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连首长身边的那些日子
通信员的酸甜苦辣
连队点名刚刚结束,尚未与班里的新老战友推心置腹话别,杂务班文书、卫生员面带微笑,破门而入。
老兵钱义财明知故问:“乖乖,做啥呢?要逮人了。”
“给小刘搬东西。”文书气喘吁吁地说,并冲着我,“小刘,把东西收拾一下,今晚到杂务班睡觉,床铺都留出来了。”
指导员宣布完连队决定,前脚刚跨进门,后脚就进来搬铺盖,始料未及。我瞬间扭过头瞥了一眼睡在铺上的班长,还未等我开口,他便从被窝里伸出脑袋,红着脸不无伤感地对我说:
“你去吧,迟早留不住,这事与你无关,你甭想得太多,都是我班长的错,去了后好好干。”
我连连点头称是,顿生恻隐之心。此时此刻,班长内心五味杂陈,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的他是多么无助。本想宽慰班长几句,可惜拙嘴笨舌不知从何说起。转念一想,从辩证法的角度看,物极必反,班长太过年轻气盛,碰碰钉子,挫挫锐气,对于他日后的成长不失为好事。
原来,班长在成绩面前听的表扬多了,有些飘飘然,严重助长“娇、骄”二气,目中无人的偏执个性迅速膨胀。被连长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收拾了一顿,羞愧难当,一头倒在铺上捂着被子痛哭流涕。连里点名,自感无地自容,丢人现眼,故称病告假。人睡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心事重重,哪能合上眼睛呢?
之后不久,不经意发现许多班长及老兵一旦受点委屈不遂己意,便上床钻进被窝里压床板,不吃不喝,自称身体某个部位不舒服,俗称“耍老总”。弄得后来真假难辨,有的人确实身体不舒服,亦被人不论青红皂白称作“耍老总”。在西藏高原睡多了不见得是好事,被窝里待久了臭气烘烘,越睡脑壳越昏沉。但这可是老兵的专利,新兵蛋子不敢模仿。
既然大局已定,再待在班里于事无补,于是嘁里咔嚓把被褥和其他物品收拾在一起,在副班长和朱花豹的护送下,当晚来到杂务班报到,正式成为连队一名通信员。
又是一个陌生的集体,又是一个新的起点。除了同我一并调来当通信员的小邓外,其余均为1968年入伍的四川兵,虽然仅仅比我们早入伍一年,无可非议也要喊老兵。部队有部队的规矩,即使比你早当兵一天,在他们面前你也是新兵蛋子,这也称得上行规。任何人破了这个规矩,则会落一个“老油条”的称谓,在士兵圈里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我刻意察言观色,个个面相纯朴善良、热情洋溢,明眸中折射出睿智,落落大方地向我们伸出温暖友谊的双手,争先恐后帮我们铺好被褥,迅速将物品各归各位,使初来乍到者亦有种家的温馨。文书伴随爽朗的笑声快言快语:
“你们两位通信员的到来,我们打十二分的欢迎,我们比你们早当一年兵,只不过比你们多腾了几个大米袋子而已,其实也是新兵蛋子。”
“哪里哦?你说的啥子。他们来了我们就是老兵,正儿八经的。还是新兵蛋子?少客气,你是我不是,会不会说话哟!”理发员宋之义接过话题耍贫嘴,不屑地说。
他们几位来自同一个地域,彼此间说话很少戒备,遇事常常冲口而出,争得面红耳赤。小宋在几个当中唯一结婚成家,性格直率,短小精干。虽然成家立业,但难掩青涩,仍然像个天真活泼的孩子,肚子里藏不住一点事,成天乐乐呵呵,稀稀拉拉。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麻袋,基本不见与媳妇有封书信往来,纯粹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小快乐”那一族。
“少啰唆,就你小子不落教。”小宋打岔并未影响文书的谈兴,接着直来直去地说:
“今后伙计们要拧成一坨坨,把各自的工作做得巴巴适适,让连长、指导员看着我们安逸些,千万不能干那些没屁眼儿的事,多给咱们大家脸上添些彩哟。”
大伙被逗得哄然大笑。一语泄露天机,我猜摸近些日子工作不怎么尽遂人意,遭受批评不老少,有点瓜兮兮的。
