州,自称是周太王之子太伯之后,姬姓。公子札:即季札,吴王寿梦的小儿子。聘:聘问。

[571]周乐:周成王曾赐给鲁国天子之乐,所以季札要求欣赏周王室乐舞。

[572]《周南》、《召(shào)南》:见于《诗经》,是采自周、召的乐歌。周、召是周公、召公的封地,在今长江、汉水一带。

[573]始基之矣:意思是开始为周王奠定教化的基础。

[574]犹未:还没有尽善尽美。

[575]勤:勤劳。

[576]《邶(bèi)》、《鄘(yōnɡ)》、《卫》:《诗经》中的《邶风》、《鄘风》、《卫风》,是采自邶、鄘、卫的乐歌。邶,是殷纣王子武庚的封地,在今河南汤阴;鄘,是周武王弟管叔的封地,在今河南汲县;卫,是周武王弟康叔的封地,在今河南淇县。

[577]渊:深。

[578]卫康叔:为卫国始封君,周公之弟。武公:卫康叔九世孙,是卫国的贤君。康叔遭管、蔡之乱,武公遭幽王褒姒之难,因此他们都有担忧,但却不为之困顿。

[579]《王》:《诗经》中的《王风》,采自东周洛阳附近的乐歌。王,周朝东都,周平王迁都于此,在今河南洛阳。

[580]思而不惧:思,忧虑。惧,畏惧。

[581]周之东:周王室东迁。

[582]《郑》:《诗经》中的《郑风》,采自郑地的乐歌。

[583]其细已甚:这是说郑诗多言琐细之事,意指郑国政令苛细。

[584]《齐》:《诗经》中的《齐风》,采自齐地的乐歌。

[585]泱泱:深广宏大的样子。

[586]大风:大国的音乐。

[587]表:表率。

[588]大公:姜太公吕尚,齐国始封君。ft

【译文】

吴国的公子札前来鲁国聘问,请求观赏周天子的音乐舞蹈。让乐工为他演唱《周南》、《召南》,他说:“美好啊!开始奠定基础了,还没有完成,然而百姓勤劳而没有怨恨。”为他演唱《邶风》、《鄘风》、《卫风》,他说:“美好啊,深厚啊!哀愁而不窘迫。我听说卫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这样,这恐怕就是《卫风》吧?”为他演唱《王风》,他说:“美好啊!忧虑而不恐惧,恐怕是周室东迁以后的音乐吧?”为他演唱《郑风》,他说:“美好啊!但它琐碎得太过分了,百姓不能忍受。它恐怕是要先灭亡的吧?”为他演唱《齐风》,他说:“美好啊,宏大啊!这是大国的音乐啊!作为东海一带诸侯的表率,恐怕是太公的国家吧?国家不可限量。”

为之歌《豳》[589],曰:“美哉,荡乎[590]!乐而不淫[591],其周公之东乎[592]?”为之歌《秦》[593],曰:“此之谓夏声[594]。夫能夏则大[595],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596]”为之歌《魏》[597],曰:“美哉沨沨乎[598]!大而婉[599],险而易行[600]。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601],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602]!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603],曰:“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以下无讥焉[604]

【注释】

[589]《豳(bīn)》:《诗经》中的《豳风》,采自豳地的乐歌。豳,周代公刘曾迁都于此,西周亡后归于秦,今陕西旬邑、彬县一带。

[590]荡:博大的样子。

[591]淫:过度。

[592]周公之东:指周公遭管、蔡之变,东征三年。

[593]《秦》:《诗经》中的《秦风》,采自秦地的乐歌。秦人起先住在今陕西、甘肃一带,后迁至西周故地岐山一带。

[594]夏声:古代中原地区的民间音乐。

[595]能夏则大:此“夏”亦“大”意,云夏声宏大。

[596]其周之旧:周王室东迁后,秦尽有周的旧地。

[597]《魏》:《诗经》中的《魏风》,采自魏地的乐歌。魏,西周和春秋时在今山西芮城。

[598]沨沨(fán):形容音乐婉转悠然。

[599]婉:委婉,多曲折。

[600]险而易行:指乐曲节奏迫促,但音声流畅。险,迫促,狭隘。

[601]《唐》:《诗经》中的《唐风》,采自唐地的乐歌。唐,周叔虞的封地,在今山西南部。

[602]陶唐氏之遗民:尧本封陶,后迁至唐,都为尧之旧都,故有此称。

[603]《陈》:《诗经》中的《陈风》,采自陈地的乐歌。陈,在今河南东南及安徽北部。

[604]《郐(kuài)》:采自郐地的乐歌。郐,也作“桧”,周初封地,在今河南郑州南。讥:评论。ft

【译文】

为他演唱《豳风》,他说:“美好啊!坦荡啊!欢乐而不过度,大概是周公东征的音乐吧?”为他演唱《秦风》,他说:“这就叫做‘夏声’。能发夏声就是宏大,宏大到极点了,大概是周朝旧地的音乐吧?”为他演唱《魏风》,他说:“美好啊,抑扬婉转呵!宏大而婉转,急促而易于行腔。如果用德行加以辅助,就是贤明的君主了。”为他演唱《唐风》,他说:“思虑深远啊!大概有陶唐氏的遗民吧!要不是这样,为什么忧思如此深远呢?不是盛德之人的后裔,谁能像这样?”为他演唱《陈风》,他说:“国家没有主人,难道能长久吗?”从《郐风》以下,就没有评论了。

