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理念[13]
约翰·亨利·纽曼
约翰·亨利·纽曼
(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
一、何谓大学?
如果有人请我尽量简要通俗地描述大学的面貌,我应该从中世纪大学之堂[14]的古老命名汲取我的回答,或曰“普遍学问的学堂”。这样的描述,言下之意是,四面八方的他乡之客,济济一堂——来自四面八方;否则,为各门知识领域发现师长门生,谈何容易?学者辐辏;否则,庠序之设又从何谈起?相应说来,从简单和基础的形式来看,大学乃是包罗各门知识的一所学堂,师长门生,来自天南地北,共同组成。大学之道,寓于其中,此外,还要具备诸多必要的条件,这里描述的理念,才可谓完备而无缺憾。大学实质上是幅员广袤的国土上,士林来往交流和传播思想的场所。这样描述大学,看来已经体现了精髓所在。
以上向大家展示的理念,毫无牵强附会,或者不合情理之处;倘若如此描绘,便是一所大学的职志所在,那么大学无非观照的是我们天性的一个必然存在,无非表现为一种特殊媒质的一个样本,而样本不止一端,不妨援引的其他媒质的样本不胜枚举,以供观照那种必然的天性之用。互为人师,教育一词从大端意义而论,乃是人类社会伟大而永无止息的一项活动,实施教育的时候,一方面有既定目标,一方面并无目标。世世代代,树人相禅。当今一代,通过各色人等的个体成员,对自身不断发挥着作用和反作用。况且,在这个过程之中,书籍,即书面文字[15],毋庸待言,也为一大特殊工具。确乎其然;当今之世,如此强调书籍之功。看看神通广大的出版业,而且如今蒸蒸日上,通过发行从不间断的期刊,册页,小册子,系列作品,通俗文学,我们必须承认一点,论处理资料和教学的各种其他手段,有史以来,人们尚未看待更为可观的前景。诸位会说,在培养完人的智力教育方面,对于每个人而言,各种门类的知识的传布,现在如此丰富多样,而且层出不穷,我们还能心存什么奢望?诸位要问,既然知识流传给了我们,我们还需要上学求知,道理何在?女预言家西比尔[16],曾把预言写于森林的树叶,后来则荒而废之;但是身在大学,面对得来不费工夫的如此丰富的知识,有人可能会小心翼翼,沉潜学海,因为大学能够完整无损地提供知识,近世历代已经发明的传播工具,带来的结果便是几乎令人叹止的繁衍能力。我们拥有寓于石头的布道词,潺潺溪流蕴含的典籍[17];现在的书籍,论篇幅之宏大和内容之完备,超过了万世垂名的古人坟典,朝朝日日出版发行,规划之中的图书,可以展望到天涯海角,速度可谓一日千里。撒落在我们的座位,洒落在行人的路途,处处都有册页飘落;我们城墙垣壁的砖石上传播着智慧,四处张贴的册页晓示我们,旋即可以在何处廉价地获得智慧。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都姑且承认;如此描述,当然是我们通俗意义上的教育,其成效固然令人瞩目。话说回来,归根结底,即便处于当今之世,每次大家切实认认真真要在语言这门行当里,寻觅一篇人人称道的“奇文共赏”,当他们追求的文章措辞贴切,笔致优雅,确实令人茅塞顿开,确实孕大含深,取精用宏,他们便要另辟蹊径;可以不拘形式,有足以媲美的方法为其所用,那是古人之道,言传口授,彼此之间的当面交流,通过师长,而非书本知识,一代宗师的潜移默化,一位门徒谦恭的传授,结果,他们利用了壮观的中心,犹如万众朝圣,上述的教育方法,势必需要有这样的中心。我认为,在社会的所有那些部门,或者方方面面,大家将会发现,古人之道行之有效,自有一种陶染足以团结众人,或者构建大家所说的“一个世界”。在政坛,上流社会,宗教界,古人之道可谓行之有效;在文学界和科学界,同样行之有效。
倘若旁观他人行止,便可从中检验其信念,那么我们以下的说法则言之成理,那就是——文字的领域和无可估量的裨益,在于记载真理,具有令人心向往之的权威性,成为教师手不释卷的工具;然则,知识门类繁多,而且纵横交错,在任何一门知识学科里,倘若我们希望精益求精,左右逢源,我们就应该咨访健在之士,倾听谈霏玉屑。个中原委,我无意探究明白,而且我可能言谈的内容,与面面俱到的分析尚存差距,我有自知之明;——或许我们可以不揣浅陋,大凡书籍,其中有大量细节的问题,都经不起推究,因为在任何拓展的论题上,都有可能提出无数的问题,也无法切中要害,因为每位读者都接二连三地痛切感受到疑难重重。或者再冒昧一句,凡是书籍,在传达论题的特殊神理和微妙特色方面,都谈不上伴随着心有灵犀的那种一点即通和胸有成竹,那是通过眼神,表情,语气,风范,随时随地,尽有可观,三言两语,脱口而出,还有熟悉的交谈之中不经意的拐弯抹角。不过我啰唆了半天,涉及的仅为主要论题的一个附带部分。来龙去脉,姑且不论,事实毕竟无可否认。任何学科的一般原理,大家可以足不出户,通过书本学而知之;可是细节,色彩,口吻,氛围,生气,使得一门学科融入我们血脉的那股生机,凡此种种,要从师长那里把捉,因为学科已经在他们身上获得了生命。大家应该效法攻读法语或德语的学子,他们并不满足于自己的文法知识,遂游学巴黎,或德累斯顿:后起的艺术家,渴望拜谒佛罗伦萨和罗马的伟大泰斗,诸位应该奉为楷模。在发现某种学术上法盖尔式照相法[18]之前,它取消了思维的过程,真理的形式,轮廓,面貌,犹如那个光学仪器,一览无遗,再现了触摸可知的实体,我们应该就教于充满智慧的师长,这样智慧才能学而知之,我们应该远行至源泉之地,酣饮甘露。车载斗量的智慧,可以依傍书籍,从源头活水走向天涯海角;可是充博之境,天下唯有一处可寻。正是在这些才智的汇集之地和荟萃之处,书籍本身,人类天才的杰作,才得以形诸笔墨,或者至少得以发源滥觞。
我一直坚持的原则,彰彰在目,相关的例证,俯拾即是,所以我理应认为,我的论题倘若展开论述,则未免令人生厌,除了列举个别实例,或许有助于说明本人关于这个问题的表达方式,而对于有人一直意在付诸实践的学说而论,则可能有失公正。
姑举一端,温文尔雅的举止和教养有素的风度,如此雅量高致,谈何容易,而一旦修炼到家,则严格关乎一己——出入社交时,令人钦佩不已,而举止风度,也在社交场合习而得之。文质彬彬方为谦谦君子——器宇,步履,机敏,举首抬足,音容笑貌;从容,自持,礼数,占对本领,八面玲珑;准则高蹈,思维精妙,吐属合宜,品位和礼节,慷慨和宽容,坦诚和体贴,手笔大方;——所有这些品质,有些乃先天所赋,有些在任何阶层皆可发现,还有一些则为基督教信仰的一条绝对戒律;可是面面俱到而集于一身,凝聚于整体的个人品格,我们岂能冀望通过书籍学而获之?冀望必然获得这些品质吗,何处才能够发现,在上流社会吗?事情的根本性质引导我们如是说;诸位击剑时,不会没有对手,也不会在一个命题持之有故之前,挑战辩论中的所有来者;以此类推,下文所述便合乎情理,你的交谈范围尚未遍及天下之士,你就无法学会交谈;你在礼仪之堂学期未满之前,你就无法摆脱天生的局促,或者莫知进退,或者不识变通,或其他的缺陷积习难除。且慢,方才所言,不是明明白白的求实之论吗?都市,宫廷,深宅豪门,俱为移风易俗之中心,每逢规定时间,举国上下摩肩接踵,犹如朝圣典雅和高尚趣味之神龛;时辰一到,举国上下便重归故里,此时便有所充实,懂得几分接人待物的门道,屡屡拜谒这些神龛之地,有助于在优雅施与的佳士心目中发扬光大。我们无法设想还能够通过其他方式来维护“文质彬彬”的风范;唯有此道,方可维护。
