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夫折妻伤
安静的书房内,能听闻的,很快只剩下棋子落定声和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虽是因着紧闭的房门看不清楚那内里二人究竟是何脸面,不过,能肯定的是,这二人,即便此刻非是剑拔弩张,定也非是,从容和谐。
“夫人,有客来访。”
身后低低一声,终是将已在门外站定多时的许平君思绪拉回。瞧着身后面上颇有几分犹豫与不安的胡祖,许平君的面上也多了几分阴沉。
脚下的步伐立时调转,虽是竭力减轻却也是难掩动静。
室内,已是持续多时的棋子落定声终于是停了。
杜佗的面上全是似笑非笑,瞧着手指紧捏着棋子却依旧是纹丝未动的好友,杜佗的笑意也愈发多了几分玩味,“方才子佗来时,可是亲眼所见,霍氏贵客,也一并至于皇曾孙府邸。既是贵客来访,殿下不亲自面见,莫不是有辱皇曾孙府邸的名号?”
“你我兄弟,那日也曾暗探大将军府,一来一去,既是扯平。”
手中的黑子飞快落定,刘病已的眸中也多了几分泰然,“子佗,你输了。”
“棋盘之上的输赢,本就无甚意义。”
手中白子仍至棋盒中,杜佗的脸上已全是冷意,“要论真正的输赢,还是在朝堂。可眼下,人人都知晓霍氏才是朝堂之主,想要从中撕开一条缝,若无张良计,谈何容易!”
“病已从来非是良善之人,可用挚爱做筹码这种事,病已也绝做不出来。”
“可在子佗来看,殿下所为与所做,可并非一致。”
杜佗目光沉沉,刘病已的唇角也是微微勾起,“是与不是,子佗一看,便可明白全部。”
缓缓从榻上起身,瞧着依旧一动不动的杜佗,刘病已的眉头也是微微挑起,“皇曾孙府邸的贵客,本殿下自该亲迎,子佗方才所言,如今,竟是忘了?”
“……”
同一时刻,皇曾孙府邸,后院内,
还在低语的一男一女显然是未曾料到所有的一切都已在旁人眼中。虽是因着门窗的阻隔听不分明,可那两张脸,却也是看的明明白白。
杜佗的眉头已是紧紧皱起,触及室内那张清秀的少年脸庞,面上的阴骘也是多了几分。眼角的余光瞥向自始至终都笑容淡淡的刘病已,就算他方才看不分明这内里乾坤,眼下,也早就该恍然大悟。
霍氏自以为掌控的了刘病已,却不成想,所有的种种,都在刘病已掌控之中。
陛下说的一点都没错,整个长安,能与霍氏一族玩心眼的,除却刘病已,竟是再找不出一人。
“苏氏通国,与平君早结为异姓姐弟。为人弟者,登门拜访,自不该遵从那些虚礼。”刘病已的目光已从室内挪回,瞧着身侧冷着一张脸的杜佗,笑意也愈发是意味深长,“怎么,子佗以为,病已所言为虚?”
“陛下所言,倒是丝毫未有错。”
杜佗显然是答非所问,刘病已嘴唇微动,可终究还是默默转身就离去。
杜佗暗暗叹口气,眼角的余光扫过室内,却是不期然与许平君的交汇在一处。
四目相对,饶是杜佗自以为早是一方主人,也不由得是先别开眼。
脚下的步伐颇多几分急切,片刻之后,也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昔年父亲所言未有错,若论起算计人心来,女子,可是比男儿更多几分筹谋。
只是,那日父亲乃是念及昔年的窦氏太皇太后和王氏皇太后有感而发,所言也是宫中女子。可如今他瞧着,这许平君,竟也是丝毫都不逊色于宫中诸女。
适合宫中的女子,若是隐匿于民间,的确,有几分可惜。
杜佗其人,在长安城这权贵遍地的天子脚下还能名声在外,果然,也非是寻常人等。
世人皆言,朝堂之上最位高权重者乃是霍光大将军,霍氏权倾天下之名,就算是垂髫小儿都朗朗上口,可若果真是知晓这内里乾坤者,却也个个都明白,大汉朝廷中,霍大将军的确是个中翘楚,可真正根基深厚,为大汉天子心腹的,却是以御史大夫杜延年为首的外姓之臣。
“阿姐?阿姐!”
