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决策权力与执政资格
在帝制时代,政权与皇权经常是同义词,从理论上说,重大决策只能由皇帝定夺。然而皇帝又不可能以一人之心智决天下万机,所以有集思广益之功的“朝议”,被用作一种重要的决策方式。简单说,“朝议”就是先民主后集中,臣工献策而皇帝拍板儿。朝议资格和范围,可以反映出君臣间,以及各官署、各政治势力间的权势分配。汉代朝议的参与者,一般有丞相、诸卿、将军、列侯及大夫、博士、议郎等。丞相、诸卿分别是行政首长和各有专职的大臣,他们参与朝议理所当然。将军议政,可视作早期国家文武不分的政治残余;列侯议政,则显示了分封制与贵族制的历史影响——爵号是一种富有传统意味的身份标志。给大夫、博士、议郎以议政资格,则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为儒生提供了发言的管道。与后代高官皆出自科举士大夫的情况相比,这种管道多少有点“另类”色彩,就是说,是把儒生士人当成一种有异于行政官吏的特殊人物来对待的。
秦汉建立了宰相制度。“相”这个官称的本意是辅助。战国后期“相”逐渐变成了百官之长,形成丞相制度,尊之则称“相邦”,汉代为避刘邦之讳,又改称“相国”了。“宰相”在古代大多数时候不是正式官名,而是一位或数位执政首脑之称,哪些官职可以看成宰相,是因时而异的。按祝总斌先生的意见,同时拥有议政权及监督百官执行权者,就是宰相。
西汉前期,丞相位望甚隆,经常对皇帝直言不讳,甚至言所不当言。其原因有二。一是这时还处于历史前期,大臣们还保留着隆重的元老身份;二是汉初丞相来自功臣,他们是刘邦的助手、开国元勋。所以这时候君、相关系很不定型。曹参做丞相时奉行“清静无为”方针,无所事事,惠帝表示不满,而曹参不改初衷,直请“陛下垂拱,参等守职”,意思是你皇帝一边看着就成了,就让我照着老规矩办吧。汉武帝初年,丞相田羛甚为骄横,荐人做官起家就是二千石,以致汉武帝去质问他:你任命官儿还有完没完?我还想任命几位官员呢。但汉武帝时帝国走向全盛,其统治长达53年,几乎占了西汉历史的四分之一。一个强有力的君主,自不会容忍强有力的宰相。汉武帝以布衣出身的公孙弘为相,此人在朝无所援接,只能唯唯诺诺。此后皇帝对丞相颐指气使,公孙弘后的六位丞相,获罪自杀的二人,下狱处死的三人。做丞相的风险也太大了,弄得公孙贺拜相时,不受印绶而顿首涕泣,视为畏途。
皇帝是帝国主权的代表,而宰相是官僚行政的代表,二者互相依存,但也可能发生矛盾。相权之所以能构成一“权”,是因为官僚机器是有其自身运作规则和行政自主性的。皇帝为所欲为就会破坏那些规则,自拆台脚。这就是“相权”的根据。好比你已雇了司机开车,就不好动不动就抢方向盘。汉初的相权比后世大多了,还没像后世那样被分割和弱化;但汉武帝的压制,已使之初步纳入“正轨”了。皇帝绝不允许相权大到分割皇权的程度,作威作福、予取予夺的只能是皇帝自己。丞相权力趋于低落的同时,中枢体制也开始变化、开始复杂化了,表现在侍从参与议政、尚书参与机密、权臣领尚书事、将军辅政或外戚辅政等制度之上。
汉武帝选拔了一批文学之士,通过给其加官侍中等方式,令其出入禁省、顾问应对并参与议政。宫中原有几位负责文书收发的小吏,称“尚书”,员四人。汉武帝令其不仅传发书奏,而且还协助处理书奏。尚书遂可参与机密,操持机柄,甚至劾奏朝臣、参与选官了。若用宦官任其事,则称中书。汉元帝时,尚书已号称“百官之本,国家枢机”。尚书组织也在扩大:汉成帝时分五曹;加上尚书令、仆射及丞四人,共十一人。尚书机构的兴起显示,宫省近臣,具有膨胀为中枢机要机构的很大潜力。汉武帝临终前,又以外戚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为内朝之主。这样,一个宫中决策的架构就凸显出来了,称“中朝”或“内朝”,与丞相为首的“外朝”相制衡。在传统中国,当专制君主嫌政府首脑的权力碍手碍脚之时,就会开始冷落疏远他,并在身边另觅助手,例如委权于身边的机要秘书。
汉昭帝时大将军霍光秉政,领尚书事,车骑将军金日、左将军上官桀副焉。由此将军参政成为常例了。后来的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王莽等,都是以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或卫将军的身份辅政的。东汉的辅政大臣如窦宪、邓骘、梁冀、窦武、何进,无不是将军。按,春秋的晋国有三军将佐兼为执政六卿的制度,战国君主在命将出征之礼上有言:“以内寡人制之,以外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这时候的将军权势,显然是比较大的。大将军霍光曾对丞相车千秋称“今光治内,君侯治外”,是军官之长居内(内朝),足制外朝文官之长。将军之隆、军权之重,表明历史早期的文官政治还不够发达。