姑且再举一端:这一方面我接着要谈的内容,并无个人经历涉及我要引入的论题,我承认未曾跻身议会,在上流社会,也无非偶尔抛头露面;然则,我执意认为,治国之道,名门教养,俱为学而知之,并非假借书籍,而是要寄迹于一定的教育中心。国会安排一位俊杰,饱谙政治和国是的方式,令其本人为之惊讶,倘若如此说法不算出言狂妄。立法机关的一位成员,如果勉强可谓明察秋毫,他便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事物,即便他的观点根本没有经历变化。词语此时便含有一种意味,思想便体现一层现实意义,而二者过去之于他,则并非如此。在公共演讲和私人交谈中,他可以耳听八方,而这些言谈从来不会刊行于世。各种措施和事件的走向,党派的行动,敌友的为人,都会在他面前暴露出来,他置身其中但和而不同,而孜孜不倦博览报刊,则传递不出这些方面。那就是通向源泉的门径——充满政治智慧和经验的头脑,那就是日常的来往交流,可谓各种各样,迎面而来的人物如过江之鲫,有三教九流,那就是熟悉门路,那就是获得真情实况和见地看法的途径,因为四面八方的诸多见证者,事实与见解互为表里,而他则得来全不费工夫。然而,我无需细说一个事实,只需提醒大家留意便足以说明问题:议会上下两院以及周遭的氛围,便是政治的一种大学之堂。
至于说到科学界,我们发现有个值得注意的实例,它体现了我下面具体示例说明的原则,即为了促进科学而举行的周期会议,这是过去二十年间出现的气象,类似于“英国协会”[19]。诸如此类的聚会,很多人初看起来,未免显得本末倒置。在各门学科之中,首先科学的传播和普及要凭借书籍,或者通过私塾教学;实验和探究,都在默默无闻中进行;离群索居而有所发现。哲学家与出席盛宴的名流有何相干,歌功颂德的庆典仪式,与数学和物理学的真理,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关于这门学科,经过一番比较细致的观察,我们便会发现,即便科学思想也无法舍弃建议,指教,激励,共鸣,在广大范围之内,与人类进行交流,而周期会议则确保了这样的局面。择选四序良辰,白昼永长,碧空一色,大地展笑颜,万象齐欢欣;一城或一镇,可轮流做东,或名城古镇,或现代繁华之地,楼宇轩敞,殷勤好客。所到之地和周围环境别有洞天,一新耳目而令人激动,舒适惬意而令人神爽——相识的面庞,显赫或天才之威严气度,旧雨新知,慷慨大度而可亲可近,里里外外,其乐融融;神思飞扬,思绪由近而远,令人顿生求知欲望;上午时段安排之外,还有户外健身,学养兼备而名实相副的理事会,与会者兴高采烈而不失儒雅,晚间三五成群;演讲才华横溢,学界巨擘彼此有探讨,抵触或揣测,那些科学的过程,有希望,沮丧,冲突,成功,无不娓娓道来,还有颂词一般精彩的演说;所有这些一年一度的庆贺,美不胜收,大家认为属于切实而充实的作为,利于促进知识,此外别无其他方式。当然,这些活动只能适逢学界际会;适于通过年度章程,或者举行授予典礼,或者大学校庆,而非适于回应普通状态;但是活动体现了一所大学的本质;我可以充分相信活动有裨学林。活动产生的结果,在于促进了一种生气勃勃,而且不妨说,是个人之间在知识上的切身交流,促进思想上普遍的彼此沟通,各门科学之间的比较和调整,促进思路的开阔,学术和社会两方面的胸怀,促进对一门特殊的学科的炽烈热爱,具体学科则个人可以自行选择,还有裨益学科的崇高奉献精神。
这样的会议,我重复一句,仅属周期性质,只能片面代表大学的理念。通常伴随而来的是忙忙碌碌,杂务丛集,与严肃智育那种有序而庄严的氛围,显得不相协调。我们感到匮乏的是教学手段,而它们无需妨碍大家日常习惯;我们也不必漫漫求索,因为凡事总是水到渠成,而我们还在争辩不休。在每个泱泱大国,大都市本身就变成了某种大学堂,这不以我们的意志而改变。主要城市是法庭所在地,上流社会,政治活动,立法机构,都集于一地,所以自然而然也是人文荟萃之所在;这个时节,长期以来,伦敦和巴黎客观上发挥了高等学府的作用,虽然在巴黎,当地的名校不复存在,而在伦敦,一所大学几乎有名无实,无非作为校务委员会而存在。报纸刊物,评论,杂志,期刊,门类齐全,出版业,图书馆,博物馆,学术机构,此地应有尽有,知识界和科学界,势必赋予它一所大学的职能;那样的才华氛围,上个时代还洋溢于牛津,或博洛尼亚[20],或萨拉曼卡[21],如今时过境迁,已经移向文职政府的中心。全国各地的青年蜂拥而至,就读高校,法律,医学,诸门艺术,各科书生翔集一方,更有通识古今的雇员监侍。他们朝夕生活在此,也是命运眷顾而注定如此;几度春秋,以校为家,他们心满意足,因为原来向他们展望的前景,他们发现校园里应有尽有。他们不虚此行,他们前来读书所关心的目标没有落空。他们尚未修习什么特别的宗教,但是他们的术业,已经各有专攻。所获还不止此,这片逗留之地的风习,礼仪,见解,他们耳濡目染,在维护良风美俗方面,也纷纷略尽绵力。我们不能没有虚拟的高等学府;一座大都市便是这样一所学府:问题可谓简简单单,求学和施教所组成的教育,是否应该基于原则而照章办事,办校旨趣为至高无上的目标,还是应该导师和院系随意设置纷至沓,随之而来的是思想荒废而令人忧患,危害真理可谓走到极端的地步。
宗教教诲本身,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提供的一个实例,可以照明了我们的论题。宗教安家落户,确乎并非限于天下中心之地;从宗教一事的本质来看,如此做法并无可能。宣扬宗教着眼的是大众,而非小众;宗教的内容乃是我们人人需要的真理,而非玄奥而罕见的真理;就此范围而论,宗教和大学的原则不谋而合,即它的伟大工具,确切说是喉舌,古往今来,其揆一也:在所有的教育领域,天道所定,即为人师者,耳提面命,或者如同神学语言的说法,谓之口授传统。朗朗可听,息息可闻,喜怒可睹,而布道说教,口授问答,俱在其中。真理,一种精妙无形而蕴涵深厚之精神,有如春风化雨,学子有如醍醐灌顶,耳闻目睹,陶冶性情,凭借想象和推理;有如春风化雨,继而封闭盖印的是永存长在,有扬蝧而陈反复讲述,有提问而再四质疑,有匡正而讲解,有循序渐进,然后重温基本原理,凭借所有这些方式,“口授问答”之说便尽在其中。在创始世代,可谓经年累月的工作;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奉献于艰苦的任务,在于铲除初年基督教徒头脑里习染的异端谬种,用基督教信仰重新塑造。《圣经》固然唾手可得,可供那些能够利用经书的门徒研习;可是圣依勒内[22]毫无游移,以天下各族教化为己任,各族教民已经皈依基督教,但是尚未能够诵读经书。初始年代,不能读写并不足以证明学问上孤陋寡闻;荒漠之地的隐士,俱为字面意义上的文盲;然而伟大的圣安东尼,虽然目不识丁,而论辩之际,面对淹博群籍的哲学家,则足相颉颃,他们纷纷前往的本意在于探知深浅。再如双目失明的狄迪莫斯[23],他是伟大的亚历山大神学家。古代使徒条规,所谓“秘传教规”[24],也要用相同原理来看待。比较神圣的启示录学说,不是见诸经传,而是世世代代,薪尽火传。宣扬圣者三位一体和圣餐灵交[25]之教诲,看来数百年间,就是如此世代相传;最终归纳为书面形式,篇幅之多,对开本页码不在少数,可是义理仍未穷竭。
