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各地语音的异同
譬如你是一个北京人,念英文的bin(箱)字,像北京话的“宾”,一个上海人听见了,就说你不对,并且说应该念像上海话的“贫”。其实大家都不对;因为大家都只念对了一半。单就声调而论,是北京人念对了,上海人念得太低。单就清浊音而论,是上海人念对了;bin里的[b]本是浊音,北京人念了清音。单就吐气不吐气而论,却又是北京人念对了,bin里的[b]本是不吐气的,上海人念了吐气音。
从这个例子看来,可见各地语音的歧异有时候是一般人所不能了解的。每一个人,当他学习别处的语音的时候,往往是不知不觉地拿他自己认为相同而其实不相同的语音,去冒充别人的语音。但是,当你自己认为已经念对了的时候,别人偏能辨别你是冒充;所以外国人用拉丁字母翻译北京“宾”字的音不是bin而是pin,翻译上海“贫”字的音也不是bin而是b‘in。
这是中国人学外国语的例子。此外我还可以举出许多中国甲地的人学乙地的话的例子。广州人以为广州的“同”字等于上海的“同”字,其实有清浊音的分别。苏州人以为苏州的“梅”字等于北京的“梅”字,其实除了声调不同之外,音素也不全同:苏州的“梅”是[mε],北京的“梅”是[mei]。北京人以为北京的“死”字等于上海的“事”字,其实有清浊音的分别。广州人以为广州的“试”字等于北京的“事”字,其实广州的“试”字不卷舌,北京的“事”字卷舌。这种情形,也是骗不过本地人,甚至骗不过本地的小孩子。一个北京人到上海,把上海的“事”念像北京的“死”,上海的小孩听了也会摇头。
中国方言的复杂,大家都晓得;但如果你肯仔细研究,就会觉得简单些。首先我们该注意:话学不好,有时因为词汇不对,有时因为声调不对,有时因为音素不对。譬如上海人初到北京,把“脸”叫作“面孔”,纵使声音念得非常正确,仍不算是北京话。但这是词汇的不对,与语音毫无关系,我们在本节里,应该撇开不谈。至于成都的“慢”字,念起来不像北京的“慢”,这是声调的不同;苏州的“先”(sie)字不像北京的“先”(ɕien),这是音素不同;梅县的“良”(liong)字不像北京的“良”(liang),这是声调音素都不相同。声调或音素的异同,才是本节讨论的对象。
就最大的轮廓而论,各地的方音有下列几个异点。
(一)清浊音或阴阳调类的分别
霸罢 拜败 贝倍 报暴 半伴 变辩 布步
贩饭 粪愤 讽凤 富父 戴代 到道 斗豆
旦蛋 当荡 凳邓 帝弟 钓调 订定 妒度
对队 断段 顿钝 冻洞 贵跪 耗号 汉汗
化话 记忌 救舅 建件 箭贱 进尽
官话(大多数):完全不能分别。
吴语:清浊音及阴阳调类都能分别。
闽语:有些能分,有些不能分。
粤语:阴阳调类能分别,但一律念成清音,无浊音。
客家话:清浊音及阴阳调类都不能分别;但其声母为[p-, t-, k-]者,则以吐气不吐气为分别(前字不吐气,后字吐气)。
(二)“知”类字与“资”类字的分别
知资 中宗 试四 迟词 初粗 衫三 痴雌
诗思 施斯
官话(一部分,例如北京):完全能分别。
吴语:不能分别。
闽语:往往不能分别。
粤语(除广州一带):大致能分别。
客家话:有些地方,除“初粗”一组外,都能分别;另一些地方,则完全不能分别。
(三)“京”类字与“精”类字的分别
京精 姜将 腔枪 香箱 继济 旧就 见箭
期齐 希西 献线 坚煎 件贱
官话(大多数):完全不能分别。
吴语、闽语、粤语、客家话:完全能分别。
(四)韵尾[-n, -ŋ]的分别
宾兵 贫平 民名 银迎 痕恒 邻陵 新星
官话(一部分,例如北京):完全能分别。
吴语:完全不能分别。
闽语:福州话不能分别,厦门话能分别。
粤语:完全能分别。
客家话:一部分在韵腹上能分别(“民名”“银迎”)。
(五)韵尾[-m, -n]的分别
甘干 谦牵 担单 添天 庵安
官话、吴语:完全不能分别。
闽语(闽南话)、粤语、客家话:完全能分别。
(六)入声韵与非入声韵的分别
毕闭 不布 迫破 僻譬 仆蒲 木暮 腹富
惕涕 突屠 托拖 拓唾 匿腻 诺懦 立吏
鹿路 律虑 割歌 各个 刮瓜 郭锅 渴可
哭枯 合何 划话 或祸 激基 稷际 接嗟
戚妻 乞起 泣气 缉砌 屈区 吸希 悉西
舄细 协鞋 泄泻 只支 陟至 嘱主 祝注
尺耻 斥翅 插叉 出初 触处 失师 拾时
式世 涉射 蜀暑 述树 作做 凿座 促醋
撮挫 撒洒 肃素 索锁 揖衣 乙椅 益意
翼异 鸭鸦 叶夜 屋乌 物务 挖蛙 握卧
玉御 域喻
官话:或完全无分别(如北京),或多数字仅在声调上有分别(如川滇系官话,入声往往混入阳平),或完全能分别(如江淮系官话)。
吴语、闽语、粤语、客家话:完全能分别。
(七)入声韵尾[-p, -t, -k]的分别
[-p, -t] 执质 蝶迭 帖铁 纳捺 蜡辣笠栗 湿失
[-p, -k] 立力 及极 劫结 习席 歙隙汁织 十食
[-t, -k]毕壁 末莫 密觅 七戚 实蚀室释 瑟塞
官话、吴语(大多数):完全不能分别。
闽语、粤语、客家话(大多数):完全能分别。
以上所述,对于各地语音的异同,可算是挂一漏万。但为篇幅所限,不能多加述说了。
由这些例子看来,可见我们学习某一地的方音是不容易的。固然,学习方音有一条捷径,就是类推法:假设我们的声母[ts-]等于他们的声母[tʂ-],或我们的韵母[-in]等于他们的韵母[-ian]等等,一推就知,这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是,事情绝不会像这样简单的。实际上,往往有下列的两种复杂情形:
1.我们的[-in]与[-im]都等于他们的[-ian];
2.我们的[ts-]有些等于他们的[tʂ-],另有些仍等于他们的[ts-]。
如果我们遇着前一种情形(像广州人学北京的“言”“严”二字),仍旧有办法:只把一切我们读[-in]或[-im]的字都改读为[-ian]就完了。但若我们遇着后一种情形(像上海人学北京的“知”“资”二字),就麻烦了:到底哪一些字该念此音,又哪一些字该念彼音呢?关于这个,唯一办法就是先求知道古音系统。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办到的,所以只好靠硬记之一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