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汉语与四声
“四声”就是汉语字音里的四种调子。我们试看英文in字,任凭你把它念成几种调子,它的意义不会变更。汉语就不同了:同是in音,只因念起来调子不同,就可以有“因”“寅”“引”“印”的分别。但“因”“寅”“引”“印”只是现代语的四声,不是古人所谓四声。
依古代的说法,四声各有其名称:(一)平声;(二)上声(“上”字该读如“赏”);(三)去声;(四)入声。古代平、上、去、入的标准调子是怎样,现在很难考定。至于现代各地的方言里,四声的演变也各有不同。官话系多数没有入声(北京“利”“力”无别,“时”“实”无别),其余各系方言则平、上、去、入都有。又因古代清浊音的影响,往往使一个声调演化为两个声调。例如官话的平声演化为阴平阳平两种,故虽失掉入声,仍存四声。客家话非但平声有两种,入声也分阴阳,共成六声。闽语非但平入有两种,连去声也有两种,共成七声。吴、粤往往能有七声或八声;其有八声者,就是平、上、去、入各分阴阳。广州入声分三种,因此共有九声。广西南部入声有分为四种者(例如博白),于是共有十声。
为方便起见,我们把阴平、阴上、阴去、阴入称为阴调类;阳平、阳上、阳去、阳入称为阳调类。阴调类大致与古代清音相当,阳调类大致与古代浊音相当(p, t, k, f, s一类的音叫作清音,b, d, g, v, z, m, n, l一类的音叫作浊音)。但是,所谓相当,并不是说现代的阴阳调类的分别就是清浊音的分别。固然,就吴语而论,阴调类同时就是清音,阳调类同时就是浊音;但若就官话、粤语、客家话而论,阳调类的字多数仍是清音,这因为浊音早已消失,我们只能从阳调类窥见古代浊音的系统而已。
就物理学上说,声调只是“音高”(pitch)的升降关系。请特别注意“升降”二字。汉语每字的声调虽是音的高低(不是强弱),但并不一定像歌谱上每字只配一个音符的样子。绝对音高固然用不着,相对音高也还不一定是汉语声调的主要特征。它的主要特征乃在乎其音高的升降状态。汉语的字调,很少是自始至终只在一个音符上头的。有时候,某一种字调颇像始终只在一个音符上头,例如北京的阴平声;但大多数的字调都需要两个以上的音符去表示它。当然,如果需要两个以上的音符,则每音符可以短到像十六分音符(或更短)。例如:
北京的阴平是一个“横调”,因为它是自始至终横行,不升也不降的(大致如此)。横行是它的特征;念它配 ċ(do)固然可以,念它配b(si)也未尝不可,只要你念得不升不降,北京人听起来,就觉得是阴平声了。北京的去声是一个“降调”,因为它是从高音降至低音的。降是它的特征;从 ċ(do)降至e(mi)固然可以,从a(la)降至d(re)也未尝不可。降的起止点不拘,起点与止点间的距离也不拘。总之,中国各地汉语一切字调都可用“升”“横”“降”“高”“中”“低”六个字去形容它们。例如北京的阴平可称为高横调,天津的阴平可称为中横调,广州的阳平可称为低横调,北京的去声可称为高降调,苏州的阴去可称为“高降、低横又稍升”调,等等。
关于声调的升降,上面五线谱还是不切当的。它从高音至低音,或从低音至高音,并不是跳过去,只是滑过去,是所谓“滑音”。譬如拉提琴,如果想要把北京“意”字的调子拉得很像,你的左手的指头不该先按 ċ位再按e位,却该从 ċ至e一直滑过去,以致介乎二者之间的一切音调都被你拉了出来。
有时候,单靠音的高低,也可以为声调的特征。例如北京的阴平与“半上”(在句中,上声往往只念一半)都是横调,不过阴平是高横调,“半上”是低横调。由此看来,它们的分别仅在高低。但是,这里所谓高低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这好比唱歌或奏乐:任凭你把全部字调都换一个基调,听起来仍旧顺耳。又如女人的声音较高,男人的声音较低;女与女之间,或男与男之间,声音高低也不能一律。不要紧,你唱你的女高音,我唱我的女低音,张三唱他的男高音,李四唱他的男低音,大家都是对的。
中国各地声调的系统相差不算很远,因为都是从古代四声演化而来的。例如“天”字,全国都把它念入阴平。但是,阴平只是声调的一个名称,等于代数的x;至于各地的阴平是怎样一个调子,却等于实际的数目。各地的阴平,念起来各不相同,好比你的x=3,我的x=4,他的x=5。不要紧,大家都不错。例如北京的“天”字念成高横调,桂林的“天”字念成中横调,梅县的“天”字念成中升调,都不算错;因为北京把一切的阴平字都念成高横调,桂林把一切的阴平字都念成中横调,梅县把一切的阴平字都念成中升调,各有各的系统。
由此看来,我们不该说某地的人把某字误读某声(例如北京人说梅县人的“天”字误读阳平,或说重庆人的“寅”字误读上声)。我从前曾举过一个很浅的譬喻:譬如甲校一年级的级旗是黄的,二年级是红的,三年级是蓝的,四年级是绿的;乙校一年级的级旗是红的,二年级是黄的,三年级是白的,四年级是蓝的。乙校的学生看见甲校一年级的学生拿着黄旗,就说:“甲校奇怪极了,他们一年级的学生都用二年级的旗子!”这岂非类推的谬误?
各地的声调虽不能一律,但是,就普通说,阴调类往往较高,阳调类往往较低;吴语里这种情形更为明显。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例如天津的阴平比阳平低,客家话的阴入比阳入低,都是与普通情形相反的。
四声当中,入声自成一类。平、上、去声都可以念得很长,只有入声是一种促音(湘语入声不促是例外)。吴语的入声是在元音之后来一个“喉闭塞音”(苏北官话之有入声者,亦同此类);粤语与客家话的入声是在元音之后来一个[-p]、[-t]或[-k];闽语(闽南话)兼吴、粤之长,入声共有四种收尾。依传统的说法,每音必有四声,例如“乾、赶、幹、葛”就是平、上、去、入相配的四个字。关于这点,平、上、去都没有问题,至于入声就不大妥当了。试以上海音而论,“乾、赶、幹”是[kø],“葛”是[kəʔ],并不相配。又试以广州音而论,“乾、赶、幹”是[kon],“葛”是[kot],也并不十分相配。可见入声是自成一个系统的,拿它来配其余三声,未免有几分勉强;不过,传统的说法如此,我们也不必翻案了。
声调有字调与语调之分:一个字单念时是这个调子,与别的字连念起来,可以变成另一个调子。单念是所谓字调,连念是所谓语调。例如在北京话里,“北”字单念是上声,“河北”的“北”字也念上声,这是语调与字调相符的;但“北京”的“北”字念半上(上声的一半),“北海”的“北”字却变了阳平。又如在苏州话里,“套”字单念是去声,“圈套”的“套”也念去声,但“套鞋”的“套”却变了阴平。凡语调与字调不符的,叫作变调。
在汉语里,声调比其他语音成分更为复杂。例如北京、天津的声母韵母大致相像,而声调则不大相同。这大约因为声调仅是声音高低升降的关系,比声母韵母更容易发生变化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