不过以上所谈,以显微阐幽而论,可谓绰然有余;行文结穴,犹如开宗明义——大学乃人文荟萃之地,书生来自五湖四海,追求各个门类的学问。天下之大,不可能处处都有一流的学府,求学一事必须前往大城市,或者商业中心。身处繁华,才会发现造化与艺术的无比精美之物。举国物产,天下至宝,源源而来;集市堪称最佳,工匠堪称最佳,贸易之中心,时尚之最高法庭,才子伯仲之间,自有仲裁一锤定音,物宝天华,自有评骘尺度。京都之地,徜徉画廊,丹青妙品美不胜收,还可聆听妙音和超凡演奏。京都之地,伟大布道者,伟大演说家,伟大贵族,伟大政治家,各领风骚。天道行健,伟大与统一,相得益彰;出类拔萃,故而中心寓于其中。人杰地灵,故为大学之地,至此我已经言之再四。大谈特谈,希望读者不致心生厌倦。京都之地,精庐千百,无不有所贡献;群彦才俊,可以心安理得,自辟天地,沉思默想,在棋逢对手的活动中,定然可以发现分庭抗礼之士,真理法庭之仲裁。京都之地为推进探索之所在,各种发现可以证实,可以完善,鲁莽而不致开罪于人,谬误而有人面折,因为心灵之间,学问之间,可以相克相生。京都之地,教授渐渐能言善辩,成为传教之士和布道之士,展露学问时,表现形式完美无缺,令人拳拳服膺,炽烈热忱之情洋溢于言语之间,听者心灵点燃的是他耽于学问的一份热爱。京都之地,问答之师每到一处,遂精耕细作学问园地,日复一日寝馈真理,灌注于勤学好问的记忆,渗而透之,凝聚于渐渐增长的理智。京都之地,名播天下,故而年少后学,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美妙附丽,故而人到中年,几多情愫,冉冉点亮;浮想联翩,故而人到暮年,为之吸引,忠贞无二。京都之地,乃智慧之所在,世俗之光明,信仰之司铎,一代新人之母校。大学之道,若斯而已,笔者略陈浅见,更有才思敏捷而文采斐然之士,尽可大书特书。
以上所言,乃一所大学之理念,之旨趣;客观而论,往昔如斯,于今亦然。来日可待乎?有感于受难基督之激励,承蒙圣母玛丽亚之庇护,假借圣帕特理克[26]之名义,大家继续向前,勉力为说。
二、大学的选址
倘若着眼于基本理念来考虑,能够认识大学应有的面貌,我们便应该亲临其境,前往首开先河而闻名遐迩的欧洲文学故乡和欧洲文明源头,前往明媚美丽的雅典——雅典,莘莘学子望风而靡,投入怀抱,然后学成而归,投身人生事业,千秋万代,历来为西方世界的青春象征。坐落于欧洲大陆边缘,古城看似并不适宜履行其事,因为即为知识之中心都府,当百事俱兴;然则,虽无四通八达之便利,却依傍邻邦而享有神秘东方的古风遗泽,地理上自有一方风水之可爱。此山此水,遥想当年,庶几理想之乡,伟大而美好的一切原型,在充实的生息之中,俱可发现;各门各类的真理无不探究;心智的力量纷然杂呈,竞相展现;雅趣和哲学气象威严,举世尊崇,犹如帝王加冕,宛若王室宫廷;君权何在,心智至上,贵族何在,天才至上,教授即王者,诸侯毕恭毕敬;大千寰宇的天涯海角,才俊翔集,蜂拥而至,一代学子南腔北调,或初出茅庐,或年甫及冠,所追求者,在于获取智慧。
建国伊始,庇西特拉图[27]便发现和抚育了一国之民幼稚的天才,还有西门[28],经历波斯战争之后,遂将雅典定名为发源之地。那场战争确立了雅典的海上霸权;古城雅典已经变成帝国;爱奥尼亚人一则本为宗族,一则归顺称藩,负荷双重枷锁,势必投奔雅典,故而物产与文明,从此开始同时进贡。亚洲沿岸的艺术和哲学,越洋过海,轻而易举传至雅典;方才已有交代,西门坐镇时富甲一方,故而乐于收受,且以礼相待,不失敬意。宠幸异域教授,仍感有所不足,西门遂建造起第一柱高贵的门廊,吾辈身居雅典之时,门廊之说便不绝于耳,精庐之地出自西门之手,久而久之,此处便为遐迩闻名的学园。种植亦属当地一大雅事,因为在雅典,种植为功德无量的一项善举,百业之中占其一。西门手执天然草木,一边修剪,一边妆点,布局有方,有美观的漫步小径,也有迎客的喷泉。迎接城邦文明的为天下先者,可谓殷勤好客,同时西门也不能不感激雅典繁荣带来的器皿用具。他亲手种植,树木林荫覆盖,枝杈成荫,悬挂于商贾的所在,他们聚首集市,祖祖辈辈,相沿成习。
商贾理所当然获得那份慷慨施与;他们自有舟楫交通,终年南来北往,雅典的学术声誉,于是源源不断,遍播西方世界。由此开创的局面,不妨谓之大学之诞生。伯里克利,论治国安邦和庇护艺术,继承了西门的国策,普卢塔克称其怀抱经国之道,意图在于建都雅典,而希腊原为结盟邦国:终而壮志未酬,然则奖掖菲迪亚斯和安那克萨哥拉[29]之辈,开风气之先,故而日后在幅员远为广大之帝国,雅典才取得历时更为久远的霸主地位。不能充分理解自身伟大的源泉,雅典便会走向战争;和平符合成为商业和艺术之所在的利益;可是她走向了战争。不过对她而言,不论和平还是战争,已经无关紧要。雅典之政治力量从此式微,乃至消亡;诸侯王国由盛而衰;千秋万代,逝者如斯夫——这座属于诗人和圣贤的都市,岁月为其屡建新功。黑黢的摩尔人和西班牙人,终于有人看见,他们和蓝眼的高卢人正面相遇;卡帕多西亚人[30],米特拉达梯[31]国王氏族的末代臣民,镇定自若,注视着罗马人不可一世,所向披靡。革故鼎新,欧洲面貌历经革命,希腊面貌可作如是观,然而她依然屹峙——雅典,心灵之城,——依然光芒万丈,依然辉煌壮丽,依然柔媚精美,依然青春常在,一如往昔。
几多更为富饶的海岸或小岛,湛蓝的爱琴海水冲刷不已,几多胜地更为美丽或崇高,令人一饱眼福,几多疆土堪称幅员辽阔;可是阿提卡别具神韵,如此美轮美奂之境界,堪称举世无双。阿卡迪亚牧地丰草如茵,阿尔戈斯平原[32],色萨利山谷[33],这些地方不可谓得天独厚;比奥蒂亚[34],位于阿提卡北部交界处,当地物产匮乏,远近皆知。比奥蒂亚之低压空气,或许宜于草木生长,但是俗见以为,由此可以联想到比奥蒂亚人才智愚钝;与此相反,阿提卡大气纯净,空灵,清明,有益健康,天时恰恰相随天才,且为天才之标志,造化所赐,天下独此一方——延绵舒展风光无限,水光山色,浓浓淡淡,错落相宜;纵使江山更加光秃崎岖,照样蓬荜生辉。
