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的浪漫主义艺术

“为余驾飞龙兮，杂琼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问兮，吾将远逝以自疏……”每吟诵起《离骚》，眼前就浮现出屈原峨冠博带，手携众多神灵，遨游九霄之上的情景。于是，生活中的烦恼为之一扫而空。真要感谢汉诗的这种浪漫主义艺术魅力，它给我们带来多少乐趣！

浪漫主义艺术不仅大量出现在屈原的楚辞作品中，其远在《诗经》时代就已露出眉目。如《小雅·采薇》第六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其把杨柳、雨雪写得活灵活现，好像与自己同悲。

又如《大雅·凫鹥》首章：

凫鹥在泾，公尸来燕来宁。尔酒既清，尔肴既馨。公尸燕饮，福禄来成。

诗中的“公尸”即神的替身，由于高兴，居然也来赴宴。

又如《大雅·卷阿》第九章借对传说中的凤凰的描写，来赞美周王朝君臣的和谐：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这种超现实的描写艺术，都是浪漫主义艺术。屈原不仅继承了这种艺术传统，还广泛吸收了楚地的民间传说与神话艺术，所以创造出来的楚辞作品大放浪漫主义艺术异彩。

到了汉代，这类作品也不罕见，如蔡邕《翠鸟》：

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容形。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幸脱虞人机，得亲君子庭。驯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龄。

作为艺术载体，翠鸟象征乱世中的弱者，所以可怜亦可爱。

在乐府中，这种艺术用得比较普遍，如《枯鱼过河泣》：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又如《拂舞歌·白鸠篇》：

翩翩白鸠，载飞载鸣，怀我君德，来集君庭。白雀呈瑞，素羽明鲜，翔庭舞翼，以应仁乾。交交鸣鸠，或丹或黄，乐我君惠，振羽来翔。东壁余光，鱼在江湖，惠而不费，敬我微躯。策我良驷，习我驰驱，与君周旋，乐道忘饥。我心虚静，我志沾濡，弹琴鼓瑟，聊以自娱。凌云登台，浮游太清，扳龙附凤，日望身轻。

上者讽，下者颂，分别把鱼与鸟作人来写，情趣极浓。

魏晋玄学大兴，诗坛上出现大量游仙诗，表达了文人对自由的渴望与追求。如郭璞《游仙诗》：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阿谁，云是鬼谷子。翘足企颍阳，临河思洗耳。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王夫之评曰：“端委启闭，一自《楚辞》来。笔锋铦利，迎刃自靡，尤古今一杰也。”（《古诗评选》）还有八首与此首同调，都采用浪漫主义艺术手法，“乃命情遣致，自不堕黄流腔板，斯达人之雅致”（王夫之评语）。

浪漫主义艺术手法在唐诗中，数李白用得最为娴熟。略举数例：

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渌水曲》）

落羽辞金殿，孤鸣咤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作》）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劳劳亭》）

这些诗，仿佛景物都有生命，都有感情，从而使审美意象透出无限生机。

连白居易《长恨歌》也巧妙地运用了这种艺术手法：“……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虚构的这段内容，使这首爱情诗更加美丽动人，更能使人读后浮想联翩。

汉诗的这种艺术传统虽在宋诗中几乎消失殆尽，却依然保存在宋词里。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之所以脍炙人口，流传千古，一个重要原因是把死去近千年的周公瑾写得栩栩如生。

这种超越时空的浪漫主义思维，也把读者的思想带到战火纷飞的三国中去，得到精神上的享受。宋词之所以成为一代文学，不能不说这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与宋词一样，元曲也是民间文学，充满了浪漫主义艺术色彩。如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一枝花〕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这是关汉卿一组著名的散套，极度夸张“我”在妓院中的浪漫生活，表现了不怕封建礼教重压，不甘屈伏的硬骨头精神。曲中充分调动了想象力，运用了浪漫主义艺术手法，以突出人物形象。这种艺术是积几千年的汉诗传统才形成的，可惜在封建文化专制的高压政策摧残下逐渐消沉，明、清两代几乎很难再看到。

在很多人心目中，好像浪漫主义艺术是西方文学专利。其实，根本不是这回事。在我国汉诗中存在着大量浪漫主义作品，屈原、李白就是两面旗帜。我们应当高举这两面旗帜，继承浪漫主义艺术传统，创造出更加光辉灿烂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