为之歌《小雅》[605],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606],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607]。”为之歌《大雅》[608],曰:“广哉,熙熙乎[609]!曲而有直体[610],其文王之德乎?”

【注释】

[605]《小雅》:主要是贵族作品,也有一些民间歌谣,多创作于西周晚期。

[606]不言:不形于言语。

[607]先王:指周代文、武、成、康诸王。

[608]《大雅》:西周时的贵族作品。

[609]熙熙:和美,融洽。

[610]直体:刚劲有力。ft

【译文】

为他演唱《小雅》,他说:“美好啊!忧愁而没有二心,怨恨而不形于言语,大概是周朝德行衰微时的音乐吧?还是有先王的遗民啊。”为他演唱《大雅》,他说:“宽广啊,和美融洽啊!抑扬曲折而本体刚劲,恐怕是文王的德行吧?”

为之歌《颂》[611],曰:“至矣哉!直而不倨[612],曲而不屈[613],迩而不逼,远而不携[614],迁而不淫[615],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616],用而不匮,广而不宣[617],施而不费[618],取而不贪[619],处而不底[620],行而不流[621]。五声和[622],八风平[623],节有度[624],守有序[625],盛德之所同也。”

【注释】

[611]《颂》:祭祀所用乐歌。《诗经》中有周颂、鲁颂、商颂。

[612]倨(jù):放肆。

[613]屈:卑下。

[614]携:离开。

[615]迁:变化。淫:过度。

[616]荒:过度。

[617]宣:显露。

[618]费:减少。

[619]不贪:意为易于满足。

[620]处:不动。底:停止,停滞。

[621]流:流荡泛滥。

[622]五声:指宫、商、角、徵(zhǐ)、羽五声音阶。

[623]八风:八方之风。一说为东北炎风、东滔风、东南熏风、南巨风、西南凄风、西飂风、西北厉风、北寒风,一说为东方明庶风、东南清明风、南方景风、西南凉风、西方阊阖风、西北不周风、北方广莫风、东北融风。

[624]节:节奏。

[625]守有序:更相鸣奏,次序井然。ft

【译文】

为他演唱《颂》,他说:“到达顶点了!正直而不放肆,委婉而不卑下,紧密而不局促,悠远而不散漫,变化而不过分,反复而不厌倦,哀伤而不忧愁,欢乐而不荒淫,用取而不匮乏,宽广而不显露,施予而不损耗,吸收而不贪婪,静止而不停滞,行进而不流荡。五声协调,八风和谐,节拍合于节度,演奏按照次序,这是有盛德的人共同具有的。”

见舞《象箾》、《南籥》者[626],曰:“美哉,犹有憾[627]。”见舞《大武》者[628],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629],曰:“圣人之弘也[630]。而犹有惭德[631],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632],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者[633],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634],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注释】

[626]《象箾(shuò)》:执竿而舞,是一种显示勇武的舞蹈。箾,即舞蹈者手持的竿。《南籥(yuè)》:这是一种象征文治的舞蹈。籥,古乐器,但也用作舞蹈者手持的道具。

[627]憾:遗憾,缺憾。

[628]《大武》:歌颂周武王的乐舞。

[629]《韶濩(hù)》:歌颂商汤的乐舞。濩,通“頀”,商汤乐名。

[630]弘:伟大。

[631]惭德:缺点。

[632]《大夏》:歌颂夏禹的乐舞。

[633]《韶箾(xiāo)》:虞舜时的乐舞。又作“箫韶”。

[634]帱(dào):覆盖。ft

【译文】

看到跳《象箾》、《南籥》舞,公子札说:“美好啊!但还有些遗憾。”看到跳《大武》舞,他说:“美好啊!周朝兴盛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吧?”看到跳《韶頀》舞,他说:“像圣人那样的伟大,尚且因为还有缺点而内疚,当圣人不容易啊!”看到跳《大夏》舞,他说:“美好啊!勤劳而不自居有德,不是禹,谁能够办到?”看到跳《韶箾》舞,他说:“功德到达极点了!伟大啊,像苍天的无不覆盖,像大地的无不承载。这样盛大的德行,不能再比它有所增加了,观赏就到这里了。如果还有其他音乐舞蹈,我不敢再请求了。”