阿提卡鼎足而立,囿于一隅,至长一端约五十里,至宽一端,三十里,两面岩石为天然屏障,壁立参天,于一角相遇;三大山脉,突兀雄展,俯瞰平原——帕尔奈斯山[35],彭特利库斯山[36],伊米托斯山[37];土质未如人意;溪流蜿蜒,水流时有中断;——虽然三言两语,阿提卡的地貌已尽在其中,倘若邂逅某伦敦公司经纪,读者诸君所读,如斯报道而已。经纪笔端,此地气候温和;石灰岩遍布群山;优质云石大可开采;放牧之地可期可待,而初时放眼远眺,则不以为然;绵羊山羊,当可终日饱食;水产亦大有可获;早期银矿错落其间,如今早已采掘殆尽;无花果树触目弥望,石油堪称优质;橄榄乃属盛产之物。可是经纪之流,不会想到记载当地的橄榄树,品质多么精良,外形又多么高贵,令人望之顿生虔诚敬奉之心;十分适宜轻质土壤,所以在空旷的平原蔓延生长,年久成林,攀踞而上,宛若缘饰,装点群山。经纪之流不会想到书面报告雇主,空气多么清明,前文已经谈到,故而云石色彩粲然夺目,同时五彩相间,色泽由艳变柔,天长日久,便具有柔润和谐的品质,尽管看似浓艳,一入丹青,便觉浓彩重抹,毕竟不失本真。经纪之流,也不会讲述,如此空气令人神爽,晶莹剔透,所以浅色的橄榄看去鲜美可人,仿佛淡忘了那份单调,显得容光焕发,宛如翁布里亚[38]丘陵的野生草莓树,或是山毛榉。他恐怕绝口不提,还有百里香,植物之属数以千计,处处芬芳四溢,在伊米托斯山遍地如织;蜜蜂嗡嗡,他自然充而无闻;蜂蜜味道稀有,他也不会多加留意,因为戈佐[39]和梅诺卡[40],两岛物产之于英伦需求,可谓绰绰有余。他登高之处,爱琴海便可尽收眼底,极目所及,岛屿环环相扣,起自日出海角,相传阿提卡诸神的面貌,山水之间,尽有可观,当年他们要拜谒爱奥尼亚人的远亲,假道越洋的空中之路;可是此番遐想,当然不会跃入他的脑际,惊涛骇浪一碧黛紫,浪涛四周白沫飞溅而下,他也不会为之叹赏;不会叹赏海水激荡岩石,银沫喷吐,形若折扇,别有雅趣,岩石缓缓而升,有若深海冒出水怪,继而颤动,破碎,舒展,仿佛寿衣素裹,无影无踪,消散于溅沫迷雾;不会叹赏,一望无垠的清莹海波,在轻柔持续地呼吸喘息;不会叹赏,长列的巨浪,犹如兵士列队,步调一致,轰然回荡于空空荡荡的海岸,——他不会垂意于永无止息的生命元素,而是只会庆幸福星高照,未曾背运。不会垂意鲜明的细节;不会垂意精妙的色调;不会垂意悬崖峭壁,扑人眉宇,轮廓优美,泛出玫瑰的金黄色泽;不会垂意西夕阳投下的赫然巨影,来自奥特斯[41],或是劳里厄姆[42];凡此种种,一家商行的经纪,不会高估其值,纵使低价估值也不肯。若要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们还是应该转向那里的朝圣学子,他来自开化未尽之地,足迹远至天下一隅,宛如拜谒圣地,尽情凝视那些标志和闪亮,它们体现了的完美境界,虽然无迹可寻,恍若天降。那是来自边远省份的生客,来自不列颠,或者来自毛里塔尼亚,置身于此情此景,恍如隔世,而故里景象,则满目寒冽的森林沼泽,或者炎热而令人窒息的沙漠,他豁然开朗,一所真正的大学应该是什么面貌,他渐渐理解国情,而天时地利,故为大学适宜的发源地。
一所大学的必备条件还不止此,凡此种种在雅典皆可发现。便在雅典,也无人能够以诗为生。倘若书生寄迹于如此胜地,朝夕领略五光十色,明媚鲜艳,耳畔有妙音缭绕,温馨不已,倘若仅此而已,他们便不能或不愿寓居此地而有所获益。诚然,他们自有谋生之道,况且,某种程度而言,也能自得其乐,倘若雅典昔日仅为一所母校,或者日后在记忆中,终为一段愉悦的情思。而且他们可谓应有尽有:可以追忆者,雅典为港市,市井之地,大概在希腊号为第一;如此之说,可谓要言不烦,往昔众多彼此陌生之士蜂拥而至,倾力所为,当在才智方面,而非对付物质方面的困境。他们声言,身体所需足以补充,他们或许有闲情逸致,着手于心灵之滋养。此时,尽管贫瘠不毛,犹如阿提卡之土质,本色无华,犹如国家之面貌,可是雅典之资源,尽有可取,安身之所,不愁高雅,岂止于此,可谓奢华气象。运至当地的四方物产,如此充裕,于是常言道,各种产品,原本仅在产地可以发现,如今全部运输雅典。谷物和酒类,处于如此气候条件之下,当为生存主要食物,纷纷来自爱琴海的大小岛屿;优质羊毛和地毯原料来自小亚细亚;家奴由黑海贩运而来,如今亦然,木材也经由黑海而来;铜铁之属,则由地中海沿岸运送。雅典当地居民岂肯纡尊降贵,从事制造业,于是鼓励异地进行;颇有异域之民,抓住有利可图的行当,国内消费和海外出口,两边得利。他们的衣装,用于服饰和家什的其他织物,他们的五金器具——比如盔甲——俱有大量需求。劳力廉价;石料和云石充足;品味与技巧,两相具备,起初倾注于公共建筑,诸如庙宇和柱廊,久而久之,便应用于公众人物的深宅府邸。倘若造化之于雅典,恩赐有加,那么无可否认,艺术遂踵事增华。
行文至此,想必有人会打断话头,置评一番:“夫子休矣,吾等莫辨东西,如坠云雾——夫子海阔天空,与大学之道有何关系?至少和教育有何关系?夫子之言,无疑富有教诲,但是与阁下论题,又有几分相干?”现在恕我进言,诸位可以确信,本人专心致志于自己的论题;而且我理应想到,这一点诸位有目共睹:然则,既然有人提出异议,姑且容我赘言几句,以昭示大家,以上所言思路之由来,然后继续展开。如此言谈与本人论题有何相干!观照的问题为大学之堂,而选址问题,却才成为需要考虑的首要话题,道理何在?原因在于大学地址理应开明自由而高贵脱俗;个中道理,岂可否认?权威之士所见略同,而缺乏充分反思,则不足以廓清问题。记忆之中,本人曾与某名流就此要端问题,有过一次交谈。当时身为年方十八的一介书生,即将离校,准备度假,在公共车辆上发现与一中年人士相伴,觉得此人面相陌生。然则,此公乃为当年之学界翘楚,日后也和他相知有素。于我可谓幸事,无可置疑;同样可谓幸事者,原来此公心血来潮,他的友朋心里明白,特意要和乘坐公共马车的常人打成一片。于是,后生造次,长者屈尊,结果聆听教益,多为前此未闻之事;其中一个要点,他语重心长,而且显然乐于借题发挥,即物质繁荣气象和社会环境,应该怀抱伟大的学问之家。牛津大学是否不该囿于原有占地,他认为此事值得政府思而虑之。要有足够宽敞之范围,直径四里之地,应该辟为树林和草地,大家可以从四面八方进入牛津,要有宏伟壮观之公园环绕四周,佳木丛集,还需要树丛和林荫大道,于是游人走近大学之时,大观之城,便触目可见,放眼弥望。如此理念,定然毫无荒谬可言,不过变为现实则耗资巨大。拥有至为纯洁而又至为美好的造化财富,岂非莫过于智慧之发源地?我的马车同伴如此考虑;而他的表达无非是历代传统和人类本能。
姑举伟大的巴黎大学[43]为例。塞纳河南岸一带,这所名校全部据为己有,作为学校用地,占据了全城一半地盘,且是更为令人心旷神怡的半壁城市。路易皇帝当年坐拥城岛[44],为其所有——昔日无非仅供筑垒护城之用;河之北端,则拱让给贵族和市民,沼泽之地,任其处置;宜居的南部,起于溪流,沿基部而延伸,终至圣热内维埃夫教堂[45]令人悦目的尖峰,周边有宽阔的芳草地,有葡萄园和果园,还有对峙的蒙玛特高地[46]神圣的居高临下之势,所有这些,俱为大学之遗产。那里有赏心悦目的草甸[47],沿塞纳河南岸伸展开来,几百年来,书生在此休闲养性,阿尔昆[48]在离开巴黎的告别诗文中有所言及,伟大的圣日耳曼德佩教堂也因此而闻名。岁月悠悠,此地曾经专供健康无害的娱乐之用;然则大学经受了邪恶时期的偷袭;周边地区渐渐乱而无序;美丽的草地变成了聚会狂欢的场所;异端邪说潜行于欧洲大地,德国和英国便从此不再派遣游学的书生代表,由此给这个学术团体造成的后果是欠债累累。出租土地,便是留给他们的唯一生财之道:结果建筑拔地而起,沿着郁郁葱葱的草皮蔓延开来,乡土最终变为城镇。如此灾难降临之际,博士硕士,悲哀义愤之剧烈,可想而知。“景象惨不忍睹”,德意志国家教育官员如是说,“景象惨不忍睹,目睹古老领地的出售,缪斯曾经习惯在此徜徉,隐遁和欢悦,无不相宜。风华正茂的书生,如今还会远道而来吗?赏心悦目的溪流,已经从他眼前夺走,终日五行俱下,双眼疲劳,还能发现什么养眼之物足以提神?”这番怨言道出至今,二百余年流逝过去了;光阴已经晓示,外部灾害,固然见诸史载,仅为巨大的道德革命之标志,后者继之而来;直至大学机制本身,一如郁郁葱葱的草地,进入的范围,可谓俱往矣,今安在。