引人注目的还有外戚辅政,这是汉家的政治特色。其时去古未远,“家天下”色彩仍很浓厚。汉初的外戚,是被看成宗室的。此后太后对宫廷和朝廷,也经常拥有重大影响力。吕后势力覆灭后,大臣们选择新君,齐王、淮南王都以“外家恶”“母家恶”而不得选,代王刘恒则以“太后家薄氏谨良”而得立。文帝即位,“帝舅薄昭为将军,尊重”。皇族成员有可能问鼎帝位、取“今上”而代之,难免为皇帝所猜忌;西汉前期曾有的藩国作乱和“削藩”之事,压制宗王便成汉廷的传统国策。然而皇帝顾此失彼,引用外戚来强化皇权,却为外戚擅权开了方便之门。西汉后期后族王氏坐大,结果招致王莽篡汉。外戚的辅政权力,往往也是通过辅政将军的形式实现的。
西汉后期丞相制度,又向三公制过渡。从汉成帝到汉哀帝间,丞相制被罢废,代之以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的三公制。改制的理由,据说是宰相一人难以独任三公之事,其结果却是削弱了相权。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独尊地位,被三人的平起平坐所取代。改行三公之制的时候,君主未必有削弱相权的明确意图,但专制之下不利于君权的变动很难推行,相反方向的变动却总是如水之趋下,在下意识中就自然而然发生了。
东汉三公,是太尉、司徒、司空。从议政权和监督百官执行权看,三公仍是宰相;同时尚书台继续扶摇直上,以致时人有“虽置三公,事归台阁”,“选举诛赏,一由尚书,尚书见任重于三公”的评论。尚书台长官尚书令的秩级虽然只有千石,可三公的选举考课官吏之权,刑狱诛赏之权,弹劾大臣之权,却被其分割了。光武帝定制,朝会之时,尚书令与御史中丞、司隶校尉三官可以专席而坐,京师号曰“三独坐”。东汉以太尉,更多的是以太傅“录尚书事”。太傅位为“上公”,在三公、大将军之上,往往是元老名臣,权望皆重。这时的中枢权力格局,比秦与汉初又复杂多了。
外戚居将军而辅政专权,在东汉仍是突出现象。东汉政治的一个特点,就是“皇统屡绝,权归女主”,皇太后“委事父兄”。汉和帝以后的皇帝往往幼年即位,母后临朝时为一己权势计,就引用父兄掌权。窦、邓、阎、梁、何诸家外戚,都是如此。邓氏贵宠,封侯者达29人,三公1人,大将军以下13人,中二千石14人,列校22人,牧守48人。梁氏掌权时,其家族所出列侯、后妃、大将军及卿、将、尹、校成群接踵。大将军梁冀气焰熏天,“入朝不趋,谒赞不名,礼仪比萧何。……每朝会与三公绝席,十日一入平尚书事,宣布天下,为万世法”。这刘家的天下实际是梁家来消受了。
图六 长陵发现的皇后之玺
外戚的煊赫反而威胁到了皇帝个人权势,皇帝便求助于宦官。宦官这号人在周朝就有了。秦朝有宦官赵高,曾为二世胡亥师,后得干政。汉武帝以宦者主中书,到汉元帝时宦官弘恭、石显以中书之职弄权。东汉中期始,深宫中的皇帝开始借宦官以抗外戚:汉和帝与宦官郑众谋废窦氏,汉安帝与宦官李闰、江京谋废邓氏,汉桓帝与唐衡等谋废梁氏,如出一辙。这样,宦官们得以封侯擅政,并在桓、灵时达到鼎盛,“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其党羽布列朝廷州郡,贪污纳贿,无恶不作。汉家的天下,又成皇帝和宦官共有之天下了。宦官、外戚专政并不说明皇权衰落,还是看成皇权的旁落为好。因为,宦官、外戚终归要依附于皇权而存在,是由皇帝专制滋生出来的。东晋南朝皇权衰落,外戚和宦官便同时消沉下去了,因为低落的皇权滋生不出外戚、宦官专权的现象。但宦官和外戚也有不同。外戚专政,较多反映了早期政治的“家天下”特性,在帝制后期就越来越淡化了;而宦官专权则纯粹是君主专制的产物,所以在后世往往而有之,甚至变本加厉,例如唐,例如明。
秦汉的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的丞相,到西汉末一分为三,变成三公,进而又有大将军辅政分其权,太傅录尚书事夺其势,宦官擅权于内。其间的制度变迁和权力结构变化,就是皇权、相权以及文官、士人、军人、外戚、宦官等等势力所交错推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