子产坏晋馆垣襄公三十一年

子产是郑国杰出的政治家,尤其以娴于辞令,擅长处理外交关系著称。本文讲的就是在郑朝晋受到怠慢时子产的处置方式与对答辞令。子产在坏馆垣时已经准备好了应对方法,他一方面表明这样做是出于保护贡物的目的,一方面责备晋国不能守文公之教,有失霸主之职,正是义正辞严,强而不激。

子产相郑伯以如晋[635],晋侯以我丧故[636],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637],士文伯让之[638],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639],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640],高其闬闳[641],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642]?寡君使匄请命。”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643],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644],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645],非荐陈之[646],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647],宫室卑庳[648],无观台榭[649],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650],圬人以时塓馆宫室[651];诸侯宾至,甸设庭燎[652],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653],巾车脂辖[654],隶人、牧、圉各瞻其事[655],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656],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患[657],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658],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夭厉不戒[659],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文伯复命。赵文子曰[660]:“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661],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

【注释】

[635]子产:即公孙侨,字子产。郑简公时为卿。如:往,到。

[636]晋侯:晋平公。我丧:指鲁襄公之丧。

[637]馆:接待外宾的馆舍。

[638]士文伯:名匄(ɡài),晋大夫。让:责备。

[639]属:臣属。

[640]完:修缮。

[641]闬闳(hànhónɡ):馆舍的大门。

[642]共(ɡōnɡ)命:供应满足大家的需求。共,通“供”。

[643]诛求:责求。无时:没有定时。

[644]输币:送缴礼物贡品。

[645]府实:府库中的财产物品。

[646]荐陈:古时客人向主人献礼,先陈列于庭,称为“荐陈”。

[647]侨:子产自称。

[648]庳(bì):矮小。

[649]观(ɡuàn):宫门两旁的高大建筑。台榭(xiè):平坦的高台为“台”,台上建有敞屋的为“榭”。

[650]司空:掌管土木的官员。

[651]圬(wū)人:泥瓦匠人。塓(mì):粉刷。

[652]甸:甸人,掌薪火之官称“甸人”。庭燎:庭中照明的火烛。

[653]宾从有代:指有人来替代宾客的随从。

[654]巾车:掌管车辆的官员。辖:车轴两端的键。

[655]隶人:掌管客馆洒扫之事的人。牧:放牧牛羊的人。圉(yǔ):养马的人。瞻:照料,管理。

[656]公不留宾:意思是不使宾客滞留。

[657]菑(zāi):同“灾”。

[658]铜鞮(dī):晋国君离宫。故址在今山西沁县南。

[659]夭厉:亦作“夭疠”,指瘟疫。

[660]赵文子:晋大夫。

[661]赢:受,接受。ft

【译文】

子产陪同郑简公去晋国,晋平公由于我们鲁国有丧事的缘故,没有会见郑简公。子产派人全部拆毁晋国宾馆的围墙让车马进入,士文伯责备他说:“敝邑由于政事刑罚的不能修明,盗贼到处都是,无奈诸侯的臣属屈驾来向寡君问候,所以命令官吏修缮宾客的馆舍,加高它的大门,加厚它的围墙,以便不让宾客使者担忧。现在您拆毁了它,虽然您的随从能够做好警卫,但别国的宾客怎么办呢?由于敝邑是盟主,才修缮馆舍围墙,来接待宾客。如果都把它毁了,那又用什么来满足宾客的要求呢?我国国君派遣我前来请教。”子产回答说:“由于敝邑窄小,处在大国之间,大国索求贡品又没有一定时间,因此不敢安居,搜索敝邑的全部财富,带着它前来参加朝会。碰上执事不得空闲,没有能够进见,又得不到命令,不知道进见的日期,我们不敢奉献财币,也不敢日晒夜露。如果奉献,这些就是君主府库中的财物,不经过陈列聘享礼物的正式仪式,那是不敢奉献的;如果日晒夜露,又恐怕一时干燥一时潮湿而导致朽坏,加重敝邑的罪过。我听说贵国文公做盟主的时候,宫室低小,没有游乐的台榭,却把接待诸侯的宾馆造得又高又大,如同今天贵国君主的寝宫一样。仓库马房加以修缮,司空按时修整道路,泥瓦工按时粉刷宾馆;诸侯宾客到达,甸人在庭院中点起火炬,仆人巡视宾馆;车马有一定的处所,随从有人替代,巾车为车辖加油,隶人和牧人、圉人各自照料分内的事情,官员们各自展示他们的礼品。文公不让宾客耽误时间,可是也没有简省礼仪,和宾客同忧共乐,遇上意外就安抚慰问;宾客不知道的加以教导,缺少的加以周济。宾客到了这里好像回到家里一样,没有灾害,不怕抢劫偷盗,而且也不怕干燥潮湿。现在铜鞮山的宫室绵延几里,诸侯却住在下等人的屋子里,大门进不去车,而又不能翻墙进去;盗贼公然横行,而瘟疫又无法防止,宾客进见没有一定时间,接见的命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布,如果不拆毁围墙,这就没有地方收藏财礼而加重罪过了。冒昧地请问执事:准备对我们有什么指示?尽管君主遇到鲁国的丧事,这也是敝邑的忧戚。如果得以奉献财礼,修好围墙然后回去,这是君主的恩惠,我们难道敢害怕辛苦勤劳!”士文伯回去报告执行命令的情况。赵文子说:“是这样,我们确实德行有亏,用收容下等人的房子去接待诸侯,这是我们的过错啊。”派士文伯去表达歉意。

