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妙好诗:如何读懂古典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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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天地

“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陶渊明《饮酒》其五

“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鸡鸣”——陶渊明《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

(录五首)

“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园田居》是标志陶渊明生活重要转折的一首诗。陶渊明生活在东晋后期,他早年就受到儒、道两家思想的濡染。他从道家接受的是自然主义,崇尚任真自得。本诗首二句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与子俨等疏》中说“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林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都是这种追求的表现。他接受的是儒家事功思想,向往做一番治国济民的事业。《饮酒》其十六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杂诗》其五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感士不遇赋》更明确提出“大济于苍生”,都表明向往建功立业。但东晋是门阀制度社会,门阀士族垄断政治。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虽曾以武功而居高位,但非门阀世家,而陶渊明既非陶侃嫡支,家境又已没落,所以很难在当时社会中找到足以施展怀抱的位置。后来迫于家贫,才于二十九岁到四十一岁的十三年中,断断续续做了几任官,无非是祭酒、参军、县令一类微职,与施展政治怀抱无关,倒饱受官场污浊、政局动荡的煎熬。他在《饮酒》诗中说“世俗久相欺”“举世少复真”“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感到“志意多所耻”,就强烈地系念田园。他说:“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就是诗人四十一岁那年的冬天,他便毅然辞去彭泽令,归田隐居,从此再不出仕了。转过年来,便写下了这首诗。在过去的大半生中,诗人有过韬晦不出闲居田园的生活体验,也有过置身充满污浊倾轧的官场的痛苦经历,两相比较,实在觉得后者未免是误入歧途,前者才是人生的正路:“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归去来兮辞》)。他要彻底丢弃“已往”即官场,去热情拥抱“来者”即复归园田。所以诗人是带着总结半生经验的觉醒,带着对官场的无比憎恶,对田园的由衷喜爱,怀着觉悟的欢欣、鲜明的爱憎写下这首诗的。

诗的前八句为一部分,通过归田经历有倾向性的叙述,表现归田的欣喜之情。诗人早年虽然有“性本爱丘山”和“猛志逸四海”两方面的好尚和志趣,但经过出仕的实践和前后的对比,不觉对后一面心灰意冷,对前一面倍增热爱恋念,所以一落笔便特别强调了前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大有出仕本非素志之谓,一股喜尚田园之情喷薄而出,笼贯全诗,为全诗奠定了情绪的基调。那么,那十三年宦途的经历如何呢?“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三十”当是“十三”的误倒。他从二十九岁出仕到四十一岁归田恰好十三年。这两句诗中,无一字言及对官场的憎厌,然而一个“误落”,一个“尘网”,那对官场的鄙薄不屑之情已溢于言表,是善用文字者。官场就是一个大罗网,一个污水缸,人在那里不仅“志意多所耻”,还随时都有丧失性命的危险。诗人在《感士不遇赋》中说:“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陶渊明就是善觉的达人,从罗网中逃出来了。黑暗的现实既然是一面罗网,入仕就自然做了“羁鸟”和“池鱼”。但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被关在笼中的鸟无时不在想着往时自由飞翔的“旧林”,被圈囿在池中的鱼儿也无时不在怀恋过去任性浮游的“故渊”。两句中的“羁鸟”“池鱼”之喻,把诗人对羁绊仕途的反感和怀思田园的热切心境,都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来了。接下去便落到归田:“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诗人特别点出两点:一是“开荒”,说明他的归隐是要身亲垄亩,自食其力;一是“守拙”,实含讽意。“拙”是与“机巧”相对的。“守拙”正是坚持高尚的操守,两个谦退的字眼下面,实在饱含骨鲠与倔强。以上八句诗,两句言早年性之所尚,两句言误入宦途,两句言身在官场心在田园,两句言守拙归田,层次分明,诗意显豁,语虽浅淡而情思深郁,诗人那对“尘网”的鄙夷之意,对“田园”的倾倒之情,对耿介归田的坚定意志,洋溢于字里行间。

