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关怀为力量
补充到连队的第三天,司务长手提着小木箱来到新兵班,不待班长介绍身份,便笑呵呵地冲着全体新兵大声喊:
“发津贴喽,伙计们!”
大伙初来,显得有些腼腆,半推半就走过去,从司务长手中接过事先用曲别针别好的一沓钞票,全部是一元、两元一张的,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悉数清点,哇!21元,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钱。内地部队第一年每月仅发6元津贴费,而我们每月却发11元,多出接近一倍,加上前两个月的,一夜变成王老五,有点一时找不着北的兴奋。
当兵离家之前,我和二哥都快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尽管日子紧紧巴巴,迫于无奈父母硬着头皮筹划着盖窑洞,并破土兴建,一盖就是三孔,这在当年的家乡农村简直就是“三座大山”。
已经懂得疼家的我深知父母囊中羞涩,财力不济,急着用钱,也该到为家庭做贡献的时候了,省吃俭用积攒到岁末年初,第一次就汇给家中90元现金,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父母收到汇款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两手发抖。消息很快传开,在贫困的山村掀起轩然大波。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令人想都不敢想的可观收入啊!90元寄回农村是什么概念?可以至少买到1000斤小米。在当年的农村,可是不得了的事。父母都是庄稼人,跌倒拾不到一分钱,哪里一次见到过这么多的钱?
后来,二哥来信称,当初为了盖几孔窑洞,全家节衣缩食,无奈变卖口粮。加之二哥结婚花费,雪上加霜,春天青黄不接,生活陷入难以为继的窘境,父母愁得常常夜半三更从梦中醒来,仰天长叹。是我一纸汇款,雪中送炭,不仅付清了匠人的工钱,还买了日常需要的米面柴油,一扫沦为赤贫的阴霾,忧心忡忡的父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从此舒展开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看完家信,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意识到,自己对于家庭而言,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消费者,更感谢党对于驻藏部队的特殊关怀。
令我们为之兴奋的事接踵而来。几天里,连队依照规定,同老兵一样,向我们先后补发了每人每月应发的两筒1斤装水果罐头、两瓶复合维生素和蜂王浆。之后,逐月按期发放。此举为总部基于西藏边防吃不上新鲜蔬菜,空气中氧气不足,易发指甲凹陷、口腔溃疡、牙龈出血、头发脱落等疾病,给以特殊调养,意在补充身体所需维生素,另外还有茶叶、肥皂等日用品等,可谓关怀备至。我们这些从土疙瘩中滚大的农村兵乍一看竟然不知为何物,拿在手中激动地看过来,看过去,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直至后来休假回到内地与城市的亲戚朋友攀谈中才恍然大悟,原来都是高级滋补品,是特供给高级干部享用的,纵然有钱也难以买到。感叹要是不穿这身军装,什么维生素、蜂王浆,可能与我终生无缘。
当年,国民经济困难重重,社会上物资供应严重匮乏,城镇居民副食品需求普遍采取票证制定量供应,远远达不到温饱标准,为保证驻藏部队指战员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地守卫疆土,把鸡、鱼、猪羊肉加工成肉罐头,鸡蛋加工成蛋粉,不易压缩的蔬菜如黄瓜、豆角、西红柿做成蔬菜罐头,还有成片的冻猪肉、火腿,成筐的腊肉,从遥远的内地源源不断运往边防连队。许多物品在内地非常紧缺,在商店的货架上几乎看不到,有的作为内供,一般干部、职工根本吃不到,也吃不起。有的凭借“后门”侥幸弄到点儿只够满足眼前一时之快。可是,在西藏边防连队并不稀罕,我们食堂仓库里屯有整箱整箱的肉、蔬菜、水果罐头和蛋粉等,林林总总,琳琅满目。
每当吃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暗暗告诫自己,眼前国家经济乏力,老百姓的日子拮据,而对我们如此厚爱,更应该紧握手中枪,站好边防岗!
我们这些农村兵对有的副食品知之甚少,甚至闻所未闻,经常被一些老兵尤其是城市兵乘机取笑,拿我们当喜剧看。
有一天晚上熄灯前,我下岗路过发电房,杂务班卫生员、理发员、发电员几人正在发电房撅着屁股鬼鬼祟祟煮香肠吃,虽然还没有甩掉新兵身份,因为宿舍一前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已经熟悉了。看到我,热情地招呼进来。我平生第一次吃到香肠,圆圆的,用刀切成薄片,肉瘦且香,不知道为何物,只管埋着头吃。发电员朱国强一脸坏笑,问我:
“好不好吃?小伙子。”
我如实相告。岂料,这厮一肚子花花肠子,料我这个来自穷山沟的土包子没有见过这玩意儿,便问:
“那你说说吃的是啥子东西?”