少年隐忧的声响在耳边萦绕,许平君的思绪终是从已远去的杜佗身上挪回。“通国,今日之事,多谢你!”瞧着甚是不安的少年,许平君的笑容也是更大,“回去告知你父,陛下若果真要怪罪苏氏,皇曾孙与阿姐,才不会到如今还是无所动作!”
“是通国考虑不周,方才让那起子宵小,钻了空子。”
苏通国清俊的面上恼意毕现,紧紧捏起的拳头已是将全部的情绪都外泄。许平君暗暗叹口气,手却是默默掰开苏通国的,“通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此事,虽是你不妥,但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小心即可。”瞧着似是欲言又止的少年,许平君的面上也多了几分严肃,“通国,你莫不是还有事瞒着阿姐?”
“日逐王之事,陛下已不再怪罪,通国,苏大人再不见你,就该着急了。”
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刘病已已然是快速将许平君还放置于苏通国手上的纤纤细手拉回,面上虽是多了几分严厉可眸中的柔和之色也是一览无余。
父亲所言,其实并未有错。
真正能护佑平君姐姐安康的,放眼整个长安,也只有皇曾孙殿下一人。有他在,再多的风雨,平君姐姐,都会安然无恙。
爱屋及乌,皇曾孙殿下对平君姐姐有情,所以,对她在意的人,都会放在心上。苏氏一族能有皇曾孙殿下这个后盾,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若是要破坏,未免是太过愚蠢!“多谢殿下。”微微躬身行了大礼,苏通国旋即也是匆匆而去。空荡荡的地儿,此刻只剩下夫妇二人。手心被刘病已捂的已是热和,许平君暗暗叹口气,右手立刻也是握住刘病已的。“病已,此番,是平君考虑不周。”
“苏通国乃是良善之辈,虽不若苏大人聪慧,却也是可塑之才。平君认他为弟,于你我夫妇,并不是坏事。”
“病已,你知晓平君不是说这个。”
许平君目光沉沉,刘病已的唇角微微勾起,“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之交,男子之间可有,男女之间,未必不可以。”
“男女本就有别,再者,使君已有妇,罗敷自有夫,避嫌二字,平君日日都牢记在心。右将军非是魑魅魍魉,今日暗中探访,定有由头。”
许平君眸中全是认真,对上夫君笑意盈盈的脸,心中顿时也是一沉,“病已,你莫要告知平君,是要与那霍氏。”
“同为天子之臣,只消是为大局考量,再多的分歧,都可暂时搁置。只是平君,病已从来坦荡,未有私心,却不代表,旁人也会如是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细节之处,最能探知内里奥秘。如此,右将军暗中而来,又有何稀奇?”握住许平君的手,刘病已难得是多了几分严厉,“平君,你我夫妇,齐心协力本就该应当。只是,朝政诸事,风波诡谲,如今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夫君期望,你切莫要牵涉其中。”
“夫君安心,日后,平君定是事无巨细,都与夫君商议。”
“长安是非之处,久留多年,病已早是劳累。待陛下安康,你我夫妇,归于鲁国史氏处,也好。”
紧握住许平君的手,刘病已的话里摆明是早有打算。许平君的眼光闪了闪,可终究,还是压下到嘴边的话。
夫君,你明知晓这绝不可能,如今,自欺欺人,又有何意义呢?
……
“皇曾孙殿下虽是于鲁国史氏处去信,归隐之心也是昭然若揭。只是,陛下若以为皇曾孙殿下只愿一家安康而不顾大汉基业,却也是错了。”
未央宫,宣室殿内,
低眉垂首之人声音不疾不徐,可笃定之意,却也甚是分明。
若非是知晓鲁国史氏尽出大儒,从来都是耿直忠厚,不善伪装,眼下,就算是他刘弗陵再是信赖忠臣良将,大抵也会怀疑,这舅甥二人,早是有预谋。
心口的疼痛忽而猛地袭来,刘弗陵苍白的面上登时是有了几分不对劲,可多年来习得的帝王术却也让他立时就恢复如初。瞧着面前依旧低头做恭顺状的史高,刘弗陵的面上更多几分复杂。
当年因着史家太君身故,史高辞官守丧,如今丧气早满,本该官复原职,可如今朝堂之上,他刘弗陵想要安插新人,哪里是轻而易举?