可以同日而语者,数百年前,有人起初酝酿在比利时建造一所大学,利普修斯[49]有言:“众人建议梅希林[50],有益身心而又清洁的宜居之地,而出于其他方面的原因,结果大家选中了鲁汶[51],因为此地比较适宜学者悠闲,论地利人情,其他城市则有所不及。如此决定,何人会不赞成呢?还有更为康健或宜人的地址吗?气氛纯净而愉悦;空间开阔而喜人;草地,田野,藤本植物,树丛,更有城中桃源,可以如是说。登高之后,环绕壁墙漫步;还有什么能够不放在眼里?千姿百态,令人叹止而欣慰不已,还不足以愁眉顿展,心气平和?谷物,苹果,葡萄;牛羊成群;百鸟啁啾鸣唱,真是美不胜收。然后可以迈开脚步,放眼四望,走出城墙;更见涓涓细流,河水蜿蜒而上;乡舍,修道院,铜墙铁壁的堡垒;矮林或木林遍地满布,纯朴乐趣之所在。”然后他突发诗兴:
这位博古通今的马车上的同行者,看似思绪飞扬,天马行空,其时19世纪,他便想象,聪明的诺曼人,将大量村舍改造为公园,或曰乐园,然则,他的办学原则名正言顺,故而他的遐想天马行空,情有可原,可以肯定,他构想的大学面貌,乃一所大学理应具备的面貌。远在他之前,古人安东尼·伍德[52],论述到大学的需求时,已经表达了相同的感慨;如同古代贺拉斯,论及“在学园树丛中”[53]探求真理,所指即为雅典。伍德谈论牛津大学时,读者从下文可以看到,也是乞灵于雅典。在“构成一所大学所需要的逐项条件中”,他有如下记载:
“首先,一块风水宝地,其中空气要有健康温和的成分组织,有河流、清泉、水井、树林和悦目的田野;具备这些条件之后,物品一应俱全,便可吸引莘莘学子逗留和安顿下来。古时雅典人得天独厚,享有诸多便利,布立吞人[54]同样如此,他们中间有些残余的希腊人随同前往。他们或其后代,在不列颠精选一个大好去处,移植了一所或多所学堂,由于环境宜人,此地日后便称为‘牛群涉水之地’[55],即今日之牛津,拥有前面提到的各种天时地利。”
而在余者笔端,那所大学的地方优势,更是分析得头头是道。举例而言,有人提到校址处于英格兰南部的中心:坐落在几座岛屿之间,四周为开阔的平原,条条溪流从岛屿流淌过去;环绕的沼泽地带,当年遇到需要的时候,可以发挥护城作用,足以抵御入侵者;自身的力量在于军事地位;凭借泰晤士河,它与伦敦往来便捷,而且还有水路之便;伦敦的防御工事,阻挡了涉水过河的海盗,自古以来,水路之于侵袭,可谓现成可用而又便捷。
呜呼哀哉!过去数百年来,牛津城丧失了昔日之荣誉和自豪,昔日真理之仆役和卫士。曾几何时,名列第二的基督教学校,仅次于巴黎,可谓孕育之母,诞生了圣埃德蒙[56],圣理查德[57],坎特卢普的圣多马[58],也是一代智者之舞台,成就了明察博士邓斯·司各脱[59],不刊博士,黑尔斯的亚历山大[60],奇功博士奥康姆[61],怪才博士培根[62],鸿儒博士米德尔顿[63],奥学博士布雷德沃丁[64],牛津如今地位下降到如此地步,可谓仅存凡人的可爱之处,而在雅典,我们则崇拜其至高无上的完美境界。从今往后,在史册篇章之中,牛津不复享有一席之地,我也不再会想到提起校名,可谓剥夺一空,令人悲痛,差可挂齿之处,尚且保持了如许徒有其表的荣光,俨如先知容光焕发,如此荣光,理应成为内在启迪灵感的一道光芒,同样应该为我提供一个实例,照明以上深入探讨的要点,即一所伟大的大学,应该具有哪些物质方面的托身之所和外在面貌,地方环境,世俗伴随之物。罗曼司的故事描绘了一幅幅画面,神灵看来美妙无比,所以实际不会下凡;还有罗马神圣教皇格列高利,皆有案可查,而非向壁虚构,端详着奴隶市场碧眼金发而一脸凶相的撒克逊后生,宣布他们是天使,而非盎格鲁人;昔日基督教忠贞不渝之女儿,依然施展魅力,外国宾客为之倾倒,即令如今真正的荣耀,已成明日黄花,依然向我们暗示,一所大学的气象,何其雄伟庄严,何其令人折服,衣披百代,莫可言表,影响乃植根于内在,并非没有耶路撒冷,——一种潜移默化,如同其真理牢不可破,如同其神力无边,弗远不届,蒸蒸日上,而非江河日下,凭借于空间维度,大学吸引力才能发扬光大。
读者姑且领教德国末代名儒胡伯尔[65]的议论,他描绘过牛津大学,然后读者自有判断,他的言辞可以证明我的描述是否言之有据。我谈到一所大学的容光笑颜,之于凡是进入大学范围的人,具有令人神往的魅力。
“天下鲜见还另有一处,”胡伯尔有言,“承载了如此深刻而又纷然的历史印记,堪与牛津大学相媲美;道德和物质的力量,构成了如此之多崇高的历史记忆,共同完成了一个光荣目标,令人一望而知。这里的全部面貌和精神特征,往往激发起强烈的情感,倘若有人能够成为反面的证明,必定是头脑愚钝,缺乏思想,无知无识,要不便是见解根本有悖常理。他人将为我们作证,即便和不朽之城罗马比肩而论,牛津大学可以恰如其分,号称孕育之母,产生的一种印象,深刻,持久而独特。”
“在四海女王[66]最为富饶的一大区域,造化如此眷顾的女王,数百年间,未曾遭遇外寇铁蹄亵渎,坐落于宽阔的绿谷,切沃尔河与伊希斯河[67],涓涓汤汤,水流清澈,汇涌合一。原始榆橡,古木成荫,随处可见;藤蔓千回百转,庭院,草地,田野,村落,茅舍,农庄,乡宅,处处拱抱,五彩缤纷。但见成群的宏伟楼宇高耸其中,女修道院,殿堂,城堡,共同特征在于气势壮观。固然偶见少处哥特式教堂尖塔,现代希腊式圆顶,一望无边的天际,突兀而起;伫立远处,纵目四望,较之中古时期的城镇,大体印象还是相去霄壤。轮廓远非如此鲜明,棱角如此分明,格局如此凌乱,外形如此怪异;自有一份柔和,自有一份静谧,凌驾于那些比较宽敞、俨如联排屋宇的高耸楼群。唯有克劳德·洛兰,或是普尚的创作之中,我们才可能期待发现别有洞天,堪与如此画境媲美,特别光线明亮之时,更显得熠熠生辉。主要楼群构成了各个学院,牛津大学建筑,市内教堂;而城市本身相形之下,则隐没于远景之中。可是步入大街小巷,我们便可发现身边气象逼人,好一派欣欣向荣的生意。店铺林立,琳琅满目,陈设优雅,这番景象乃英格兰所特有,别处无迹可寻;然则尽管光彩夺目,洋洋大观,商家却不显山露水,而可谓保持着一种恭谦,其实是卑微的态度,原来旁边便是辉煌寓于质朴的历史记忆,载入的是高深的学术生活,这些记忆源源产生于那样的生活,近乎起始于基督教之滥觞。那些琳琅而优雅的店铺,可谓学问殿堂的管家,吸引观者眼球的永远是那些殿堂,而其余万物,看来必非得俯首帖耳不可。规模较大、年世较为久远的学院,各处仿佛一个自成天地的整体——一个完整的城镇,城内壁墙和丰碑遗迹,足以标榜历时多少世纪的欣欣生意;而城镇本身则怡然自得,逃脱了现代美化的命运,这一方面和学院便显得和谐无间。”