杂务班名不虚传,真还有点杂。一个班7名同志六样“工种”,即文书、卫生员、司号员、理发员、发电员和两名通信员,一旦遇到战备紧急,从特务连临时补充一名电台收发报员,加入“六大员”队伍,规定文书兼任班长,每人独当一面,各司其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朝夕相处,做到和衷共济,绝非易事。
就说东西放置,每个人因为工作性质不同,各自都经手一定的物资器材,要别无选择地陈放在丁点大的同一间屋子里,并要求放置整齐有序,内务整洁,本身就是矛盾。
文书经管全连的弹药、机动枪支、士兵档案、各种文书、杂志。
卫生员经管各类药品、医疗器材。
通信员、理发员、司号员、发电员都有遂行本职工作的手段器材,不可避免存在地盘之争,磕磕绊绊。
再说工作任务,早晨起床号一响,各忙活各自的事情,往往老死不相往来。通信员整天围着连首长转,忽隐忽现。司号员掌控全连作息时间,一刻不可离开闹钟。理发员的工作一般都在战士休息时间,一旦需要,随叫随到。卫生员负责全连医疗保健,一会儿这个头痛感冒,那个咳嗽缺氧,量体温,送药,巡诊。连队就一个卫生员,还要跟随连队外出训练、执行任务,一天到晚忙不出个头绪。文书更是忙得简直连裤子都提不好,上情下达,总结、汇报、工作安排,训练物资管理清点,等等。还要协调和掌控班里的方方面面,一旦某个环节出现不测,连队首长首先拿他是问。只有发电员相对规律一些,白天擦拭擦拭机器,发现问题修修搞搞,等到天黑像夜猫子才开始工作。大伙整天忙碌不迭,只有吃饭和晚上熄灯后才能相遇到一起。这些事,这些人要黏合成一坨坨,文书施展了其不俗的组织能力和人格魅力。
翌日,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上午,文书与我们俩单独约谈,细致入微地逐一阐述连队通信员工作的点点滴滴。之后,对我俩做了明确分工,对号入座,由我负责指导员,小邓负责连长,分工不分家。此时此刻我内心沾沾自喜,有一种逃出虎口的感觉。
从第一次见到连长,就感受到一股咄咄逼人、不怒自威的震撼。本来面目长得有点可畏,再加上一脸络腮胡子,战士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络二胡”,背地里张口闭口称“络二胡”,以我的理解与性格粗鲁、暴躁齐名。这些日子和老兵们私下交流,不断听到有人在背后捅连长的脊梁骨,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褒有贬。谁都承认他是一个称职的连长,但其执着、较真儿以及暴躁的坏脾气,谁提起来都感到十分恼火,生怕看到他。批评人一点不讲情面,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战士们普遍对其有一种压抑、排斥感,倘若连长从连部出来,身影出现在大伙视野,人们立马凭借本能,像草原上的小鹿面对食肉动物,闻风而动,时刻保持敏锐的警惕,相互纷纷提醒,“注意,络二胡出来了”。能躲则躲,能溜则溜,怕不起躲得起。
在边防连队担任通信员,说白了平时是连长、指导员的勤务兵,负责首长的吃喝拉撒睡,同时兼顾所有的连队首长。执行任务时则是首长的警卫员、通信员,负责首长的安全,及时、准确地传递首长发出的各类指令。当好一名通信员必须果敢、灵敏、勤奋,同时要有相对结实的体魄。
“报告”。我和小邓两位涉世未深的小伙子面带羞涩,疾步来到连长、指导员宿舍门口,谒见首长,接受教诲。原来6名连首长分居两间活动房,连长与指导员住一间,其他连队首长合住另外一间。
“进来。”是连长熟悉的声音。
门虚掩着,轻轻推门蹑手蹑脚跨进房间,原来房子隔成里外间,中间挂着黑色棉门帘。我们小心翼翼掀开门帘,连长赫然出现在面前。
“嗯,是你们俩,通信员可以自由出入连部,以后进来可以一般不喊‘报告’,文书没有给你们详细交代?”看见我们进来,完全出乎意料,连长两手撑着桌子,从座椅上起立,笑容可掬地说。
“是,交代过了。”我们矜持地答道,不由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连长满意地点点头。
连长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喝茶,两眼不时忽闪、忽闪地瞟向窗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桌子上横放着腰带,看来要外出检查部队训练。