诗的后半十二句为一部分,描写美好的田园风光、田园生活特有的情境以及复返田园那种如释重负重获自由解放的深刻感受。先从归田的那所宅院落笔:“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十多亩的宅地,八九间的草屋,房后榆柳围护,堂前桃李成行。一所方宅草屋、绿荫环绕的农家宅院活现在纸上了。写了宅院,再移笔到所在的村落:“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暧暧”,写村落处在绿树荫护之中,“远人”指远离尘世。诗人《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一说:“寒草被荒蹊,地为罕人远”,其中的“人”字与这里的“人”字同义,指人世。远离烦嚣人世的村落,轻柔地飘浮着缕缕炊烟,狗在深巷中叫,鸡在树头上啼,淡淡的四句诗,宅院所处的幽远安谧的村落景象又活现在纸上了。从自身的宅院写到宅院所处的村落,再回笔到诗人在这种新天地里的生活情境:“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尘杂”指世俗人物、达官贵人车马的搅扰,因为户庭中没有了这些东西,所以才有了“虚室”,安静的居处。彻底抛开了心劳力拙穷于应付的世俗,自然心地安恬而有余闲了。把这与那一刻都不得安宁的官场做一个对比,不禁从心底里倾倒出那深刻的感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真是逃出了“樊笼”,回到了“自然”也就是自由自在的适性自得的生活天地里来了。

这里所说的“自然”,不单纯是大自然的含意,而含有道家自然主义的内涵。老庄的道家思想认为,万物都是体道而生的,各具其性,自然而然。万物都应顺应自然,适性发展,任真自得地生活。陶渊明吸取了这些思想,把田园描绘成万物各得其所、都能适性发展的理想生活天地,来与充满欺诈、倾轧,使万物不得其生的黑暗现实相对立。可以说,诗里描绘的这个符合“自然”原则的田园,就是现实的雏形的“桃花源”。诗中渗透着与污浊现实相对立的理想生活境界,是这首诗的主要特点之一,也是陶诗富于意境的一个重要因素。

陶诗的基本风格是平淡自然,这首诗就是突出的代表。所谓“平淡”,就是语言朴素,不雕琢,甚至没有任何鲜明的色彩;所谓“自然”,就是不做作,“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朱熹语)。陈师道说:“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后山诗话》)陶渊明只是将他的胸中之妙真实地倾倒出来。这首诗就是以白描的手法自然的笔调将其思想感情、生活情景如实地真切地表现出来,使人几乎不觉文字的存在,而直触其诗情诗境。语虽舒徐,汩汩而出,却又“文体省净,殆无长语”(锺嵘《诗品》),没有一字冗言,精洁洗练,这是运用语言的高境。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陶渊明《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饮酒》是组诗,共二十首,作者自序说:“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大约即因此总题为《饮酒》。这只是说明了这些诗写于酒后,二十首诗并没有统一的主题,而是杂抒其各种感情,每首各有其独特内容。这一首是第五首。主要是抒写对一种生活意趣、生活境界的体认与肯定。

诗的开篇两句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结庐”,盖房子。“人境”,世人聚居的地方。“车马”指官僚士大夫,他们总是乘着高车大马。用有特征性的事物——车马指称官僚士大夫,既避免了词语的单调又富于形象。诗人并没有躲到深山僻林中去,就居处在人世间,然而却避开了贵人车马的喧扰,说明他与庸俗的利禄之徒割断了联系,一落笔便透露出超然脱俗的高人气息。这两句和诗人的许多作品一样,笔调舒缓,起势悠扬,却不平不板,一个“在”字,一个“无”字,转折有势。并很自然地逼出一个问题:“问君何能尔?”你为什么能够做到这样呢?紧承这个设问醒目地推出那个斩截干脆而又耐人咀嚼的答案:“心远地自偏。”“心远”二字力重千钧,充分显示出诗人的真正高处。结庐在人境之中,地本不偏,只因心远,即从心底里抛开了那个庸俗的利禄群体,便虽处人境,而如居僻乡,脱俗卓立了。这绝不是那些矫情做作、自饰清高、身居江海、心存魏阙的人所可比拟的。两句诗,一问一答,平淡的诗语变得摇曳多姿。如果说前两句还只是透露出高人的气息,那么这两句便赫然现出高人的品格了。