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

【译文】

晋平公接见郑简公,提高礼仪规格,宴会更加隆重,赠送更加丰厚,才让他回国。于是修筑了接待诸侯的宾馆。

叔向曰[662]:“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663]!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664]其知之矣。”

【注释】

[662]叔向:晋大夫。

[663]辞:辞令。已:废弃。

[664]“辞之辑矣”以下四句:诗句出自《诗经·大雅·板》。辑,和善,亲睦。怿(yì),欢悦。莫,安定。ft

【译文】

叔向说:“辞令不能废弃就像这样吧!子产善于辞令,诸侯因此得利,像这样怎么能说废弃辞令呢?《诗经》说:‘辞令融洽,百姓就团结了;辞令动听,百姓就安定了。’他懂得这个道理。”

子产论尹何为邑襄公三十一年

在如何培养人、任用人的问题上,子皮选择了让他边学边干,子产选择了先学后任用。仔细想来,对于重要的职位,子产的意见就显得更为稳妥了。文中表现了子产知无不言的坦诚态度,子皮从善如流,主动让贤的品德,两人互相信任,互相扶助,是理想的上下级关系的写照。子产的言论善用比喻,层层论证,令人信服。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665]。子产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666],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667],侨将厌焉,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668]。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射御贯[669],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670],何暇思获?”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远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曰:‘子为郑国,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谓危,亦以告也。”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子产是以能为郑国。

【注释】

[665]子皮:郑卿公孙舍之子,名罕虎,为郑上卿。尹何:子皮的家臣。为邑:治理封邑。

[666]愿:谨慎老实。

[667]榱(cuī):屋椽。

[668]制:裁剪。

[669]射御贯:熟悉射箭、驾车。贯,熟习。

[670]厌(yā):通“圧”。ft

【译文】

子皮想要让尹何治理他的封邑。子产说:“他还年轻,不知道行不行。”子皮说:“他老实谨慎,我喜欢他,他不会背叛我。让他到了那里再学习,他也会更加懂得办事了。”子产说:“不行。人家喜欢一个人,总是谋求对他有好处。现在您喜欢一个人却把政事交给他,如同不会用刀子却让他去切割,那样他受到的损伤就会很多。您喜欢一个人,让他受到损伤,还有谁敢讨您的喜欢?您在郑国,是栋梁。栋梁折断椽子崩散,侨就会压在底下,岂敢不把话全部说出来?您有了漂亮的锦缎,是不会让人用来学习裁制的。高级的职位和重要的城邑,是自身的庇护,反而让初学的人去治理,它们比起漂亮的锦缎来,不是更贵重吗?侨听说学习以后才去办理政事,没有听说把办理政事作为学习的。如果真这样做,必定有所损害。譬如打猎,熟习了射箭驾车,就能够获得猎物;如果从没有登上车射过箭驾过车,那么就只害怕车翻了压着人,哪里有工夫去想获取猎物?”子皮说:“是啊!我真是不聪明。我听说君子致力于了解大的、远的,小人致力于了解小的、近的。我是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了解而且爱惜它;高级的职位和重要的城邑是用来庇护自身的,我反而疏远而且轻视它。要是没有您的这番话,我是不会明白的。从前我说:‘您治理郑国,我治理我的家族以庇护自己,那就可以了。’现在才知道这样还不够。从现在起,我请求即使是我家族里的事务,也听凭您办理。”子产说:“人心不一样就好像他们的面孔,我哪敢说您的面孔像我的面孔呢?不过是心里觉得危险,就把它告诉您。”子皮认为子产忠诚,就把政事全部交付给他,子产因此能够治理郑国。

子产却楚逆女以兵昭公元年

文中楚太宰伯州犁的指责合情合理,无可辩驳,而郑国子羽干脆直接说破楚人借聘问迎亲袭击郑国的阴谋,使楚人明白郑人已有防范,不敢轻举妄动,这也是小国对付大国的一种手段。全文以伯州犁与子羽的问答为中心,渲染出当时极其紧张的气氛,也是《左传》的叙事特色之一。