另有一班士子,已经感受这所古代学堂的潜移默化,倾倒于那份辉煌和那份恬美,便十分好奇地问道,昔日天主教之包容精神,是否一去不返,或者至少天主教精神之立锥之地,是否在此可能无以发现。一切荣光和功绩,理应归诸于仁慈而炽烈的心灵,上下求索,孜孜不倦!我等岂敢侈言,未来可能出现的是那份恩典深不可测的意旨,恩典面面俱到,已经超乎凡人的希冀和追求。然则于我而言,自从离开古墙之日,再也不抱企盼,还有未来可言;未有一时半刻,我寄托希望,还能看到如此去处,拳拳之枕不复存在,而我生息于斯,庶几三十春秋。更有言之,目睹当今事态大势至此,我不禁心仪一所基督教学堂,倘若恩准我们多一所学堂,地利居于中央,超过牛津显示世人的一切。自从阿尔弗雷德和亨利一世的朝代以来,世界,从欧洲的西部和南部开始,已经发展成为四五个大陆;我探寻另一城市,内陆地势小于那所古老圣殿,探寻另一国度,距离海路通衢更近。我展望一片弥古常青的疆土;古风寓于体现基督教,青春寓于未来前景;一个民族,在撒克逊人进入不列颠之前,已经禀受天恩,从未熄灭;一所教堂,其历史包含了坎特伯雷和约克郡的兴衰,当年由圣奥古斯丁和圣保利努斯所创建,波尔[68]和费希尔[69]身后遗留下来。我观照一国子民历经漫漫长夜,将要面对必然降临的一日。我的视线现在转向未来百年,隐约看到此刻凝视的这个岛国,变为一条通道,而成为东西半球合并之地,世界之中心。我看到英伦居民,论人口稠密,堪比比利时,论活力,堪比法兰西,论热忱,堪比西班牙;我看到英格兰于光阴荏苒之间,有所顿悟,能够以民族名义,发挥良知,此乃对待天下之士的民族特性。这片欣欣向荣而又充满希望的土地,京都地处美丽的海湾而又比邻浪漫地域;我从中看到一所生机盎然的大学,一度要与命运搏击,然则缔造者和公仆相继谢事之后,则能够锦上添花,成就远出前辈当年汲汲所求。奔向这个目标,犹如前往圣地,父辈的家乡,基督教之源头,天下学子蜂拥而至,来自东方,西方,南方,来自美利坚和澳大利亚,来自埃及和小亚细亚,凭借有待发明的新式旅行方式的便利快捷,最后来者,虽然不是全部,从英格兰而来——共操一种语言,服膺一个信仰,人人追求孕大含深的智慧;游学完毕之后,大家重归故里,普天之下传送“平安而保佑善良之士”。[70]
三、雅典的大学生活
前一章的论述展开了将近过半,不知不觉便脱离题旨漫谈起来,即便内容十分贴切,而引起的麻烦,不妨说使我行驶于无轨之道;希望现在言归正传。这个比喻如果我能够借题发挥,那么遇到的麻烦在于,又要开足马力,如果重起炉灶,那么又要顺藤摸瓜,重拾话题。
倘若力所能及,我的初衷在于将雅典古风展现于读者面前,用我们历来谓之大学的眼光看待;为了达到这个旨趣,本人无意挥洒颂文,赞美一座异教城市,或否认存在诸多美中不足,或文过饰非,以学术之大观,掩饰道德之卑劣。恰恰相反,本人宗旨在于和盘托出,展现本来面目;如此一来,读者才有可能认识,何谓一所大学,大学体现于社会的根本构造,体现于大学的自身理念,大学的本质所系,目标所在,外在而言,需要什么辅助支托,足以完善那个本质,确保那个目标。
我们姑且设想一下,有书生来自塞西亚,亚美尼亚,非洲,意大利,或高卢,颠簸于萨罗尼湾的惊涛骇浪,前往雅典,这是比较普通的航线,最终在比雷埃夫斯[71]抵港抛锚。书生的境况和门第,可以随意设想,可以因材施教,上至王公,下逮农夫。或许学子具有克利安西斯[72]之禀赋,而先前曾为公共赛事的拳击手。他如何心血来潮,不远万里,来到雅典探索智慧?要不,他偶然光临此地,热爱智慧的激情,如何竟然使他为之心动?总之,抵达雅典之日,腰带里仅有三个德拉马克[73],他自谋生路,或汲水[74],或负重,此等卑贱仆役,在所不辞。所有哲学家里,他从师于芝诺,思辨先哲之中,此公心高志远,目无余子,号为当世第一;寒门书生每日所得,每日一个奥波勒斯,需交师长塾修,以偿付听课费用。学业突飞猛进,等到芝诺辞世之后,衣钵相传,他实际成为一派宗师;如果本人记忆不错,他曾赋诗一首,即至高无上之上帝赞美诗,古典诗章之中,堪称无比崇高,一泻千里之作。然则,即便他成为一派宗师之后,依然一丝不苟,皓首穷经,俨如半世僧侣;相传有一回大风刮起他的披肩,吹落一旁,待人发现之时,他已无裹身之物;近似德国学子奔赴海德堡大学时,身无长物,被以大氅,两把手枪而已。
再说画廊[75]学派的另一门徒——天性如斯多葛派清心寡欲,职业而论,年代更为邈远——踏入了雅典城,但是步履之间,风范伟岸,乃澄清天下之相。来者正是马可·奥勒留,罗马皇帝和一代哲人。很久以前,众多教授奉命应召,云集雅典,共同辅佐皇储,时值风华之年;如今重临旧地,已是戎马一生,百战百胜之后,生命走到尽头,奥勒留要向智慧之城鸣谢致意,同时躬而亲之,参加埃莱夫西斯秘仪[76]。
另说一位前程无量的后学,他是未来的演说家,要不是由于胸腔发育先天不足,所以在所必然,他必须掌握言说的艺术,因为不能浑身使劲,一方面要采用一定的演讲风格,足以展现辞章才华,一方面体力有限,要动静有度。后学大名叫西塞罗;他短暂逗留此地,然后假道前往小亚细亚和所属各城。日后重返雅典,继续未竟之业,最后千古垂名。逗留雅典期间,时日不长,他却十分眷恋,所以来日特意遣子前往雅典,其时年未及冠,早于他初到雅典之时。
但是诸位再来看看亚历山大(我们不必拘泥年纪先后),二十至二十二岁的青年,海上远航险乎溺水,他久居雅典,长达八年,一说十年。然而在此期间,拉丁语未学一行,精通希腊语作文,以为足耶,日后言出必果,善属文章。他为人庄重,不喜外露;相传他信仰基督教,而其父则一准属于基督教徒之类。大名即格列高利,论其所出,则为卡帕多西亚,来日成为地位卓绝的神学家,希腊正教会的主要早期基督教神学家之一。
或者再说一位贺拉斯,身材矮小,满头黑发的后生,其父提供的教育,在罗马超过其自身的社会地位,派遣他前往雅典,完成学业;据说他天生有诗才:固然非英雄之辈,倘若他有自知,也许并非不为幸事;然则一时热情所困,不能自已,在和布鲁图斯及卡修斯[77]共同作战时,中途放弃,在菲利皮[78]郊野“弃盾而遁”。[79]
再举年方十五一少年为例:大名欧纳皮奥斯[80];航行时日不久,由于晕船,局促一隅之内,或因船上食宿条件恶劣,他突发高热,晚间行旅登陆比雷埃夫斯时,已是弱不可支。同乡相伴,众人抬托,送至一代名师普雷勒修斯[81]门下,因为他和船长素有交驰,正是由于久负盛名,满腔热忱的后生才远行雅典。同行乡亲,深知所在之地,非同寻常,获得精庐门生许可之后,造次哲人门庭,虽然天时已晚,夫子告乏歇息,听任弟子随意处置,缺少拜师之仪,近于放肆无礼,原来普雷勒修斯处之泰然。这位生客贸然来到学问之家,贸然自荐,然而并非不合雅典风习;如此后生群集之地,乃至不顾门面管束;此地贫寒之士足以自资,可以各显神通,出人头地,而众多学子或诙谐幽默,或突发奇想,讲授课堂之内尽有可闻,故而师长每每自顾不暇,如此之地,岂可希冀师尊生卑?然则,至于说到这位欧纳皮奥斯,普雷勒修斯则青眼相向,雅典人生活的奇妙故事,对少年娓娓道来。当年奔赴大学之堂时,唯有赫菲斯提昂[82]一人而已,他们的境况,甚至不如斯多葛派哲人克利安西斯;两人只有斗篷一件、旧榻一具,此外便别无长物;所以普雷勒修斯出户之时,赫菲斯提昂方可卧床,一面还练习演说;而等到赫菲斯提昂身披斗篷之时,普雷勒修斯则匍匐覆盖之下。还有一度出现一场不共戴天之争,双方即为一所英国大学内的“市民与学人”[83],结果教授纷纷畏惧非礼,遂尔不敢公开讲学。