由于从心中彻底抛弃了那个庸俗的现实社会,诗人便“别有天地非人间”,拥有了一种新的生活天地、新的生活境界。“采菊东篱下”,诗人长日无事,便到东篱下采采菊花。古人认为饮菊花酒是可以长寿的,诗人自己就说过“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九日闲居》)。“制颓龄”即延长寿命。只此一句,优游闲逸之味已经扑面而来。采菊当中,偶一抬头,那秀逸的南山又闯入眼帘,“悠然见南山”,真是悠然而又悠然。只是采菊、见山两个动作,诗人那闲远自得之态已经晃荡眼前,可谓传神之笔,见出诗人提炼生活素材以表现生活情态的艺术功力。“见南山”一本作“望南山”,虽只一字之别,于诗的意象却关系极大。苏轼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南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东坡题跋》)《蔡宽夫诗话》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见’字为‘望’字,若尔,便有褰裳濡足之态矣。”“见”字所以优于“望”字,在传悠然自得之神。“见”则无心而遇,自然而然,与闲远之境水乳交融;“望”则有意为之,不免吃力之感,而有褰裳濡足之态了。这两句把高人的生活情态勾勒成鲜明的画面,使人见其形而体其神。

闯入眼帘的南山又是什么样的景色呢?“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夕阳余晖中一片秀美的迷蒙暮色,倦飞之鸟结队投林归巢了。陶渊明在仕途中说:“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在刚归田后追忆过去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其一)如今他在黄昏暮色之中亲眼看到了栖息在旧林中的鸟的自由生活。它们晨兴腹饥,便出林觅食,日暮饱腹,便结伴还林,一切都因任自然地自由地运转,真个是“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这与他那采菊东篱、悠然见山的生活多么和谐一致!不过一为鸟,一为人而已,而人、鸟之间则含有共同的意蕴。所以诗人体认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那里面含有“真”意,不过欲辨析而言,因已得其意而忘其言了。《庄子·外物》说:“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言”只是求“意”的工具和手段,不应滞其言而失其意,应该得“意”而忘“言”,诗人“欲辩已忘言”,说明他已体悟到其中的“真”意,与“意”冥合为一,达到“忘言”之境了。什么是所谓“真”意呢?《庄子·渔父》说:“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真”就是“自然”,万物因任自然,适性自足,不违本性,就是“真”。诗人在《连雨独饮》中说“任真无所先”,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中说“真想初在襟”,在《赴假还江陵》中说“养真衡门下”,都是讲的这个“真”字。现在诗人已经像投林归鸟一样适性自足地自由自在地生活了,所以融化到顺应自然的“真”的境界中去了。

这首诗艺术造诣之高,历来为人们所称道。主要是意境创造的高妙。首先,其“意境”中所含之意,具有独自的特点,既不同于“言志”的“志”,也不同于“抒情”的“情”。曹植《白马篇》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左思《咏史》诗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这是所谓言志,写其壮怀;杜甫《曲江》其一云“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欧阳修《蝶恋花》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是抒情,抒其伤春之情。陶渊明的“意”则非“志”非“情”,而是一种生活境界。它符合老庄自然主义原则,其中隐含着一种理想的社会形态。这种“意境”是前人所没有的,是陶渊明对中国诗歌意境创造的一大贡献。正如陈师道所说“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一语破的,“胸中之妙”即其独特的“意”。