楚公子围聘于郑[671],且娶于公孙段氏[672],伍举为介[673]。将入馆,郑人恶之[674],使行人子羽与之言[675],乃馆于外。

【注释】

[671]公子围:楚共王之子。楚王郏敖(jiááo)时为令尹,主兵事,后弑郏敖即王位,谥灵王。

[672]公孙段:字子石,食邑于丰,郑大夫。

[673]伍举:是伍子胥的祖父。楚大夫。介:副使。

[674]恶(wù):厌恶。

[675]行人:掌管朝觐聘问的官员。子羽:公孙翚,字子羽。ft

【译文】

楚国的公子围到郑国聘问,同时迎娶公孙段家的女子,伍举任副使。他们准备进入宾馆,郑国人讨厌公子围,派行人子羽同他交谈,公子围就住在了城外。

既聘,将以众逆[676]。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请墠听命[677]。”令尹使太宰伯州犁对曰[678]:“君辱贶寡大夫围[679],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680]。’围布几筵[681],告于庄、共之庙而来[682]。若野赐之[683],是委君贶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684],将不得为寡君老[685],其蔑以复矣。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靖己,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失恃[686],而惩诸侯,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687],其敢爱丰氏之祧[688]?”

【注释】

[676]众:军队。逆:迎接。

[677]墠(shàn):清扫地面以供祭祀之用。古代结婚,本应由男方到女方家的祖庙去行迎亲之礼,子产不愿意让公子围及其军队入城,于是说要在郊外设一个墠场,代替丰氏之庙。

[678]令尹:指公子围。太宰:掌管宫廷内外事务、辅助国君治理国家的官员。伯州犁:楚国宗子,楚康王时任太宰。

[679]贶(kuànɡ):赐予。

[680]抚有而室:指将丰氏女子嫁给公子围。抚有,有,据有。而,你,你的。

[681]布几(jī)筵:布置筵席。

[682]庄:楚庄王,公子围的祖父。共:楚共王。

[683]野:郊野。

[684]蒙:蒙骗。

[685]老:大臣。

[686]恃:指倚仗大国而无防备。

[687]馆人之属:意思是就像楚国的宾馆。

[688]祧(tiāo):祖庙。ft

【译文】

聘问礼完成后,公子围准备带领士兵亲迎。子产为此担心,派子羽去拒绝他,说:“由于敝邑窄小,无法容纳全部随从,请求在郊外开辟墠场,以听取命令。”公子围命令太宰伯州犁回答说:“承蒙君主恩赐我们大夫围,对围说:‘将要把丰氏的女儿嫁给你,让你成家。’大夫围敬备筵席,祭告楚庄王、共王的神庙然后前来。如果在野外恩赐于我,这是把君主的恩惠丢弃在杂草丛中,也是让我们大夫不能处在卿的行列里了。不仅如此,又让大夫围蒙骗他的先君,这样就不能再做我们国君的大臣,恐怕也没有脸面回去了。请大夫斟酌一下。”子羽说:“小国没有罪过,一味倚仗大国倒确实是罪过。准备依仗大国安定自己,可是大国也许包藏祸心在打小国的主意吧?我们怕的是小国失去依靠,而使诸侯得以警戒,使他们没有一个不怨恨,抵触抗拒大国的命令,使大国的命令雍塞不能执行。如果不是这样,敝邑就等于宾馆一样,岂敢爱惜丰氏的祖庙?”

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櫜而入[689]。许之。

【注释】

[689]櫜(ɡāo):装弓矢盔甲的口袋。垂櫜,表示里面没有兵器。ft

【译文】

伍举知道郑国有了防备,请求倒垂弓袋进入。郑国同意了。

子革对灵王昭公十二年

楚灵王是个狂妄的君主,他问子革的三个问题充分暴露了他的野心。子革采用了欲擒故纵的方法进谏,先随声附和,而顺辞中已寓深意;而后借灵王称赞左史倚相之机引出《祁招》之诗,言语始终不离不即,却击中了灵王的要害。本文是《左传》中最有趣味的段落之一,其中对灵王衣饰形象的具体描写,灵王前后的动作心理描写,都是《左传》中少见的;而中间忽插入灵王入内,析父与子革的对话,故做顿挫,使得文章摇曳生姿,煞是好看。

楚子狩于州来[690],次于颍尾[691],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692]。楚子次于乾谿[693],以为之援。雨雪[694],王皮冠,秦复陶[695],翠被[696],豹舄[697],执鞭以出。仆析父从[698]

【注释】

[690]楚子:楚灵王。狩(shòu):冬猎。州来:楚地名。在今安徽凤台。

[691]次:驻扎。颍(yǐnɡ)尾:颍水入淮河的地方称“颍尾”,在今安徽颍上东南。

[692]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五人都是楚大夫。徐:吴的附属国,在楚、吴之间,今江苏泗洪东南。