虽然初出茅庐,雅典盛行的风土人情,不久之后,欧纳皮奥斯便有了切身经历。他本是初来乍到,未见京都市面,有一回成群的书生将他团团围住,开始捉弄他的笨拙无知。起初看来,不免惊奇学子十足稚气;不过在中古时期的大学,如此行为早已有之。弹指之间,数月过去,日志纷纷向读者讲述了持重的英国人的故事,他们惯于斤斤计较,心心念念是赚钱,在自己神圣的土地,相互扔掷雪球,睥睨地方官吏,因为他们妨碍了那份男孩特有的顽皮。故而笔者以为,大家必须将此归诸于人性的某个侧面。而那时,站在那里的是新人,四周则是一圈新伙伴,他们旋即想出各种名堂,吓唬取笑,还要作弄一番。有人假模假样以礼相待,有人来势汹汹;大家如此这般调教他,个个一本正经,排成长列,从安哥拉[84]到海滨浴场;大家靠前走近的时候,在他前后左右,手舞足蹈,犹如狂人。不过这一招表明对他的考验临近尾声,因为沐浴浸礼乃是一种入会仪式;他即将接受大披肩,或曰学袍,他先要经受大家一番折磨,才能太太平平离去。据记载言,唯有一人,大家网开三面,未曾经受如此委屈;相比圣格列高利本人,那位后生更为持重,更为高傲:不过并非由于品格的力量,而是他听从格列高利的提议,走为上计。格列高利和他乃心腹之交,在雅典已有时日,所以他一来便多方庇护。此人又是圣徒和基督教神学家;日后的圣大巴西勒[85],当年,(表面看来)一如格列高利,不过是个基督教的慕道之友[86]。
雅典新生的故事,且听下文道来。他的烦恼远未结束,虽然已是学袍在身。何处可以落脚?何人可以师事?他还不及明白身在何处,便发现又来一群人马,迎头拦截,顿时三四群人一哄而上,仿佛一到码头,便见外地脚夫蜂拥前去,抓紧了一脸茫然的生客行囊,一把纸卡强行塞入双手。后生突见个个点头哈腰,原来是一班食客,投靠的人家有教授,有诡辩家,他们无不希望门徒满堂,名利双收。可以说他逃出了他们的手掌,——但是他就得亲自挑选安身之处;而实话相告,这座心灵之城,前前后后,尽管我是赞不绝口,不过谈到建造雅典的砖石木料,不足与外人道耶,实际的栖息屋舍,血肉之躯总得落脚(当地名流宅邸,总是不在此列),较之希腊或土耳其乡镇,看来未必更为可观,而眼下说来,这些地方,却是报章杂志上的话题,大家或津津乐道,或传为笑柄。一幅描绘加利波利[87]的生动画面,近日已经展现在我们面前。作者如此说道,英格兰农家场院里,年久失修的外屋不计其数,有摇摇晃晃的旧木屋舍,四处裂缝,不见百叶窗的木板瓦砖结构,还有工棚马房,在我们的巷陌,或是渔市,河边,蓬门荜户,触目皆是;靠近一座光秃荒山的斜坡,可以统统夷平;房屋之间的空间,原来确定时作为附带考虑,现在可以不言而喻,形成街区,当然通风并非要有原因,也毫无意图,全镇上下都要如此;历来狭窄的路面,宽度从不划一,门户独立的房屋要则凸现,要则下方凹入,根据具体情况而定,向前倾斜,直至两户顶端相遇;加利波利的民居面貌,大家由此可想而知。我不禁质疑,这样一幅画面,和古代缪斯的宝座,不会迹近吻合。出入典籍的作者明确晓示我们,雅典房屋绝大部分局促而简陋;街道弯曲而狭窄;路面上方,随处可见楼房上层凸出;楼梯,栏杆,朝外而开的门扉,遮没了街面视线;——介绍两地的笔墨,不谋而合,可圈可点。虽然历史无言,我却毫不怀疑,车马驶过,路面随之震动,几乎无法通行;路面阴沟交错,线路杂乱,土耳其如今的城镇,无不如此。在这些方面,雅典似乎尚未达到当时的平均水平。有位古人道:“生人突兀一望,不免纳闷,可是真切看见了雅典。”
种种陋敝,姑且并非虚言,况且诸位尽可数落;然则,回眸史迹,雅典曾为学术之乡,美境之乡;而非低等机械发明,物质组织的发源地。造化和艺术在召唤,何必停顿敝庐之内,细细计算墙壁有多少裂缝,盖瓦有多少破洞?诸位应该安于敝庐,几案,坐凳,榻板,三大陆之内,无处不然;一处一地,室内而言,大同小异;委身非洲马加利[88],或穷居叙利亚洞穴,固无完美可言。想必大家远道而至雅典,不是为了蜂拥攀梯,不是为了找寻如厕之处;大家来此,以广见闻,天下唯有此地,有可见之迹,有可闻之说。杜门不出,整日四处张望,何以能够获得心智之食粮?打算安身室内读书吗?书在何处?期待在雅典购书吗?——精打细算,结果还是捉襟见肘。的确如此,我们处于今日之世,生活在19世纪,能够拥有希腊书籍,作为一份永久的纪念,自有文字记载以来,那里便不乏摹本;然则诸位不必前往雅典,踏破铁鞋,在雅典也无处可寻。说来咄咄怪事,对19世纪而言可谓怪事,柏拉图和修昔底德的时代,相传方圆之内,不见一处书肆:奥古斯都的盛世之前,书业并不存在。料想书府乃阿塔罗斯[89]或托勒密王朝之聪颖发明;哈德良统治之前,雅典有无书府,尚存疑问。学子凝视之所见,聆听之所闻,心神之所往,乃古今相通之魔力而使然,无关所读之书,雅典滋养之教育,俱在于斯。
清晨一早他便离开陋室,直至夜晚始归,有时恐怕未必夜归。无非牛栏狗窝而已——凡遇天气恶劣,或地面潮湿之时,入内夜寝;根本无家可言。走至户外,不览当日报刊,不购花哨廉价簿册,而是为了呼吸无形之中的天才氛围,为了强记大雅之堂的传说。他走了出去;但见城中一片狼藉,遂弃之而去,攀上右边的雅典卫城,或转向左面的阿雷奥帕古斯小丘[90]。他拜谒帕台农神庙,观摩菲迪亚斯的雕塑作品;前往狄俄斯库里[91]神庙,领略波利格诺托斯[92]的画作残迹。索福克勒斯,埃斯库罗斯,二位可以呼之欲活,而非栖身于我们外套口袋里;不过,倘若这位逗留雅典的书生,乐意神悟悲剧诗人挥洒自如的情境,便该躬亲行至城南剧院,见识一下付诸行动的希腊悲剧。他也不妨西行前往安哥拉,可以亲聆吕西阿斯[93],或安多喀德斯[94]的辩护,或是狄摩西尼口若悬河。他可以继续西行,沿着高贵的悬铃木的树荫,古木乃昔日西门所亲植;环顾四周,有雕像,柱廊,门厅,件件堪称天才和技艺之作,易地而论,可谓立城之本。穿过城门,便来到著名的凯拉摩斯[95];此处为伟大逝者的安葬之地;此处,可想而知,也是伯里克利之所在,无上崇高,令人无比震撼,古今演说家无出其右,一篇葬礼演讲,本为纪念刀下死者,而出自其口,则化为赞美生者的一篇哲理颂文。