连长走后,我俩赶紧打扫房间卫生。连长、指导员的宿舍同样简简单单,靠窗户左右两侧摆着各自的单人木床,床与床之间空隙拼凑着俩人的简易活动办公桌。所谓活动办公桌,可以折叠,携带方便,都是基于实战考虑配发的。每人一把折叠椅恰好放在桌子与床之间。进门两步左右竖着烤火炉子,桌子上摆着一部黑色手摇电话机和各自的喝水杯。在床单的遮掩下,床头底下两端横搭着一块木板,放置着鞋和零七八碎的日用品。墙角下孤零零放着一副洗脸架,两人合用,没有多余的桌椅板凳,有客人来只能坐在床沿上。同战士一样,换洗衣服同样装在枕头里,不同的是战士有小包裹,他们却有一个废弃的罐头木箱子,放在床下,装些暂时不用的物品。
外间空空荡荡,堆放着烤火牛粪和清扫卫生的工具。房间既是宿舍,又当办公室、会议室、接待室。另外4名副职住在另一间屋子,没有隔断,没有电话。其实有无电话都差不了多少,要么半天摇不通,要么吱吱啦啦听不清。电台倒是能派上用场,可是连队属于机动分队,不装备电台,只有遇到情况紧张时,团里临时调派电台来连队值几天班。通信不畅在边防部队是很挠头的事情,若是干部、战士有个紧急疾病,连队首长急得抓瞎。最好平安无事,否则遇到突然事情,没有汽车,信息又不通,只有干着急。
连队干部只有邓连长、王指导员和周副指导员在位,其他回内地休假。规定干部在西藏海拔4700米边防地区每工作满两年可以休假四个月。由于西藏经济落后,交通不发达,进出藏途中主要靠搭乘顺便车。如果赶上好运气,往返路途也得折腾两个月,休一次假至少半年,八个月不为过,一年也不稀罕。所以,总部确定干部编制考虑到这些因素,配双副职,既保证边防部队干部在位率,又照顾到干部的切身利益和实际困难。
自从干上通信员,我注意到,战友们常常投来一种异样的眼神,心里老觉得怪怪的,据我揣度其中不乏酸葡萄心态。在大伙眼里,干通信员这一行,一般都是经过首长百里挑一对上眼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当时生长干部主要从士兵直接提拔的情况下,十有八九成为干部苗子。此种看法反映了一定的真实性,但有些过高,我估计三到四成比较靠谱。无形之中,人们对你的要求比过去高了,过去有点毛病别人能够包容,现在则不同了,稍有些小闪失就会有人窃窃私语,在官兵中间逐渐放大掀起波澜,慢慢反馈到连队首长耳朵里。所以,当通信员有风险,做事须谨慎。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千万不能犯那些为官兵不齿的错误。
可是,不当通信员不知道通信员的酸甜苦辣,每天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早晨,起床号一响,全连第一个爬起来,顾不得洗漱,匆匆跑到连部,把首长的被子叠好,床铺收拾整齐。在连队首长出操回来之前,把火炉子点着,室内卫生彻底清扫干净。洗脸水准备好,毛巾泡进盆里。牙膏挤好,刷牙缸盛满热水。开水烧好,泡上茶或者冲好奶粉放在火炉上。等待首长洗漱完毕,把洗脸水倒掉才能回到班里洗漱。
部队开饭了,遇到刮风下雨和特殊情况,帮首长把饭打回去吃。部队训练和首长外出,像宠物一样紧随其后,寸步不离,完全变成传声筒。最让你胆战心惊的是不慎传错话,遇到邓连长,轻者招致白眼,重则一顿训斥,你还必须装作若无其事,把一肚子委屈埋在心底。每天还有轮流值班,听电话,上传下达,频繁地穿梭于连队首长与班排之间,穿针引线。由于连队地处交通要道,团首长、机关和友邻部队的领导经常打此经过,吃饭、住宿、喝水、结算伙食费等一手操办,像蜜蜂一样从早忙到晚。
熄灯前,到各班逐个跑一遍,传递当晚口令。给首长倒好洗脚水,挤好牙膏,撑开被窝,捂上热水袋。首长洗漱,自个儿凝神伫立在门口。等待把洗脸水、洗脚水倒掉,首长说一声回去,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淡出首长视野,整日忙得昏天黑地。回到宿舍,部队已经熄灯,料理完自己的事情,一头倒在铺上酣然入睡。星期天,大伙休息,我们照样要值班为首长服务,和牛一样不知疲倦、默默无闻地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