[693]乾谿:在今安徽亳州东南。

[694]雨(yù)雪:下雪。雨,作动词用。

[695]秦复陶:秦国所赠的羽衣,可防雨雪。

[696]翠被(pī):翠羽的披风。

[697]豹舄(xì):豹皮做的鞋子。

[698]仆析父(fǔ):楚大夫。ft

【译文】

楚灵王在州来狩猎阅兵,驻扎在颍尾,派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领兵包围徐国以威胁吴国。楚灵王驻在乾谿,作为他们的后援。下雪,楚灵王头戴皮冠,身穿秦国的羽衣,外披翠羽披肩,脚蹬豹皮鞋,手拿鞭子走出来。仆析父随侍在侧。

右尹子革夕[699]。王见之,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700],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701],筚路蓝缕以处草莽[702],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703],旧许是宅[704]。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705],赋皆千乘[706],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注释】

[699]右尹:职官名。子革:名丹,郑大夫子然的儿子,由郑奔楚。夕:傍晚进见。

[700]熊绎:楚国最初受封的国君。吕伋(jí):齐太公吕尚之子。齐国与周王室通婚,所以下文说齐为王舅。王孙牟:卫国始封君康叔之子。因康叔为周武王同母弟,故下文说卫是周王母弟。燮(xiè)父:晋国始封君唐叔的儿子。因唐叔为周成王之弟,故下文说晋也是周王母弟。禽父:即伯禽,周公之子,始封于鲁。因周公为周武王同母弟,故下文说鲁也是周王母弟。康王:周成王之子周康王。

[701]荆山:楚人最早居住的地方,在今湖北南漳西。

[702]筚(bì)路蓝缕:比喻开创艰难。筚路,柴车。

[703]皇祖伯父昆吾:楚国远祖季连之兄名昆吾,因有伯父之称。

[704]旧许:即许国,在今河南许昌。许后迁往叶、夷,旧地为郑国所有,故称“旧许”。昆吾曾居住在此。

[705]不羹(lánɡ):楚地名。有东、西二邑,东邑在今河南舞阳西北,西邑在今河南襄城东南。

[706]赋:军赋,指战车。ft

【译文】

右尹子革傍晚前来进见。楚灵王接见他,脱掉帽子、披肩,扔掉鞭子,同他说道:“从前我们的先王熊绎和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一起事奉康王,那四个国家都得到颁赐,唯独我国没有。现在我派人到周国,请求把鼎作为颁赐,天子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从前我们先王熊绎住在边远的荆山,乘柴车,穿破衣,住在杂草丛中,跋山涉水,事奉天子,只能用桃木弓、枣木箭进贡天子。齐国,是天子的舅父,晋国和鲁国、卫国,是天子的同胞兄弟。楚国因此没有得到颁赐,但他们可都得到了。现在周和四个国家都顺服事奉君王,将会完全听从您的命令,难道还敢爱惜鼎吗?”楚灵王说:“从前我们远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许国的旧地。现在郑国人贪图那里的田地,不给我们。我们如果要求归还,会给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成周不爱惜鼎,郑国哪敢爱惜田地?”楚灵王说:“从前诸侯疏远我国却害怕晋国,现在我们大修陈、蔡和东、西不羹的城墙,每地都有战车千辆,您也是有功劳的,诸侯会害怕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害怕君王的啊!这四个城邑,已经够使人害怕的了。又加上楚国,诸侯哪敢不怕君王啊!”

工尹路请曰[707]:“君王命剥圭以为鏚柲[708],敢请命。”王入视之。

【注释】

[707]工尹路:“工尹”为世职,“路”是人名。

[708]圭:古玉器,长方形,上尖下方。鏚(qī):斧。柲(bí):柄。ft

【译文】

工尹路请示说:“君王命令破开圭来装饰斧柄,谨请指示。”楚灵王进去察看。

析父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厉以须[709],王出,吾刃将斩矣。”

【注释】

[709]摩厉:同“磨砺”,在磨刀石上磨刀。须:等待。ft

【译文】

析父对子革说:“您是楚国中大家仰望的人。现在和君王应对好像他的回声,国家怎么办?”子革说:“我磨快刀刃等着,君王出来,我的刀子就要砍下去了。”

王出,复语。左史倚相趋过[710],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711]。”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712],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713],王是以获没于祗宫[714]。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715],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716],式如金。形民之力[717],而无醉饱之心。’”

