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鸟类生存哲学
万物的和平在于秩序的平衡。秩序就是把平等和不平等的事物安排在各自适当的位置上。
——奥古斯丁
鸽子
在鸟类中,鸽子与人类保持着长期友好的外交关系。鸟与人之间可能达到的合谐,被我的目光定格在这样一幅情景上:夏日的一个清晨,在我居住的小城边缘,一个光着膀子的小伙站在自己屋的房顶上,摇动着系着红布的细竿,对鸽子进行着某种训练。依靠着鸽子顺从的形象,在这充满宏观与微观战争的世界上,我们虚拟出一些可视的美好。由于鸽子格外友善的合作态度,人类愿意加封其为鸟界派驻人间的大使。把鸽子嘴里的信封取下,换上橄榄枝。鸽子的实用性被遮蔽起来,具有了形而上的美学象征意义,代表着众生向往的和平理想。
影视作品千篇一律地呈现着如此的画面:一群鸽带着悦耳的哨音在天上展翅。它们集群呼啸掠过,铺满纯蓝的天空。
鸽子既可以自由飞行,又可以随时回到主人的笼内,享用唾手可得的口粮,这是鸽子的生存策略。鸽子意识到,在天平两边寻找平衡,可以达到名利双收的效果。由此,它牺牲了局部的自由,来谋求永恒的生活保障。于是,它过着空中与笼内的两栖生活。这的确为它带来了实惠,它不必像其它鸟那样,筑巢垒窝,餐风沐雨,四处觅食。它只需展开翅膀,在空中飞上两圈,便会享受主人的爱抚,或者,懒懒地在房顶上晒太阳。从中,我们可以发现鸽子求生的秘诀。
从鸽子的经验中,我们可以提炼出世俗生活的秘方:降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弥补物质生活的匮乏;减少灵魂的成色,可以丰富肉体的娱乐——这就是生存的等式。一边是现实的,一边是空灵的;一边是短视的,一边是高远的。两者之间的取舍,决定了命运的归宿。虽然,选择后者会使生命陷入悲剧之中,但我仍然崇敬着那种对理想忘我的捍卫者。
鸽子飞行的表演,有在主人面前展示与取悦的意味,而它归巢的守诺,是对主人服从与依靠的表白。鸽子是具有双重身份的鸟。与囚禁在笼中的鸟不同的是,它是自愿的,心甘的。即使飞行万里,它也要回到主人为它筑好的窝。因为它知道,那就是幸福。
鸽子永远不会获得人类的贬词,因为它顺从着人类的意志。它懂得,人是一切动物的皇帝。为皇帝做奴才,可以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在一切鸟类中,它是一个投机者。它向人类的妥协与投降,有悖于鸟的气节。但是,这正是它的生存智慧。
人类授予鸽子“和平使者”的美誉。也许,仅仅因为它甘心情愿充当我们的宠臣。
秃鹫
秃鹫属鸟纲,隼形目,鹰科。又名“座山雕”、“狗头鹫”。没有去过青藏高原,亲眼目睹过秃鹫风姿的人,很难想象它的“尊容”。它就像中国神话故事里的大鹏形象:高大、凶猛、强悍。
搭眼一看,秃鹫长得有几分像鹰,但两者的风范多么迥异啊!哪只秃鹫能像鹰这么超拨,哪只鹰能允许自己堕落成秃鹫这样?世界是以对称的方针设计的。昼与夜,阴与阳,黑与白,雌与雄,美与丑,精神与肉体,正义与邪恶……甚至,人类品行的每一种高尚,都配对着卑鄙。物种的安排,印证了老子关于自然之道的一个普遍法则与现代物理学家玻尔的互补性原理。常常,我们会发现一些奇异的对立:鹰和鹫,狗和狼,猫和鼠,龙和蛇,青蛙和蟾蜍……这是怎样蓄意的技巧,在相似中制造最大的对比?什么样细节的渐变,更改了最终的性质?矛盾着,对垒着,冲突着,衬比之下彰显出一方的美德。也许,上苍觉得只有在对称之中,才能体现自然界的平衡之美。
秃鹫会不会对鹰怀有深刻的仇恨呢?嫉妒产生的先决条件,是两者之间具有某方面的相似性和可比性。我无从知道秃鹫对鹰怀有怎样的情感,它从未有过什么明确的表示。也许,它记住了老子的话:“我独异于人。”当自己处于劣势之中,漠视对方的赞誉,坚守自我的独特,是孤独者必备的素质。
很难见到成群的秃鹫。让内心平静的方式是:孤独。秃鹫的孤独,不是寂寞,而是源于内心的警觉。既然,它无法赢得美誉,就要警惕猎人的眼睛和猎枪的准星。庞大的目标,太招人眼目。可是,它孤独而不自私。每当发现食物,它会在高空旋转自己的身体,以通知远方的同伴。
尼采说:人与人之间是应当保持一定距离的,这是每个人的“自我”的必要的生存空间。秃鹫的孤身独处,被我赋予哲学的意象。
秃鹫从不吃活物,只吃死物。它的内心底层,有着 悯念生灵的情感。这是藏人敬仰它、崇拜它的缘故。哪种食肉的鸟,能够具有如此高尚的情操?曾经,我在公园的笼中凝视着一只目光炯炯的秃鹫。难道,这个秃顶又驼背的家伙,会是《巴黎圣母院》中的那个敲钟人卡西莫多?
