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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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不堪一击的友情

一天晚上,丁绯琼在等石文珊回来帮她油漆灯罩。

但是已经是七点多了,石文珊还是没回来。

显然她在办公室里,又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

丁绯琼有些激动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她对帮不上忙的女儿抱怨着:“我一个人做牛做马,她什么都丢给我。她的差事就那么要紧,巴结成那样,一个月也就赚个五十块钱,还不到她欠的十分之一呢?”

石季婉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

“知道你姑姑为什么欠我钱吗?她可没借。”她把声音放低了些,“爱拿就拿了,我的钱交给她管,还不是为了币值波动?就那么一句话也不说,她只管就拿去用了,我全部的积蓄!哼,她这是要我的命!”

石季婉一脸的吃惊:“别人的钱怎么能随便用?”

“你知道我没有回来的时候,你姑姑做投机,把我的钱全用掉了——也是为了救你表舅爷,所以买空卖空越做越大……这个时候找个五十块钱一个月的差事,又有什么用?”

“她为什么会那样做呢?”石季婉一直觉得姑姑很侠义,但是她没有想到,姑姑竟然连她母亲的钱也擅自动用了。

“还不是为了你义哥哥啊。打算替他爸爸筹钱,结果这个洞却越填越深。没错,爱上一个人就会千方百计想去帮他,可是也不能拿别人的钱去帮啊!”

石季婉想起她姑姑打电话时,声音压得既低又沙哑,几乎像耳语一样,但是偶尔仍掩饰不住恼怒的表情。

原来姑姑与义哥哥真的是在谈恋爱啊,以前她还当他们两个是男女间柏拉图式恋爱最完美的典范呢。

她一直记得她十三岁那一年,在幽暗的阳台上,她对姑姑和义哥哥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定义的。

可是,她却想不到姑姑怎么会爱上一个侄子辈的男人。

而且,他们之间整整差了九岁。

丁绯琼继续说:

“我也不知道反复跟她说过多少次了,告诉她只要不越界,尽管去恋爱。这样的话,就算最后伤心收场,将来有一天两个人再见面,即使相隔多年,也是回味无穷。一旦发生了肉体关系,那就全完了。

可是她偏不听,现在好了,落得个人财两空,名声也没了。就这样,还要我帮她守口如瓶——何苦来着,有时候想想真冤,我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连你舅舅都没告诉,他要是知道了,你不知道你舅舅那张嘴有多坏!那肯定闹得满城都知道了。我也没跟你表舅妈说过,不过即使不给她讲,她肯定也知道了,他们家的佣人早就告诉她了。

你表舅妈也是气他们不拿她当个人,什么都不告诉她,不要她管。你姑姑也是逞能,义哥哥还不是利用她?她跑前跑后地忙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现在家族里的人都说义哥哥能干了,以前他爸爸老是骂他,现在才好些了。

你表舅妈讨厌你姑姑,因为她把义哥哥当作自己儿子一样。她把这事都怪罪到你姑姑头上——也难怪,谁叫你姑姑比你义哥哥大好几岁呢。

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表舅妈根本就不愿意跟她有牵扯。她每次来可都是为了来看我才上咱们这里的。”

石季婉最近也觉得表舅妈现在只跟她母亲好,对姑姑总是酸溜溜的,有时候连说话的声音都很难听。

表舅妈有的时候笑起来,也像是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声,显得有些阴阳怪气的。

“那你和姑姑为什么还要住在一起?”石季婉问。

石季婉听别人讲,她们俩租这一层楼面所付的房租,足够租下一整栋房屋。

“当然是为了省钱。西方人很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个体面的住址很重要,将来也有利于她升迁。”

哦,原来是这个原因。

但如果说是为了省钱,石季婉是不信的。

这个公寓在租界的中心,而且距离日军占领区最远,钱少了肯定是租不下来的。

“还有一个原因。”丁绯琼说,“我们两个彼此支持了这么多年,要是闹翻了,亲戚们会看笑话的。”

“那姑姑会还钱么?”

“她说她那几栋房子卖了一定还,可是现在房子全给冻结了。照上海现在的形势,谁知道哪天才能卖得掉?刚回来的时候,还以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谁知道会困在这里,现在又添了你。

你知道你后母是怎么说的吗:‘她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会说风凉话。我一心一意坚持要你继续念书,因为你别的什么也不行。”

石季婉没有吭声,这些话她曾经在门外偷听过。

丁绯琼继续说:

“其实钱倒没什么,我向来也没把钱看得有多重,虽说我现在给钱害苦了。不像你姑姑,就连年青的时候——你绝对想不到。当初分家的时候,她已经分到她那一份了,最后又多出了一包金叶子,说是留给女儿当嫁妆的。

从前那时候女儿只有嫁妆,不能继承家产。可是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她也分了家产,按理不能拿双份。有个长辈说,既然这是做母亲的特别留下来给女儿的,就该给女儿。又有人说,她都分到家产了,金叶子就该分她亲哥哥一半,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就免了。

你父亲脸皮薄,说:‘都给了她吧。’既然你父亲这样说,我当然也无话可说。而你姑姑居然连句推让的话也没有,就直接拿走了。我刚来到石家的时候,你姑姑那时候才十五岁,很喜欢我,一天到晚跑来找我,你父亲都恨死了。其实就连我,有时候也觉得她烦。

这对兄妹真是很奇怪,其实这都怪你奶奶,自己足不出户,两个孩子也老是关在家里,只知道让他们念书。念了一肚子的书有什么用?到今天你父亲跟个疯子一样,抽大烟,打吗啡,你姑姑呢,倒做了贼。”

这些年来压抑住的嫌恶,此刻全都爆发出来,化为对琐碎小事的怨恨。

石季婉没想到,母亲和姑姑之间的友情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她们两个是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

丁绯琼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失声痛哭。

石季婉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

也许觉得在女儿面前哭泣有些不太雅观,过了一会儿,丁绯琼便止住了眼泪,冷笑着说:

“哎哟,做这种缺德事晚上怎么还睡得安稳哦!要换作是我啊,良心上压了这么一块大石头,就连死都不会闭上眼睛的!”

石季婉仍旧一言不发,她没有办法同情她母亲。

因为在她母亲眼中,她现在也是她母亲的累赘,也许她也和她姑姑一样,被控有罪。

半个小时之后,石文珊终于回来了。

丁绯琼马上又换了一副面孔,姑嫂两个人一面闲聊,一面到厨房去做晚饭,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石季婉松了一口气:她还是最喜欢现在这种和睦友好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