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武精武
当兵不学武,不算尽义务。六七十年代,步兵连队要求熟练掌握三大军事技术,即射击、刺杀、投弹。另外,熟悉单兵战术,包括俯卧前进,徒手用炸药包炸坦克,防原子,等等。补到班里不久,连队不失时机组织新兵进行实弹射击第一练习,炮班亦不例外,要同时掌握这些基本技能。
春天的里孜,风害最为严重,每天上午迎着大风和漫漫沙尘,携带枪支弹药来到距连队数百米的平坝子上进行瞄靶练习;回到宿舍,立即擦拭武器,务必将枪管里的沙子擦得干干净净,一粒不留。第一次使用诱人的真枪实弹,兴奋不已。但是日复一日进行空枪瞄靶练习却感到越来越枯燥乏味,在地下一趴便是半天,累得腰酸腿疼,精疲力竭,瞄好打准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训练是相当严格的,按照实战要求和邓连长口授,从验枪、卧姿装子弹开始,定标尺,枪托抵肩窝,缺口、准星对准100米以外沙堆上的胸环靶,而且要恰到好处地运用好吸气、憋气、避开虚光和瞬间击发等技术环节,一切依照规定的动作要领,反复瞄准,不断体验,循环往复几百上千次。排长、班长不间断催促,让你没有歇一口气的工夫。
连、排干部现场组织指挥,跟班训练。三排陈排副辅助邓连长讲解示范射击要领,邓连长亲自督促检查,一天不落,不时用瞄准检验镜随机督察练习效果。发现问题须及时改正,几次下来若老是不见改进,少不了一顿批评。大伙默默祝愿接下来有个好运气。因为打靶成绩要与四、五好挂钩,要是打个不及格,邓连长面前日子就不好过,当兵也不容易呀!
卧在身下的沙石地面硬邦邦的,半天下来胸口压迫得喘不过气,两肘、膝盖被石子垫得隐隐作痛。半个月下来,有的新兵的衣服肘子、膝盖磨出了洞。肆虐的风沙,整天呼啸不止,空气中弥漫着沙尘,不得不佩戴风镜。沙石扑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嘴里、耳朵、鼻孔里都是沙子,训练结束浑身上下蹭得都是土,一个个变成“灰溜溜”。
一周下来,经过寒风吹拂和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一个个白皙的面孔逐渐变成古铜色,和老兵差不了多少。
由于长时间趴在地上,有的人高山反应严重。有一天上午,二班战士朱国平在训练时,趴在地上脸压在两手之间纹丝不动。排长自以为其睡着了,指着他大声喊叫:
“这家伙太不自觉,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训练场睡觉,快给我起来瞄准。”
走过来用脚踹他的屁股却毫无反应,弯下腰摸他的脑袋,发现已经昏厥过去。急忙叫来卫生员,送回连队治疗,折腾半天仍然不省人事。凑巧运输主副食的汽车从连队经过,紧急送往团卫生队抢救。很遗憾,此一去“三年两载不回还”。后来听说送到日喀则八一医院治疗,效果不尽如人意,酿成周身瘫痪。
四年后,我调团政治处工作,有一天,在组织股办公室的桌子上无意间发现一封从四川老家寄给他的书信,并已经启封,信封上“朱国平”三个字赫然在目,令我十分纳闷。心想,战友们议论纷纷,都说他已经回家了,时隔几年,到底身在何方?满腹狐疑的我背着他人斗胆地将来信抽出来偷偷浏览,不禁两眼濡湿。
“平儿:你入伍后,全家人为你感到骄傲,可自从你到部队,家里只收到一封来信,之后几年杳无音讯,不能不让妈妈朝思暮想,寝食难安。你工作忙妈妈理解,可是忙里偷闲抽空给妈妈写个信,报个平安可好,免得妈妈惦念。妈妈想知道,你现在到底在哪里?还好吗?……”伟大而不幸的妈妈。
在我的印象当中,依稀记得这位小伙子是我们同年入伍最讨老兵喜欢的一位,身高体健,憨态可掬,堪称美男。多少年过去了,蓦然回首,不晓得后来是否回到妈妈身边?