其次,诗人这种“意”,全寓物象之中,通过物象以鲜明的画面体现出来。他善于取物造境,尽相传神。如以采菊、见山表现悠闲自得的生活情态,以日夕、飞鸟显示任真自得的生活意蕴,无不恰到好处、妙合无间。见之为物象,味之则意蕴,意与象浑然一体,理即象,象即理,难再分拆为二,在意境的艺术创造上,可以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物象一经诗人截取入诗,则此象最能尽此意。正如王士禛所说:“篱有菊则采之,采过则已,吾心无菊。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筌。”(《古学千金谱》)就在于诗人所取之象与诗人自具之意,密合无间。

再次,平淡自然的笔墨,与所表现的意境高度谐适。境之淡与笔墨之淡,境之自然与笔墨之自然,一表一里,融为一体。沈德潜说:“胸有元气,自然流出,稍着痕迹便失之。”(《古诗源》)如此悠然自得的境界,笔墨稍有做作吃力之感,也会有损意象的完美,诗人恰恰做到了表里如一。“望”不如“见”,即其一证。总之,此诗堪称达到了艺术上的化境。

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鸡鸣

——陶渊明《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

贫居依稼穑,勠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扬楫越平湖,泛随清壑回。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

先从题目看起。“丙辰”是古人惯用的干支相配纪年,“丙辰岁”是晋安帝义熙十二年(416)。这一年,诗人五十二岁。他从四十一岁在彭泽令任上弃官归田,不再出仕,到这时,首尾已经十二个年头了。“八月”是阴历八月,“八月中”正是秋风吹,百谷熟,开镰收割的好季节。“下潠田舍”是诗人一处田舍的名称。诗中有一句说“戮力东林隈”,那么,这处田舍当是在东林脚下了。“隈”是林脚的曲折处。从诗中看,诗人到那里去收割,要乘舟越过一段湖面,再沿涧中溪流进入荒山,可见这处田舍正坐落在涧水下泄的低洼的湖畔,故称“下潠田舍”。“下潠”是低湿地的意思。“获”就是指收割了。诗题已经清楚表明,这是一首写秋收的诗。且看诗人怎样落笔写去,又通过这件事的描写表现了什么样的内容。

首二句以叙事发端,“贫居依稼穑,勠力东林隈”。因为贫居,故靠力农为生。语调舒徐,悠然而起,表现出陶诗特有的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虽不过是一些朴实的词语,却含意丰厚,形景动人,见出诗人选辞用字的工夫。播谷叫“稼”,收谷叫“穑”,农事而言“稼穑”,便晃动着春种秋收的生动过程。又不只此,《尚书·无逸》说:“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不知稼穑的艰苦,就会堕落成为安逸游手之辈。如此看来,这“依稼穑”三字,还显有不为不劳而食者的傲意。依靠自己的双手解决衣食问题,是诗人一向引为自豪的,他的《劝农》诗就说:“相彼贤达,犹勤垄亩;矧兹众庶,曳裾拱手!”《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也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人都应该自食其力。正因为这样,他的务农不是摆样子的,所以说“勠力”,也就是说尽其力气干活。这平常的两个字,也晃动着诗人流汗力田的形象。“东林”虽亦可说是地名,却不必指实为庐山的东林。它与诗人作品中常说的“南山”“西畴”“东臯”并没什么两样,不过以方位冠头随意指称其田地处所而已。但是有了这“东林”二字,便展现出一片密林脚下田地的画面,迥非一般抽象词语可比。平平的两句诗中,已经呈露出一个兀傲的贫居力耕者的形象。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创造性运用,是作家艺术功力的重要表现,对作家在语言上的用心,是不可以轻轻滑过的。