我想来想去猜不着,这厮穷追不舍,执意要我猜了再走。我执拗不过,从形状、味道分析判断,估计是猪尾巴。
几个人忘情地开怀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出来了。
第二天起,几个人幸灾乐祸,俨然发现什么重大新闻,个个变成小广播,逢人便讲,并很快在全连传开。之后每当过节炊事班炒香肠吃,喜欢搞点噱头的老兵便会冲着我喊:“吃猪尾巴了。”我十分尴尬。
干部的待遇更不要说了,仅工资一项比同级的内地干部多百分之四十至百分之五十,另外每天还有0.6元的伙食补助费,回内地休假,照样发给本人,与内地干部比较,高出一大截。听休假回来的干部议论,副连职以上干部进藏一般都在成都等飞机,一等便是一个多月,无所事事在商场、摊铺转悠,当地群众见多了,对西藏军人的基本评价是:“脸黑脾气大,买东西不问价。”虽然有些夸张,但不可否认在西藏工作经济上相对要宽裕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久,总后勤部首长冒着严寒来西藏边防视察工作,特意提出要到几个最艰苦的边防点走走,瞧瞧边防官兵战备执勤、精神物质生活究竟是什么状况。首长一行沿国境由东至西过来,辗转上千公里,最后来到仲巴。
首长一路心情沉重,目睹邻国抓紧军事变革和边防建设,迅速扩充军备。而我们孤芳自赏,闭关锁国,还闷着头搞“文化革命”,搞内斗,诸多方面与邻国拉开了差距。
在大礼堂聆听首长做报告,万分兴奋,第一次看到从北京来的大首长,心想派头一定很大,相见时第一印象是其人和蔼可亲,精神矍铄。讲到边防建设欠账太多时,首长感慨万分,用其浑厚的嗓音,不无担忧地向在座的官兵畅所欲言,直抒己见。我侧耳聆听,心潮起伏,在脑海里留下永不磨灭的深深记忆。
首长说,双方军队观察哨近在咫尺之间,我方观察哨的玻璃结着厚厚一层冰霜,无法观察。而对方观察哨的玻璃上干干净净,一目了然。回北京后,要请科研院所研制这种不结霜的玻璃。还有,对方的柏油路直通哨所,而我方的哨所还是石子路,多数为羊肠小道,不通公路,柏油路则是奢望,远没有列入规划。
听到这里,作为具有民族气节的中国军人,备感焦虑,又不免心里难过。
到了仲巴边防哨卡,首长惊愕地发现,官兵们一年四季有10个多月棉衣不离身,大头皮鞋不离脚,头上捂着皮帽子。终年一件棉衣裹身,不到两年里面的棉花露了出来,脱掉外罩既破又脏,活像叫花子,惨兮兮的,没有一点军人的威严,毛皮鞋里面的羊毛脱得没有几根了。
指战员肩负着繁重的反回窜任务,不仅从早到晚在沙石冰雪地上训练执勤,多数连队还要到野外打刺柴做饭、烧水,自己背着回来,一般都脱掉外罩,几次下来,棉衣面子就开了花。当年,服装一律为纯棉质地,穿在身上感觉倒很舒服,几个月后好端端的衣服膝盖、肘子磨出了洞,袖子边、衣领开了线。每逢星期天,战士们两腿一圈,盘坐在铺上聚精会神干起了婆娘们缝衣补袜的活儿。
补丁没有统一发的,完全靠自己想办法,找到什么样的缀什么样的,反正比脱皮露肉好。从连长到普通战士都穿着补丁衣服,甚至补丁缀补丁。由于缝补技术有高有低,补丁色差有大有小,队伍集合起来后,五花八门,要不是领章帽徽的点缀,真不好说是什么部队,与整齐划一的要求格格不入。幸亏仲巴地广人稀,几乎见不到老百姓的影子,否则绝对有损我军光辉形象。
直面此种状况,首长百感交集,在大会上当即表示要增加服装发放,让边防干部、战士生活得舒服而体面。并说,换下来的旧军装别上缴,全部送给藏族群众御寒。在国家困难时期,时刻心系边防官兵,心系人民群众。
首长戎马倥偬,虽然人过中年,仍然痴心不改。徒步来到哨卡,执意登上观察所看望站岗的战士,亲身体味守卡官兵的辛酸苦辣。途中,头上的帽子被大风吹跑,多亏随行人员跑得快追了回来。兴冲冲爬上观察哨,突然发现鼻孔出血,随从考虑到首长的健康,没有让其久留。
回到团部扎东,首长深有感触,心疼地对着团长、政委讲,不要过多苛求战士,在这里生存是第一位的,能生存下来就是胜利。你们这些当干部的,能把战士们平平安安交给人家父母就算立大功了。
讲话传达下来之后,像一股暖流,在官兵心间涓涓流淌,战友们激动不已,想不到这么大的首长知兵爱兵,能深入到偏僻艰苦的边防哨所,亲身体会我们边防军人的生活,了解士兵的疾苦,把党的温暖送到戍边战士心坎里,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安心服役,守好边防?
当年年底,总部机关毅然决定给西藏边防官兵每人每月再增加一斤肉罐头、一斤水果罐头和一瓶维生素。夏装由原来两年一换改为一年一换。棉衣、外罩由原来三年两套改为一年一套,称得上历史性变化。为弥补先天不足,当年每人增发一套,并在全军提前两至三年率先换成耐磨的涤卡冬装和的确良夏装,“补丁”部队从此今非昔比,旧貌换新颜。
借此机会,全团上下开展了一场“化关怀为力量,缺氧不缺精神”的大讨论。
事实最有说服力,指导员不失时机用事实教育大家,组织全连官兵静下心来如数家珍地逐条梳理党和人民对驻藏官兵无微不至的关怀,一桩桩一件件,看得见摸得着,感人肺腑,催人奋进。
反思自己为祖国做了哪些贡献?通过摆事实,讲奉献,人人受教育,查找思想上、行动上的不足,从而看到了自己身上沉甸甸的责任,有些牢骚怪话的同志不再好意思昧着良心口若悬河,说长道短。
官兵们潜意识达成一种共识:边疆再艰苦也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我们不保卫让谁来保卫,我们不吃苦让谁来吃苦?保家卫国,是每个当代青年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当兵光荣,当一名边防战士更光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