经过一个月的苦练,终于迎来在部队第一次实弹射击,谁都热切盼望开门红打出好成绩,给自己脸上增点光,给领导留一个好印象,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
靶场就在垭口下的山坳坳里,胸环靶插在坑道上方。之前,连长经过几次试打后,结合自己的切身体会,反复强调避开虚光,巧妙地运用吸气、憋气和瞬间击发几个关键环节。全连统一行动,俯在沟壑里等待现场指挥员下命令。
顷刻,打靶开始了!分组射击,每组2人。
轮到我了,心“怦怦”直跳,在指挥员指示下,迅速进入射击位置,卧倒、装弹匣、子弹上膛、关保险、定标尺、出枪,等着指挥员下达开始射击的口令,屏住呼吸,对准缺口、准星,“砰”的一声,强大的后坐力、震耳的枪声及刺鼻的火药味从来没有经历过,心里暗暗觉得过瘾。只见报靶杆圆面左右摆动,显示9环、10环,我顿时心花怒放,信心倍增。一股脑儿打完其余子弹,听到指挥员喊“起立,验枪”,迅速做完动作信步回到出发地,不一会儿报靶员报出72环的良好成绩,绷得很紧的心绪终于松开了,并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同班几位战友亦打出漂亮的成绩,班长的脸上绽开出少有的笑容。
一分辛劳,一分收获。实弹射击结束,成绩揭晓,全连平均成绩达到良好以上,连首长很兴奋。是啊!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严格训练,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20多名新兵第一次打实弹,仅2人不及格。其中非常不幸,居然有那位号称医院革委会副主任的“领导”同志,歪嘴照镜子,当面丢底,遭受许多莫名的耻笑。从此,在连队首长心目中留下了不良记录。
接着,强化本职技能训练。全班一共装备两门六〇迫击炮,指定由我担任二炮手,朱昌任一炮手,张新文任三炮手。一炮手负责扛炮,架炮,装弹,发射;二炮手负责瞄准,这是最富技术含量的一环,同时,背一个炮弹箱3发炮弹;三炮手负责传送炮弹,从班长口中复述瞄准数据,同样背一个炮弹箱3发炮弹。分工明确,各负其责,协调一致。班长下达口令后,要求炮手立即单膝跪地,一炮手迅速架炮,不管何类地形,须尽量保持炮的支架相对平衡,对准目标,这对后面瞄准至关重要。二炮手操作瞄准镜,根据三炮手传达的瞄准数据,迅速对准方向和标尺,关键的关键是要以最短时间把瞄准镜上的水银泡调整到中间框内,瞄准速度和准确性决定对敌毁伤效果。至于判断射击距离,计算瞄准数据则是班长和副班长的事情。
炮班在步兵连队的位置可谓举足轻重,连队在通盘考虑人员配备时,兼顾其特殊性,尽量挑选身体棒、综合素质好的战士。在步兵连队能当好一名炮班长不容易啊!比如步兵班半自动步枪的操作使用比较直观,技术含量相对偏低,遇到技术、战术难题有连长、排长掌舵,他们都是行家里手,不需要耗费太多心思。而炮班则不同,连首长很少有懂炮兵的,一切靠自己发挥主观能动性,独立完成任务,不断积累经验。当时,瞄准仪器比较落后,没有计算器,射击诸元计算基本上依靠主观判断,叫作拇指测距法,先闭左眼,后闭右眼,然后根据二者之间的距离进行测算,误差率高,完全靠经验。教材基本上是空白,缺乏骨干培训。实弹射击,步兵一般一年进行3至4次,而炮兵充其量一次,没有下次。若是打不好,班长、副班长压力可想而知。
相传,经过1967年浪荡沟战役,团营对连队炮兵这一块相对器重,在首长眼里,炮兵在反回窜斗争中的火力作用非同小可,每逢下基层来连队,势必要到炮班走一走。
炮班的日常训练与连队同步,由连队值班员统一带到营区外面的训练场,然后分开训练,互不干扰。只有组织连进攻训练时,方才进行步炮合训,此类规模的训练在当时的连队极少有过。每过些时间也要学习掌握步兵技战术,如刺杀、投弹、班进攻等,都是基于实战考虑的。训练结束,一声哨响,紧随大部队返回。