陶渊明的归田,也是隐居,但不要与一般的隐逸相混。陶氏生活的时代,隐逸成风,但动机与条件不同,隐居的实际生活也各式各样。比诗人略前的谢安,隐于东山时,“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晋书·谢安传》),优哉游哉,因为他出身高贵的门阀世家,拥有雄厚的庄园,是一种富隐。与诗人同时并一起列名为“浔阳三隐”的周续之,“身为处士,时践王廷”(《高贤传·周续之传》),与朝廷打得火热,被称为“通隐”。另一同时人皇甫希之秉承篡晋自立的桓玄的旨意,假意屡征不起,为桓玄制造一个装潢门面的“肥遁之士”,被称为“充隐”。这类隐者自然都是不愁生活来源的。陶渊明不同了,既非世族富家,又非“通隐”“充隐”之流,而是一个由厌憎官场污浊走向真隐的寒门士子,归隐便只能“贫居依稼穑”,真的务农了。然而靠劳动为生,谈何容易!他归田以来,生活不断下降。“躬耕未曾替,寒馁常糟糠”(《杂诗十二首》其八),劳动未尝休止,却常常落得饥寒交迫,弄到“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的地步,这就是诗人真实而又沉痛的总结。所以,躬耕是否有获,对诗人来说,就不是无关轻重的了,关系到一身的饥寒温饱。因而有了次两句诗:“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不怕付出耕作的辛劳,只怕没有收成。这战战兢兢的心理中,饱含十多年躬耕的甘苦体验和寒士持家的酸辛,浅语之下,寓有深慨,很有点打动人心的力量。他的思想感情与一般劳动者越来越靠近了。

现在,居然收成在望了,怎能不在诗人心中激起一股欣喜的暖流呢?不过诗人并不平直道出,而是插了一笔司田的传语:“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司田”是主管田地的官吏。管田的官员也盼望收成好,寄话来了。“谐”是相合之意,指与诗人的想法相合。有此一笔,诗语便显得波折不平,生动活泼。到此为止,共六句诗,自然地成为一节,好似序言,把诗笔水到渠成地引到“获”上来。下面就转入兴匆匆下田,正面写“获”了。诗是写得很有层次的。

写“获”从清晓落笔。“饥者欢初饱”,诗人箪瓢屡空,每日那顿晚餐,大约常常是对付一下了事,因为反正不干活了,要睡觉了,少吃一点没有关系,所以不到早饭时节,已经饥腹雷鸣了。早餐之后要去劳作,不免有所偏袒,要吃得足一点,蓄积力气。饥腹竟得一饱,自然意惬情怡,所以有了“饥者欢初饱”那样的特殊感受。写贫居力耕者的生活情状,可谓入木三分。虽只一句诗,因为抓住了细微独特的感受,表现力便不一般,新颖深切。可能是诗人对于收成过于兴奋了,不觉起了一个大早,吃罢了早饭,扎束停当,还不到鸡叫的时候,所以“束带候鸣鸡”,静等雄鸡报晓,东方发白,好启途登程。非常朴实的情景描写,把诗人那种极度热切而又十分亢奋的心绪无比鲜明地传达出来了,与“饥者欢初饱”善于捕捉特异细节、生动含蓄的表情有异曲同工之妙,确实是大家的手笔。鸡叫之后,诗人就上路了。他乘上一叶扁舟,驶越一片湖水,进入曲曲弯弯的涧谷,“扬楫越平湖,泛随清壑回”。“楫”,船桨。“回”是弯转曲折之意。不要把这看成是闲笔墨,这是要通过行程样态的描写,隐约地呈露内心喜悦之怀。所以划桨特别用一“扬”字,舟行特别用一“泛”字,很有《归去来兮辞》里“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味道。欢快心绪,尽在不言之中。溪谷两边的荒山,植被茂密,青装绿裹,不时传来一声猿啼,“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对猿声于“哀”字之外,特别着一“闲”字,“哀”是猿声的自然本色,“闲”则重在突出一种悠然自得之神,大约是由于它生活在没有人世纷争倾轧的大自然中的缘故吧!这“闲”字实藏深刻的意蕴。“悲风”二句造意造语的高妙,尤其令人叹服。前一句写风声,晨光初开,夜色未尽,宿风因夜寂而显,故云“悲风爱静夜”;后一句写鸟鸣,毕竟是暗夜将消,天光破晓,林中已是一片晨鸟的噪声,故云“林鸟喜晨开”。写晨夜交替之景,可谓刻画入微。而写风着一“爱”字,写鸟着一“喜”字,自然风物都被拟人化了,一片生意盎然。这里面酿造出来的气氛,与诗人的心境是一致的,景与情浑然一体,有分外引人的力量,使人不禁移其情而入其境。