【注释】

[710]左史:史官。周代史官有左史、右史之别,一者记言,一者记事。倚相:楚国史官。趋过:在楚王前快步走过,表示敬意。

[711]《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传说中记载三皇五帝、八卦、九州的古书。

[712]穆王:周穆王。肆:放纵。

[713]祭(zhài)公谋父:周王卿士。祭,畿内之国,谋父所封。

[714]没(mò):通“殁”,死。祗(zhī)宫:周穆王所修宫室。

[715]愔愔(yīn):安详和平。

[716]式:句首助词。

[717]形:通“型”,意思是量度百姓的能力。ft

【译文】

楚灵王出来,继续谈话。左史倚相低头快步走过,楚灵王说:“这是个好史官,您要好好对待他!这个人能够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回答说:“下臣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想要满足他的欲望,走遍天下,要求到处都有他的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作了《祈招》这首诗来遏止穆王的欲望,穆王因此得以在祗宫善终。下臣问他这首诗他却不知道,如果问更远的,他哪里能够知道?”楚灵王说:“您能知道吗?”子革回答说:“能。这首诗说:‘祈招安详和悦,表明了有德者的声音。想起我君王的气度,好像玉,好像金。度量百姓的力量,自己没有醉饱之心。’”

王揖而入,馈不食[718],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719]

【注释】

[718]馈(kuì):进餐。

[719]以及于难:指翌年楚灵王为公子比所逼迫,自缢而死。ft

【译文】

楚灵王向子革作揖然后走了进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过了好几天。但终究不能克制自己,因而遇上了祸难。

仲尼曰:“古也有志[720]:‘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721]!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谿?”

【注释】

[720]志:记载。

[721]信:确实。ft

【译文】

孔子说:“古时候有记载说:‘克制自己回复到礼,这是仁。’真是说得好啊!楚灵王如果能够这样,难道会在乾谿蒙受耻辱吗?”

子产论政宽猛昭公二十年

子产用水与火比喻政令的宽和猛,形象地阐释了二者的辩证关系。全文以子产的话提出论点,以子太叔的执政实际为例证,以孔子的话为总结提升,如同一篇中心鲜明的小论文,简洁明快,历来受到执政者的重视。

郑子产有疾[722],谓子大叔曰[723]:“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724];水懦弱,民狎而玩之[725],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

【注释】

[722]疾:病。

[723]子大(tài)叔:游吉,郑简公、郑定公时为卿,后继子产执政。

[724]鲜(xiǎn):少。

[725]狎:轻慢。玩:忽略。ft

【译文】

郑国的子产病了,对子太叔说:“我死以后,您必然执政。只有有德的人能用宽大来使百姓服从,其次就没有比严厉更合适的了。火猛烈,百姓看着害怕,所以很少有人死于火;水软弱,百姓轻慢而忽视它,很多人就死在水里,所以宽大并不容易。”子产病了几个月以后死了。

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726]。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

【注释】

[726]取(jù):通“聚”。萑苻(huánfú)之泽:泽名。因葭苇丛生而便于藏身。ft

【译文】

太叔执政,不忍心用严厉而实行宽大政策。结果郑国盗贼很多,聚集在萑苻泽里。太叔后悔,说:“我早点听从他老人家的话,不会到这一步的。”发动步兵攻打萑苻泽的盗贼,把他们全部杀掉,盗贼稍有收敛。

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727],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728]。’施之以宽也。‘毋从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729]。’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以定我王[730]。’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731]。’和之至也。”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注释】

[727]慢:怠慢。

[728]“民亦劳止”以下四句:诗句引自《诗经·大雅·民劳》。汔(qì),其。

[729]“毋从诡随”以下四句:欺诈叫“诡”,善变叫“随”。从,同“纵”,放纵。谨,约束。式,应该。惨,曾,从来。明,明文规定的法律。

[730]柔远能迩,以定我王: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平等地对待远方、温柔地对待近处,以使我王安定。

[731]“不竞不絿(qiú)”以下四句:诗句引自《诗经·商颂·长发》。絿,急。遒,聚集。ft

【译文】

孔子说:“好啊!政策宽大百姓就怠慢,怠慢就要用严厉来纠正,严厉就会使百姓受到伤害,受到伤害就再实施宽大。用宽大调剂严厉,用严厉调剂宽大,政事因此而和谐。《诗》说:‘百姓已经辛劳,可以让他们稍稍安康;赐恩给中原各国,用以安定四方。’这是实施宽大。‘不要放纵假装附和的人,以约束不良之徒。应当制止侵夺残暴,他们从来不怕法度。’这是用严厉来纠正。‘安抚边远,柔服近地,来安定我王。’这是用和谐来使国家平静。又说:‘不争不急,不刚不柔,施政从容不迫,百种福禄临头。’这是和谐的最高境界。”等到子产死去,孔子听到这一消息,流着眼泪说:“他具有古人仁爱的遗风啊。”

吴许越成哀公元年

伍员的谏辞先以夏少康中兴来比附句践,再分析句践的为人,复分析吴、越两国世代为仇的利害关系,由古及今,并对未来作出预言,深刻地说明了“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的道理。文中记载的少康中兴一段历史不见于《史记·夏本纪》,是一段很重要的夏史资料。