新兵主要着手基础训练,班长一个口令,大伙扛着炮和炮弹疯了似的迅速占领相对平坦的有利地形架炮,等待班长发出瞄准数据。
班长虽然仅有高小文化程度,但凭借其聪颖和勤奋,几年的工夫对六〇炮射击理论和技巧运用自如。感觉连长每次与班长相遇,都会比别的班长例外多一点“宝贵”的微笑。他信口给出一个标尺、方向数据,我作为二炮手,以最快的速度扭动方向和标尺。班长板着脸,一边看手表,一边眼睛滴溜滴溜看瞄准镜的水银泡,要是跑偏或者超出规定时间较多,起初冷言冷语,多次练习仍然反反复复,不见长进,那两颗铜铃般的眼珠恶狠狠瞪着你不放,甚至暴跳如雷:
“你脑子怎么进水啦,笨得斧子都砍不进去,等你瞄好,敌人早把你脑袋搬走了。”
我们几个经常被他数落得如龟儿子一样,一到训练场心里直打鼓,只要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就心发慌,手发抖。愈心慌则愈手忙脚乱,愈易出错。每到训练开始前,独自默默祷告:谢天谢地,能够顺顺利利熬到天黑。
我是二炮手,让我最感伤痛脑筋的是,瞄准具水银泡来回飘忽不定,不易驾驭,恨不能用什么特殊的魔力让其定格不动。在我离开炮班之前,始终未能运用自如,记不清挨了班长多少次咆哮,很有挫折感。从此,更加懂得练就一身过硬的杀敌本领绝非想象的那么容易,在电影里看到的神枪手、神炮手,他们所展示的仅仅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古人云:“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做任何事情皆然。王指导员经常联系战例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道理浅显易懂,一听便明,面对寒冷、缺氧、漫漫风沙,真正要做到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对每个人的信念、意志、毅力等方面都是实际考验。
然而,正是由于日复一日千锤百炼,严格要求,舍得下苦功夫,炮班人人军事技术过硬,连年实弹考核,次次优秀。年终评比,年年被评为“四好班”。在营、连首长心目中,炮班各项工作呱呱叫,是全连的一副标杆。
据老兵们说,上一年班里自个组织迫击炮实弹射击,选择在坝子与山边接壤处。在仲巴茫茫草原戈壁,哪里有绿草哪里就有野生动物。一贯做事谨慎、德才优秀的老班长突发奇想,将处在射击范围的野驴作为射击目标,用来检验训练真实效果,其出发点无可非议,心想来一次刺刀见红。炮弹按照预定目标不偏不倚落在野驴群中爆炸。可是压根不曾想到当地藏族群众的几头“倒霉蛋”牦牛混迹其中,同样难逃噩运,与野生动物一道被炸得血肉横飞,横七竖八倒在草地上。
事情被捅到团部,深受大伙敬畏的老班长弄巧成拙,惹上麻烦,团营经过慎重调查,不仅给老百姓按价赔偿,老班长自己也因此背上处分,一贯深受营、连领导器重的老班长令人失望地脱下军装,退伍离开风雨同舟的战友和可爱的边防。每每提起老班长,老兵们总是心生流连,耿耿于怀。
从此,不再有人出花花点子,而是老老实实在远处画个圈得了。
老班长走后,王一平班长延续了老班长的进取精神,严格训练,敢抓敢管,见红旗就扛,见荣誉就上,对连队组织的每一次竞赛,每一次评比,每一次总结讲评都当作硬仗,用他的话说:“不要荣誉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争强好胜,两头冒尖,这些正是许多班长所欠缺的。虽然方法简单,个性偏激,甚至于斤斤计较。但是在连首长尤其是邓连长眼里,班长富有激情,不甘平庸。从连队建设出发,确实需要“一根筋”之类的人物,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不是朽木,都可以雕琢,何况年轻可塑性大,所以连里把他当作干部苗子不遗余力加以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