就连病已这侍中之位,若非是看在这罪臣的身份,断不会在朝堂掀起什么波澜,霍氏一族,也不会睁只眼闭只眼。
拳头不动声色捏起,心口的疼痛又是多了几重,刘弗陵知晓自己是绝不能再忍受多久。“史大人舟车劳顿,宫外已安置妥当。”
“臣告退!”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上,不多时,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也是消失不见。
殿内,刘弗陵再是隐忍不住,额头的冷汗不住往下滴,喉咙处一阵腥甜,不多时,一口黑血已是在龙袍上留下痕迹。
心口的痛楚虽有些许缓解,可喉咙处的疼痛,却是一阵高过一阵,刘弗陵缓缓抬起手,正待要擦拭额头的汗珠,未曾料想,早有一双柔弱的手执着绢帕,已缓缓擦拭。
上官乐平静的面上丝毫表情未有,可手中的动作,却显而易见是放柔了几分。
刘弗陵的眼中多了几分挣扎,倒是上官乐手中的动作已是从额头落到了刘弗陵面前的龙袍上,小心翼翼将血渍清理干净,方才默默收回了手转身预离去。可刘弗陵的动作显然比她更快,轻松一扯已是将她揽入怀中,搂紧了怀中的妻子,刘弗陵的眼中已是盈满泪水,“阿乐,朕,对不起你。”
“阿乐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保不住。”
上官乐声音低低,却也是反手就搂紧了刘弗陵,瞧着终于是卸下平日里的高贵冷漠,有的只是脆弱无辜的丈夫,上官乐的眼中也是有了泪。“陛下是为阿乐着想,阿乐,从没有怪罪过陛下。”
“朕欠你,很多。”在妻子光洁的额头落下一吻,刘弗陵的心头更多几分苦涩,“为君为夫,朕,都是错了。”手抚上上官乐的面颊,刘弗陵的眼睛微微闭起,片刻之后,却又是忽的睁开,“阿乐,朕后悔了。待朕身故,你立刻就从这宫中。”
“阿乐即便离去,普天之下,又有何处,是归途?”
上官乐已是打断刘弗陵的话,眸中的哀伤不言而喻。“陛下,从阿乐入宫那一日开始,就再没有退路。”
“朕会让霍光大将军。”
“女子者,出嫁从夫,夫荣妻贵,夫折妻伤,陛下,臣妾求您,就听那日逐王的话一次!”
上官乐的声音里全是哀求,眼中的泪水滴滴落下,不多时,已是将衣襟尽数染失。刘弗陵的心中自是一痛,可片刻之后,却也是多了几分凌厉,“阿乐,家国大业,绝不可与一人安危混为一谈!那日逐王乃是匈奴公认的最擅迷惑人心,你此番,却是被那起贼子利用了!”
“若阿若之错可换陛下安康,即便是丢了性命,阿若也甘愿!”
“可朕不愿意。”
握紧了上官乐的手,刘弗陵的面上是显而易见的痛苦,“阿乐,为了这大汉江山,朕已经失去太多,如果失去你,朕,绝不会同意!”
“陛下?”
“先贤禅的事,朕会妥善考虑。阿乐,多事之秋,朕希望,你莫要牵扯到这其中来!”
“是!”
上官乐眼泪硬生生都被逼了回去,转身已是轻车熟路入了那宣室殿内的密道,消失的无影无踪。
方才是分割成两半的墙缓缓合为一体,丝毫未有缝隙的模样仿若并未有人来过。
宣室殿机密,自大汉建立以来,除却诸位大汉皇帝,世间是再无人知晓。就算是历代皇后,也从未有一个从这处进出。
阿乐,倒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个例外。
身为他刘弗陵的妻子,大汉最年幼的皇后,阿乐心中的苦,从来都不是历代先皇后能比拟。
为人君者,自然是不该为一人而将天下置于不顾,可为人夫者,对亏欠太多的妻子,总是,不该割舍。
刘弗陵的拳头紧紧捏起,眼中颇多几分挣扎,可终究,还是低低开了口,“来人。”
“陛下!”
仿若鬼魅一般的暗卫已从暗处而出躬身行了大礼,刘弗陵挣扎着起身,径自行至下首低语一番,瞧着面上全是错愕的人,他的面色顿时也是难看至极,“还不快去?”
“是,陛下!”
先贤禅,这一次,为了皇后,朕,姑且信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