秃鹫在数千米以上的海拔高度排泄粪便。在翱翔之中,高原强劲的气流把它排泄的杂物风化得无影无踪,不让一星渣子撒落地面。就像是巨大的抹布,它宁愿弄脏自己的身体,也要维护草原的整洁。
秃鹫是天葬的主体。是实施天葬的核心力量。从来没有人见过秃鹫的尸体。它具有人类不具备的第六感官,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当它预知死期将至时,就拼命向高空飞去,而且是朝着太阳一直向上飞冲,直到太阳和气流把它的躯体消溶一尽,进入“天国”的境界。正是这个缘故,藏人把秃鹫当成上苍的使者。死者的家人希望亲人的尸体能被秃鹫的肚腹收留。这样,灵魂便可以被秃鹫带入天国,投身六道轮回。
秃鹫的死亡方式本身具有了神奇魅力,蒙上了神秘色彩。这是藏人选择秃鹫吞噬自己尸体的原因。经过佛教教义的演绎,有着朴素唯物意识的藏人崇尚灵魂,看淡肉体。他们把彻底寂灭当作一种功德,看作灵魂转世的铺垫。就像亦壁鸠鲁说得那样:“幸福,就是肉体无痛苦,灵魂无纷扰。”
我们有否可能克服众多障碍,去认识秃鹫的美德呢?
鹦鹉
小时,我一直以为,“鹦鹉”的写法是“英武”,它应该呈现出一种男子汉的气概。长大了,见到真的鹦鹉,它的形象就一落千丈。真的,我不喜欢它的哗众取宠。
鹦鹉的形象带着浓厚的媚世效果。它的羽毛,那么夸张地艳丽着,颊边还有两个圆圆的腮红。羽毛的繁荣建立在对色彩的挥霍上,仿佛一朵开得过火的花,令人目眩。
鹦鹉有一个似乎被钳子拧过、受过外伤的嘴,上下唇厚薄相差很大,宛若小姐们化妆后最忌讳的唇形。但,就是从这张形态奇异的嘴里,说出“你好”,然后是“再见”。有资料说,能力超常的鹦鹉甚至能够掌握部分语法,并灵活运用于语言的再创。
我并不喜欢这个“鹦鹉学舌”这个成语。它所包含的轻蔑成份似乎在说,鹦鹉不过是鸟中的弄臣。事实上,鹦鹉曾经为“学舌”付出了痛苦的代价。它必须经过剪舌这道酷刑,把它尖尖的舌头修圆。
鹦鹉对人类声音的模仿,使它获得了人类的宠爱。于是,它失去了自由,成为人类的玩物。但是,它不像别的动物那样,对失去自由耿耿于怀。依旧,它在笼中跳来跳去,享受着人类廉价的目光,以及惊喜和赞叹。如此,它躲过了自然界的风雨,也不用担心外来动物的威胁。它知道,自由,是需要代价的。
不用指责鹦鹉的不劳而获,它委屈地说:我模仿人类的声音,难道说不是在劳动?