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732],报槜李也[733],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734],使大夫种因吴太宰嚭以行成[735]。吴子将许之。

【注释】

[732]夫差:春秋末年吴国国君。夫椒:山名。在今江苏吴县西南太湖中。

[733]槜(zuì)李:在今浙江嘉兴西南。鲁定公十四年(前496),越国在此大败吴军,吴王阖闾脚伤而死。

[734]越子:越王句践。甲楯(dùn):披甲执楯的士兵。楯,盾牌。会(kuài)稽:山名。在今浙江绍兴南。

[735]大夫种:即文种,字禽,越国大夫。嚭(pǐ):伯嚭,吴王夫差的宠臣,官至太宰。ft

【译文】

吴王夫差在夫椒打败越军,这是报复了槜李之仇,并乘势进入越国。越王带着披甲执盾的士兵五千人守着会稽,派大夫种通过吴国太宰嚭去求和。吴王打算答应。

伍员曰[736]:“不可。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737],灭夏后相[738],后缗方娠[739],逃出自窦[740],归于有仍[741],生少康焉。为仍牧正[742],惎浇能戒之[743]。浇使椒求之[744],逃奔有虞[745],为之庖正[746],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747],而邑诸纶[748],有田一成[749],有众一旅[750]。能布其德,而兆其谋[751],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752],使季杼诱豷[753],遂灭过、戈[754]。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今吴不如过,而越大于少康,或将丰之,不亦难乎!句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于是乎克而弗取,将又存之,违天而长寇雠,后虽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755],日可俟也。介在蛮夷,而长寇雠,以是求伯[756],必不行矣。”

【注释】

[736]伍员(yún):字子胥。其父伍奢为楚大夫,被杀,子胥逃到吴国为大夫。

[737]过(ɡuō):古国名。在今山东掖县北。传说夏代东夷族首领寒浞之子浇(ào)封于此。斟灌、斟鄩(xún):都是夏的同姓诸侯。

[738]后相:传说中的夏代君主相,夏启之孙。据说夏王太康被后羿夺去王位,寒浞杀后羿,取代夏政。后相依二斟,浇灭二斟,后相亡。

[739]后缗(mín):相的妻子,有仍氏的女儿。娠:怀孕,妊娠。

[740]窦:洞。

[741]有仍:古代部族,在今山东济宁东南。

[742]牧正:掌管畜牧的官员。

[743]惎(jì):毒,仇恨。

[744]椒:浇的臣下。

[745]有虞:原是舜的部落,这里指舜的后代封国,在今河南虞城北。

[746]庖正:掌管膳食的官员。

[747]虞思:虞国君。二姚:虞思的两个女儿。虞国姚姓。

[748]纶:虞地名。在今河南虞城东南。

[749]成:土地面积单位,方十里为“一成”。

[750]旅:五百步卒为“一旅”。

[751]兆:始。

[752]女艾:少康之臣,打入浇那里做间谍。

[753]季杼:少康之子。豷(yì):浇之弟,封于戈。

[754]过、戈:指浇国和豷国。

[755]姬:吴国姬姓。

[756]伯(bà):诸侯盟主。ft

【译文】

伍员说:“不行。下臣听说:‘建树德行没有比不断培植更重要的,去除毒害没有比扫灭干净更重要的。’从前过国的浇杀了斟灌而攻打斟鄩,灭亡夏后相,夏后相的妻子后缗正怀着孕,从城墙小洞里逃出,回到娘家有仍,生了少康。少康后来做了有仍的牧正,对浇满怀仇恨而能警惕戒备。浇派椒寻找少康,少康逃奔到有虞,做了那里的庖正,借此逃避祸害。虞思把两个女儿嫁给他,封他在纶邑,拥有十里见方的地田和五百个步卒。少康能广施恩德,开始实行复国的计划,收集夏朝的余部,安抚他们的官员。派女艾到浇那里去刺探情报,派季杼去引诱豷。这样就灭亡了过国、戈国。恢复了禹的功绩,奉祀夏朝的祖先同时祭祀天帝,没有丢掉原有的天下。现在吴国不如过国,而越国大于少康,如果使越国壮大,不也是我们的灾难吗!越王句践能够亲近百姓而致力于施舍,对应该施舍的人就加以施舍,对有功劳的人从不抛弃而加以亲近。越国和我国同处一块土地,而世世代代又是仇敌。在这种情况下攻下了而不取归己有,又打算让它存在下去,违背上天而壮大仇敌,以后虽然懊悔,也吃不消了。姬姓的衰微,指日可待,我国介于蛮夷之间而让仇敌壮大,用这样的办法求取霸业,必然是行不通的。”

弗听。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

【译文】

吴王不听从他的意见。伍员退下后告诉别人说:“越国用十年繁衍人口积聚力量,用十年教育训练人们,二十年以后,吴国的宫殿恐怕要成为池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