他继续前行;此时来到举世闻名的希腊学园,其美名赐予了大学之堂,直至今日;此地看到的景象,他将铭刻在心,没齿不忘。美哉美哉,四周有树丛,有雕像,有神庙,有河神刻菲索斯,溪流潺潺而过;上有师长,下有良友,多少教诲,来日方长;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为唯一对象所吸引;柏拉图赫然在目。夫子所言,书生只字未闻;此刻无意聆教;不论讲道或是论辩,概无所求;亲眼目睹的是整体,自身完满无缺,无需增益,至伟至大,登峰造极。生命全部历程之中,这将是关键一刻;片时瞻仰,而记忆则永世终有依托,一股燃烧的思绪,在肺腑油然而生,志趣相投而融为一体的纽带,直至永远。生者楷模之于同类,魔力之大,足以摄人神魂,为善如此,为恶亦然。造化驱策我们依傍他人,成就品德,或天才,或声名,促使我们向善的根本品质!相传曾有西班牙人,只身远行意大利,只为瞻仰李维;凝视良久,然后便打道回府。倘若这位初来的后生,远航而来,只为亲眼瞻仰柏拉图,吐纳之间,令人动容,纵然未曾踏入讲堂聆教,未曾前往体育场馆[96]交驰友朋,可谓教化有所濡染,子孙满堂时,便开始谈吐生风。
然则柏拉图并非唯一圣贤,身临这片芳郊世外桃源,瞻仰其人,亦非唯一教益。这里乃哲学领域和王国。学院可谓多少世纪之后的发明;意味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至少生活循规蹈矩,而雅典人之禀性,几乎与此并不相宜,雅典这位重哲理的政治家曾有豪言,其他国民之追求,通过努力遵守纲纪,而他的同胞取得的成就,则凭借纯粹自然力量,热爱崇高与伟大的一切;其中凡是光临此地之士,无不服从于相同的教育方法。我们以上追溯了书生漫游所到之地,从卫城行至圣域之路;现在他已踏入百家学派的天地。不见望而生畏的拱门,不见透入缤纷光华的天窗,此地或别处,学问之乡无此标志,哲学生命在于户外。未有封闭的氛围压抑头脑,抑或令人眼圈冒火;未有漫长学期令人四肢动弹不得。伊壁鸠鲁整日倚躺于自家庭院;芝诺立于斯多葛廊[97],恍若仙人下凡;不知疲倦的亚里士多德,居于雅典城的另一边,仿佛与柏拉图对峙抗衡,在伊里索斯的吕刻昂学园,率领众门生终日来往踱步[98],精疲力竭而无力举足。后生决心已定,拜师于泰奥弗拉斯托斯[99]——众望所归的一代宗师,普天之下,夫子聚徒多达两千。他本人出生于莱斯沃斯岛[100];大师,还有学子,翔集一地,来自天南地北——大学之堂可谓名副其实。除非师长百里挑一,富于感召力量,否则雅典何以能够集聚如此众多的听者?领域广大,大学之理念蕴含其中,八方英才,博采众长。安那克萨哥拉出自爱奥尼亚,卡涅阿德斯[101]出自非洲,芝诺出自塞浦路斯,普罗塔哥拉[102]出自色雷斯,哥吉亚斯[103]出自西西里岛。安德罗马彻斯[104]是叙利亚人,普雷勒修斯是亚美尼亚人,伊拉里于斯[105]是比提尼亚人,菲利斯库[106]是色萨利人,哈德良是叙利亚人。罗马以民事治理开明通达而举世闻名;雅典则以学术开明著称。心胸狭隘的嫉妒,矛头指向某一教授,未有所闻,因为教授并非雅典人;资质系于天才和才华;具备如此天资,他们才来到雅典,视为大学而表示崇敬。四海皆兄弟,思想体现公民品德,堪称雅典。
心智先行,此乃治学之道的基础所在;然而与之俱来,集聚周围,却处处有命运之馈赠,人生之奖赏。光阴往来,智慧并非永远判给克利安西斯光秃的斗篷;而是始而褴褛,终而锦绣。久而久之,教授之辈名利双收;弟子所出名师,自有晋身之阶,傲然自诩同宗同乡。大学之堂,划分为四大同乡会,中古时代古籍家便是如此称谓;4世纪中叶,普雷勒修斯为阿提卡之领袖或会长,赫菲斯提昂为东方会长,伊皮凡尼乌斯[107]为阿拉伯地区会长,丢番图[108]为黑海地区会长。因此教授既为门客之庇护,亦为他乡之客和来宾之地主和领事[109],又是学派之宗师:卡帕多西亚,叙利亚,西西里岛,各方后生纷纷投靠门下,大师则鼓励其钻研学问,一则有所庇护,一则为人师表,弟子遂折节向学。
当时雅典学园林立,创建尚不到百年,即便柏拉图,也顺势而动,安享晚年[110]。他在赫拉克里亚拥有一处别墅;衣钵传至门人,薪尽火传,非但学有传人,而且踵事增华,超越时空,达八百年之久,时值希腊动荡不安,故而堪称一大奇观。伊壁鸠鲁也拥有房产,即讲学之“花园”[111];这些花园日后也为宗派之房产。然则时至罗马帝国时期,文法,修辞,政治,四大哲学流派[112],这些教席则体体面面由国家赋予;翰林中人,有些身兼国器,或身居高位,凡有器重学科,可谓贵如元老,富埒亚洲。
我们的兴趣还在新来的书生,虽然居室简陋,同窗欺生闹事,而有了如此权贵提供庇护,可谓有失亦有得。凡事总有利弊;每个地方总有一群名誉扫地之徒,也有一班人物,仰之弥高,道有不同,故而彼此不相了解。如今大家分道扬镳,离开同一所大学,印象有仁智之见,仁者谓之仁,智者谓之智,取决各自安身立命的社会阶层;倘若信赖一个阶层,凡有问题,俱非理所当然;倘若信赖另一阶层,凡有问题,皆为理所当然。然则,美德和体面,普天之下,小众之禀赋耶,故而难免阴影笼罩,或处于不利之势;世道如此,所以一旦能够发现希罗德·阿提库斯[113]再世,财富和地位的影响,甚至眷顾于一门注重体面的哲学,可谓受益无穷。虽有经国之才,嗣守巨富财产,这位哈罗德甘于毕生奉献教授之席,倾其财产赞助文学。他资助诡辩家波勒谟[114]八千镑,估算需要这个数目,可供三场雄辩之用。他在雅典建造了一座长度达六百英尺的露天场馆,材料俱为白色云石,能够容纳本地所有人口。他的剧场为纪念夫人而建,用雪松木精雕细刻而成。他拥有两栋别墅,一处在马拉松,他的出生地,距离雅典约十英里,还有一处在凯菲西亚[115],与雅典近六英里之遥;他在此地吸引一代俊杰,几度包罗远近学者。拱廊漫延,树木丛集,清澈水池可以沐浴,伏天游客为之欣喜,顿觉神清志爽。讲堂金碧辉煌,一如府上晚宴大厅,堪称富丽空前;来自罗马的权贵子弟,与希腊或小亚细亚那些聪明机智的外乡学子,不分彼此,和睦相处;能言善辩的一知半解者,不伦不类的游客,似懂非懂的哲人,貌似浪迹天涯之士,来者不拒,一向以礼相待,然则良莠自有厚薄之分。希罗德素以应对如流著称;我们有案可查,他能随机应变,各色人等,概有笔录。
风华正茂的大巴西勒,可谓命运眷顾,千载难逢。他属于无心插柳之属,自有令人神往之处,故而无意之间,桃李盈门。其人庄重,寡言少语,常人以为,当拒人千里;然则,不由自主,他成为一群学子的中心,其中虽多为异教徒,却光明磊落,身在雅典,为其所用,旨在其标榜追求之宗旨;个人而言,大巴西勒对一方风土心灰意冷,闷闷不乐,他似乎甘为人梯,而其左右则获益匪浅。索福罗尼乌斯[116]即为其中之一,日后为社稷栋梁;优西比乌斯[117]也在此列,当时他和索福罗尼乌斯为莫逆之交,日后为主教。塞尔苏斯[118]应该一提,后经尤里安皇帝提拔,入主西里西亚执政。尤里安本人,在继之而来的不快回忆中,当时人在雅典,至少见知于圣格列高利。还有一位朱利安值得一提,他日后成为土地税务官。雅典学子之中,步入社会高层者,可见一斑;构成高层的党派人士享有盛誉,结果后起之秀,如格列高利和大巴西勒,还有誉满天下的与基督教关系密切的高人,理应享有崇高地位,众所敬重,举世爱戴。两位圣徒谢世之际,他们的同门则蜂拥而至,希望另起炉灶。大巴西勒矢志不移;而格里高利则意志衰退,重返雅典,无非逗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