笼中的鹦鹉,离开了自由的鸟群部落,置身于人的异族社会,它们以“外语”能力来谋求生存的地位和荣誉,鹦鹉语反而被忽略。只要能够生存,什么语言,似乎无所谓了。仿佛,这就是鹦鹉的生命哲学。
电视里,一只雄性鹦鹉在表演,让我捕捉到另外一个答案。当它的邻居是同性鹦鹉时,它用英文唱着“生日歌”。显而易见,它在炫耀和卖弄它的特殊本领。可是,当它的身边换上一位雌性鹦鹉时,它却用不为人知的鹦鹉语热切而长篇地表达着什么,绝口不说一句人言。对异性同伴,这只鹦鹉显然在传递着内心的情感。
我终于明白了,在人类的眼里,鹦鹉乖巧而善解人意。错了。虽然,它表面上看起来依附了你,但你永远也别想俘获它的内心世界。
心猿意马。鹦鹉属于这类鸟。
鹤
鹤是鸟类中的模特,素以喙、颈、腿“三长”著称。它的脖颈如一根细绳,行走的样子如同踩着高跷。它身披洁白羽毛,裸露着朱红色头顶,好像一顶小红帽,因此得名:丹顶鹤。鹤的长相和品格,彰显出强烈的个性色彩。鹤的形态,谋合西方美学的推崇,注重个性和自我的观念。
鹤的瘦,打破了我们习惯中的审美感觉,但我却无法说出它丑在哪儿。
对不起,我不想迎合你们的审美习惯。鹤这样想。
独行特立。这是我所赞赏的品德。
国画中,“松鹤延年”是经久不息的表现内容,毫不顾及鹤并不栖息于松树的事实。鹤的一生,和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把窝建在芦苇及其他荒草的沼泽地带。吃的是水生植物的嫩芽、种子、水生昆虫、软体动物和鱼类。临终,它也要依偎在水的怀抱里。
泰勒斯有句名言:“水是万物之本源,万物终归于水。”鹤的生存状态,照应了泰勒斯的观点。涉水而居的鹤仪态万方,性情高雅。《诗经》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以视为对鹤的献辞。它的头和尾都是黑色的,这是懂得呼应美学的鸟,它的姿态非常适宜在雪景中展现,体现出格外的和谐美学。十九世纪一位印度鸟类学者曾这样写道:“最稀有,也最可爱的要属白鹤了,它是鸟中的百合花,不论以什么姿势站立,它的头、颈和身体的整个轮廓,都呈现出最高雅和匀称的曲线。”
鹤在求偶时,要进行优美的舞蹈仪式。它觉得动作比语言,更适宜于表现内心世界。中国人养鹤已久,古书中记载着许多鹤经过训练而闻乐起舞的例证。
鹤的唳声,显然不若百灵、夜莺等鸣禽婉啭,但有着别样的清傲,让人感受到一种苍茫的岁月。淝水之战中,自以为投鞭断江的符坚大败而逃。溃兵失魂落魄,闻听“风声鹤唳”,皆以为追兵来剿。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误区。鹤的叫声,其实是那样优雅,让人荡气回肠。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总爱倾听“来自云层上鹤的叫声”,那美妙的天籁,如李商隐所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我常想,在这物化的今世,诗肠、佛心、侠胆,还有那美妙的鹤音,真的如历史的烟云,渐行渐远了吗?
神话传说中,鹤是神仙的坐骑。碧蓝无限间,仙人骑鹤杳杳而去,优雅,浪漫。这样说来,鹤是最具灵性的交通工具了。大约与“爱屋及乌”同理的“慕仙至鹤”,鹤因神仙的荫护关系,而被人们认为享有千年的传奇寿命。古人以“龟鹤遐龄”来为老人祝福。其实,鹤龄不过五、六十年,根本不能与老道的龟相提并论。但在鸟类中,五、六十年,应是高寿了。
是的,鹤的品性,不仅仅由于便于骑行的高度。由于它所具备的玄学色彩,才被古代的神仙们骑行驾驭。
乌鸦
乌鸦飞着,黑暗的浓缩,降低了光明的纯度。回巢的鸦群,又像是四处溅开的墨水,弄脏了整张天空。终于,夜晚展开乌鸦一般的巨翼,遮盖了天堂的光线。
鸟最重视羽毛。即使色泽暗淡的鸟,也会利用一些斑点的变化和明暗的对比来装饰自己。乌鸦,这个彻底的个性主义者,浑身上下穿着黑色的衣装,而且是纯粹的黑色。它以为自己是谁,跳舞的安娜吗?那个美誉应该归属于红唇的黑天鹅。
“天下乌鸦一般黑。”是的,人类总是把乌鸦视为反面形象。的确,乌鸦是不受欢迎的鸟儿。在我的家乡,黑夜里乌鸦的叫声,被乡亲们视为不祥的预兆。据说,它的叫声里含有一种悲伤的音符,有一种诅咒的力量。就像拜访爱伦·坡那只著名乌鸦,站在智慧女神的雕像上,重复着唯一的“永不再”,来对答诗人所有的探询。乌鸦被他痛斥为“恶魔”。谁不喜欢听好话?乌鸦却做出最逆耳、最冷酷的断语。难怪乡下人把那些讲话难听、令人厌恶的人叫“乌鸦嘴”。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倒是替乌鸦辩护过。他说:“乌鸦是一种由于说了真话而无辜受罚的动物。”乔叟鲜为人知,于是,在寓言里,鸟鸦只能重复着反面角色。