全诗写“获”,到此为止,成为本诗的第二节。值得注意的是,写“获”不仅没有触及开镰,甚至连收割的地点都没有到,只不过是写了晨兴和上路的一个小片断而已。为什么是这样独特的取材?这就与诗人最想表现的东西相关了。诗人之意本不在描写收割的辛劳,而是重在抒写面对收获的那种心绪兴致。这一个片断已经把这种心境表现得意完神足,也就戛然而止,不再去写“获”了,正像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不必见戴一样。从中可以体会到选取素材与表现意旨之间的关系,作者处理二者关系的手法之高超。

当然,这首诗还不止停留在“兴”上,还由“兴”而引出“感”,表示对这种自食其力、自得自足的生活的评价,从而形成诗的第三节。“曰余作此来”,是指从力田开始至现在,“三四星火颓”,是说已经十二个年头了。“星火”即火星,“颓”是倾落的意思,火星每年秋季夜晚在西方的天空上出现,有似下沉之势。“三四”即十二,经历了十二次,就是十二年。容颜渐衰、年岁虽老,但采取这种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却并不错:“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所以诗人不无自豪地说:“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论语·微子》篇载:子路向一荷蓧丈人询问孔子的去向,丈人回答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便扭头耕田去了。诗人选用这个典故,实有向不事生产的士大夫投以鄙薄的眼光之意。所以这一段平实的抒“感”中,有力地显示出诗人固穷守志、躬耕自给的高风亮节及傲世之情。

我们看,本是一首秋收诗,却并未于“获”上落笔,而是着重在秋获的兴致上;又不停步于兴致,而是由“兴”引发出“感”,表示对一种生活、一种人生态度的肯定。诗就这样潜移暗转,步步升华。表面看来,不过是秋收的情事,实际上内含皎洁的人格、高尚的人生。陶诗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其五)读陶诗也要善于得意忘言,透过表面的形与迹识得其中的意与神。谷有成,心有喜,不过是其形其迹;对脱离污浊官场、归田力耕的自傲与肯定,才是其意其神。陶诗总是这样于平淡的语言、寻常的情事中含有“奇趣”“高趣”。后来写田园诗者往往摹得其形其迹,而失落了它的意与神,正是在这里,显出了陶诗的高处,也启示我们读古诗应当置力之点。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录五首)

蝴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

——《晚春田园杂兴》其二

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

——《春日田园杂兴》其五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夏日田园杂兴》其七

垂成穑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笺诉天公休掠剩,半偿私债半输官。

——《秋日田园杂兴》其五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秋日田园杂兴》其八

我国田园诗的代表诗人,陶渊明之后,非范成大莫属了。他是南宋爱国诗人,晚年写下组诗《四时田园杂兴》,共六十首,广泛反映了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致被称为“田园诗人”。诗前小引说这是在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他又到石湖旧日隐居的地方,于“野外即事,辄书一绝”,终岁共得六十首。这些诗全为七言绝句,形式短小灵便,一诗一事,又都是即事而书,像一幅长卷,将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田园情景,举凡农家环境、风土民俗、耕织收获、苦难欢乐,都一一铸成鲜明的画面,真切生动,读来饶有兴味。王载南说它“纤悉毕登,鄙俚尽录,曲尽田家况味”(《柳亭诗话》引),可谓的评。

范成大写田园,与陶渊明有很大不同。陶诗理想色彩较浓,往往以田园之景,写其胸中之妙,重在在田园生活中体验一种自由、自在、自得的生活境界,以与庸俗不宁的官场及世俗社会相对照,颂此而非彼。范诗则全是实描,是农村生活的真实展现。所以,对陶诗要见其景而思其意,对范诗则要读其诗而明其事。本文共录五首,以见一斑,体味其特色。

第一首写村居的宁谧清静。诗以一个生动的画面开端:“蝴蝶双双入菜花”。园圃里菜花盛开,引来翩翩飞舞的对对蝴蝶。花、蝶相映,光景引人。“入菜花”,虽只三个字,已传出浓郁的田家气味。次句是一笔直叙:“日长无客到田家。”“客”指村落以外的生人。古代交通不便,农家经济也大半自给自足,很少有外客进村。说的是大实话,表现的也是大实情,真气逼人。诗到这里为止,似乎未免平实了一点,且慢,波澜来了:“鸡飞过篱犬吠窦”。突然,鸡儿高飞越过篱笆,狗也在狗洞前狂吠起来。“窦”指田家院墙上留给看家狗出入的洞穴。为什么鸡飞狗叫?末句回答出来:“知有行商来买茶。”“行商”与“座商”相对而言,座商有铺面,古称为“贾”,行商则游走贩卖。这里则专指入乡收购茶叶的商人。旧时田家个体收获的茶叶,主要是靠他们收购转卖。“知有”二字不可轻意放过。一听鸡飞狗叫,就知道是买茶行商来了,这一定是有过了多次体验,才能有如此认知。这进一步反衬出除了买茶行商,小村子几乎没有其他外人光顾,真个是“日长无客到田家”了。这两句展示出的田家小景,生动、翔实、鲜明,使人如见。三、四两句的次序安排,颇有讲究。“鸡飞”句在前,“知有”句在后,如此才奇峰突起,波折有味。如果将二句倒转,便平板无奇了。唐代诗人王维《观猎》首二句说:“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与此相类,风劲弓鸣在前,将军射猎在后,起势突兀,劲健有力;如果掉转过来,就不免平直乏气了。可见,即使诗句先后安排这样的细事,亦关系匠心和艺术的奥妙,不可小觑。

第二首写社日景象。社为土地神,古代有祭社的习俗,称为社日。宗懔《荆楚岁时记》载,这一天四邻都聚集于社树下,有“牲醪”即酒肉,醪为酒,牲为肉,“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饮酒食肉,肉称福肉。颇有一些节日的气氛。诗的首句说“社下烧钱鼓似雷”,“烧钱”,烧纸钱,敬神以祈其护祐。祭社是要敲鼓的,《周礼》就记载有“以灵鼓鼓社祭”,灵鼓是六面鼓,祭社时敲,可见祭社击鼓,是个很古老的传统了。“鼓似雷”,鼓声震天,说明兴高采烈,鼓锤不觉就下得着力,表现曲折有味。次句说:“日斜扶得醉翁回。”不仅鼓敲得响,人也尽兴,饮酒食肉,直闹到白日西斜,才罢手,醉醺醺的老者,要人扶着才能回去了。诗到此好像社日之事已经写足,后两句却又别翻出一幕动人情景:“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狼藉”,散乱的样子。“斗草”是民间小孩子的一种竞赛游戏,互比手中持有的花草,以品样多者为胜。满地青枝花瓣,说明斗得起劲,玩得入迷。社日不只有成年人的活动,也有孩子们的天地。老少群态,尽摄笔下。画面丰满,欢腾喜庆之气弥漫其中。后两句次序的奥妙,与前诗相类,如此才警动有力,如果掉转过来,就大减引人的力量了。