乌鸦是服丧之鸟。好像一块形状奇异的黑纱,散布着死亡的浓厚氛围。据说乌鸦是死神的仆吏,专门负责传送唁电,谁家门口的树上集合着乌鸦,说明这家刚刚失去人丁。乌鸦喜欢在墓园、坟地安营扎寨。悲凄、忧伤的气氛,是它舞台的背景。
我们不得不承认一生中的宿命因素。比如残疾婴儿,从起点开始,就注定他一生的磨难。因为天生的遗传原因,乌鸦的形貌受人歧视和贬斥——就像在持续的心理伤害中长大的孩子,不难理解他怪异的行为和心理。
科学家经过对乌鸦的观察和实验,证实它是一种智商非常高的动物。据统计,乌鸦的食物种类达600多种。它具有神奇的消化系统,擅于把混乱复杂的元素为已所用,这让我联想起取材芜杂的先锋艺术家。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乌鸦锯齿形的翼边好像故意剪出来的,如同他们穿着披丝挂褛的黑亮夹克……想起乌鸦狂躁不安的叫声,叛逆不驯的形象,以及古怪的性格特征,冷僻的个人嗜好……是的,乌鸦是个后现代派。
乌鸦也许是人类的天敌。但在我的眼中,乌鸦的恶,是人类的臆想。从一种鸟的色彩来判断它的本质,这同样是人类的恶习。
我欣喜的是,乌鸦并没有被人类所左右。它照样张扬着乌黑的翅膀,发出别具一格的叫声。它的叫声,被我理解为一种自我崇拜。尼采这样说:“自我崇拜是达到性格之诗意和谐的一种手段。”
几千年来,人类的文字记载总是在诬蔑乌鸦,诅咒乌鸦。可是它,并没有破坏人类的秩序,也没有给人类带来灾难。反倒是,人类在装饰着自己羽毛的同时,展开着自相残杀。
麻雀
麻雀是鸟类里的平民,是人类最为接近的邻居。我喜欢它们落叶色的玲珑身体。在屋檐下,或在乡村的小道上,抬头看见瓦楞上或者荒疏的冬枝上,静静栖着几只麻雀,心灵,瞬间一片安宁。
寄人篱下,于人类是一种悲伤。对麻雀来说,却安全着,快乐着。在它的生存词典里,人类,是最具善心的动物。于是,它做出了明智的抉择。由此,我赞叹它的才智。
高处不胜寒。在生活的领空,它选择了低矮。它最高的去处,是仰首可见的电线、树枝、屋顶。
麻雀们愿意选择一些旧的建筑安家,似乎不仅因其清静,而是感应了老屋的长者那颗慈善的心。
我的祖母说,她刚嫁给祖父时,每次碾过谷后,她会在西窗台上为麻雀撒上一些。窗台面积窄小,麻雀们便利用了紧挨窗边的一棵拐枣树。一只麻雀衔走一粒粮食,会马上返回树枝上。数百只麻雀,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在树枝与窗台之间穿梭着,形成一场褐色的疾雨。
上世纪中期,一场消灭害虫的运动铺天盖地而来。麻雀,也被列在通辑令上,罪名是偷吃粮食。上帝的遗产有着公正的分配方案,每种生物都拥有应得的一份。人类可以肆无忌惮地霸占土地和森林,却不想给一种鸟儿留下一口活命的粮食。在那场有着法西斯色彩的运动中,人类杀害了无数只麻雀,给它们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可是,祖母却舍不得捣毁屋檐下麻雀的窝。麻雀知道感恩。有时,祖母闭目在拐枣树下小憩,它就会落在祖母的肩膀上。安详的,柔和的目光,仿佛感应着祖母的心跳。
受祖母的启示,每天清晨,我在东窗台上,用一个破损的碗放好清水和食物,邀请麻雀赴宴。初始,麻雀并不信任我,对我的赠品瞧也不瞧。在我九岁时,夏天的一场暴风雨过后,一只还未退清嘴上的黄色,刚刚掌握简单飞行技术的雏雀,落在地上。它的翅膀上沾满沉重的泥浆,难以起飞。为了让它有足够的体力飞行,我嗑开一粒瓜子,掰开它的嘴,强行把瓜子塞进它的嘴里。我粗鲁的做法,似乎伤害了它的自尊心。它吐出瓜子,稚气的脸上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愤怒。
别以为麻雀没有自尊心。叔本华说过:“人性一个最特别的弱点就是: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在鸟类中,麻雀也许是地位最为低下的。可是,它舍弃了人性的弱点,丝毫不顾忌人类和其他鸟类蔑视的目光,它跳跃,它飞翔,它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