第三首写全家人的劳作。这首诗要先从第二句看起:“村庄儿女各当家。”说“村庄”就不是一家,户户如此。“儿”指男子,“女”指妇女,“儿女”即男男女女。“各当家”,犹如说各有各的营生,各做各的本分职事,撑起这个家,没有好吃懒做的游手。明白了这第二句的意思,再回头来看首句“昼出耘田夜绩麻”,就明白了其意思是说,男子白天下地种田,以供口食;妇女夜晚纺麻织布,以供衣着。耘田、绩麻分属“儿”“女”两类人。这就是“儿女各当家”。“耘田”即耕田,“绩麻”即纺麻为布。两句诗语的组织,将主词与谓语分开,谓词集中在第一句,主语却在第二句里,前后对应,述普通事,避开了单调平板,耐人寻味,颇巧于用笔。两句诗写出了田家无分男女,个个勤苦劳作的真实。但还不是到这里为止:“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童孙”指还未懂事的小儿女,耕供食,织供衣,“未解供耕织”,即还不懂得用耕织以支撑家用,也就是还没有“当家”的意识,但也在桑树阴旁种起瓜来了。农民全家劳作,风习所染,小孩子虽未懂事,也学着干起农活。这一生动的细节,大大增添了全诗的劳作气息,更真切地反映出农家风习,表现了诗人的艺术敏感,善择典型情事以有力地表现主题。

第四首写农家的辛苦。“垂成穑事苦艰难”,“穑事”,种庄稼活计;“垂成”指庄稼就要成熟,即将收成。这是经过艰难经营的结果。次句写担心各种自然灾害:“忌雨嫌风更怯寒。”“忌雨”,水灾;“嫌风”,风灾;“怯寒”,冷得早,影响庄稼灌浆,颗粒饱满,算作是早寒灾。“忌”“嫌”“怯”意思相类,但用三个不同的动词而不是用一个,避免了词语的重复无味,保持了诗语之丰美。“笺诉天公休掠剩”,“天公”,老天爷,民间信仰中的最高神;“笺诉”,写封信诉求,望天公垂怜,莫再予伤损;“休掠剩”,可见已经不知遭遇了多少次灾害,抗过来了,这不过是可能得到的一点点而已,真切道出了农民劳苦而又战战兢兢的心境。再说剩下的这点收成,也并非就归自己:“半偿私债半输官。”一半要用去还债,一半要用去纳官租。如果连这一点也保不住,那么,债也不得还,租也不得缴,日子简直不知怎么撑下去了。写农家的辛苦劳累,紧张心理,沉重负担可谓真切入微。

第五首写打谷的欢快。“新筑场泥镜面平”,旧时庄稼脱粒,都要在地里选块地,压实压平,扫净沙石,叫作“场院”,场泥即场院,打谷场;“镜面平”,平整而又干净。在场院打谷,都是露天进行,最怕连雨天,一旦有了好晴天,机不可失,所以“家家打稻趁霜晴”。“霜晴”这里犹如说秋日的晴天。“笑歌声里轻雷动”,抢得晴天,脱粒顺畅,打谷场上,一片笑声歌声。“轻雷动”指远处隐隐的雷声,是将要有雨的警示,所以“一夜连枷响到明”,为赶在雨前,连夜不息地干下去了。“明”指天亮。“连枷”,一种打谷的工具,在长竿头上用转轴系上长方形的枷片,扬竿时枷片上翻,落下时即打在平铺的谷物上,使颗粒脱落。“响”即指连枷打在谷物上发出的声音。这首诗生动地表现了收获的紧张与欢乐。

范成大的田园诗,用比较平实的语言,真切生动地描绘农村及田家的情事,给了我们丰富的画面。陈衍评杜甫诗说:“任是如何景象,俱写得字字逼真者,惟有老杜。其余则如时手写真,肖得六七分,已欢喜过望矣。”(《石遗室诗话》)范成大的田园诗,至少在“肖得六七分”以上。把他的田园诗与陶渊明的田园诗,对比细读,则可认识带有理想色彩的笔路和写实的笔路的不同,并体认到他们创造出的不同的艺术境界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