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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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觉悟闹学

1920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年。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又甜又嫩的童年。那年我十一岁。我们有姐妹兄弟九人,父母双全。第二年,我们的母亲就去世了。

很奇怪,前面四个都是女孩,后面五个都是男孩。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一岁。孩子们都在双亲的爱护教导下,健康地成长。

我们四姐妹,大姐元和、我允和、三妹兆和、小四妹充和。前三名没有进过小学,就是四妹后来也不过象征性地进了一年小学。小四妹,这生下的第四个女孩,一断奶就送给合肥二房亲奶奶做孙女了。这1920年的春天,小四妹才七岁,回到了苏州——她的亲姐妹的家里。我们三个大姐姐欢喜得要命。小四妹神得很,她小小年纪,临碑临帖,写两个字,还真有点帖意,我们三个大姐姐都不及她。虽然我们也在书房里念了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我们不但念司马迁的《史记》,还念王孟鸾老师教的白话文。

我们三名女学生,就有四位男女老师教学,还有两位刻蜡版、抄讲义的先生。我们私塾里的老师多于学生。

我们的妈妈名字叫陆英,拥有自己一个小书房。我记得书房墙上,有一个精致的横匾,四个字我只记得两个,一个“兰”字,一个“室”字。书桌前是一排大玻璃窗子。窗子外面有一个小小院子,院子里有假山,假山上有芭蕉。院子对面就是我爸爸张冀牖个人的书房。只有爸爸的书房有门通这个小院子。爸爸书房前面是一排落地的大玻璃窗子。可是妈妈的书房没有门通这个小院子。爸爸妈妈可以隔窗相望。

张家姐妹们在下棋娱乐

就在1920年,我们家掀起一个教保姆认字的高潮。最聪明而又用功的是三妹的保姆朱干干。她每天早上为妈妈梳头篦头的时候,要念十个到二十个方块字。我的保姆窦干干是我的学生,成绩最差。人家问她认识多少字,她说:“西瓜大的字,我认识一大担。”我这位小先生很丢面子。

小四妹回来了,妈妈就派我当她的小先生,因为我比她大四岁。大姐教大弟宗和,三妹教二弟寅和。三位小先生很来劲。妈妈买了蓝布,教我们为每一个学生做一个书包。书包做好后,三位小先生都认为得替学生起个学名。每位小先生都对自己的学生特别巴结。尤其是我,我认为我的学生最难对付。她虽然只有七岁,可是她在合肥有两位老学究教她念古文,古文的底子比姐姐们强。但是姐姐们知道胡适之,她就不知道。我们新文学水平比她高。我左思右想,要替小四妹改上一个名字,叫“王觉悟”——不但改了名字,连姓也改了。我在四妹书包上用粉红丝线,小心地绣上了“王觉悟”三个字,我好得意。大姐规规矩矩绣了“宗和”两个字,三妹不会绣,只好作罢。小四妹不及大弟二弟乖,看来她对我这样的老师不敬重,不怎么佩服。有一天,四妹忽然问我:“我为什么要改名觉悟?”我说:“觉悟么,就是一觉醒来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她又问:“明白了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所以然,就煞有介事地回答:“现在新世界,大家都要明白道理,要民主,要科学,才能救中国。”她摇摇头说:“就算你起的名字没有道理也有道理,我问你明白道理的人,你为什么改我的姓?我姓张,为什么要姓王?大王、皇帝也要觉悟,老百姓可不是要吃苦。什么王觉悟,我不稀罕这个名字。”她撇撇嘴:“还是老师呢,姓名都起得不通,哈哈!”这一笑可把我气坏了。我不能打她、骂她。我说:“把书包还我,我不当你的老师了!”我拿了一把小剪刀,一面哭、一面拆书包上“王觉悟”三个字。“王”字好拆,“悟”字也不难拆,就是“觉”字不好拆,是有二十笔划的繁体字。

1945年允和和四妹充和在四川华西坝上。此时的小老师和“王觉悟”成了互相切磋学问的对手

1978年,小四妹带了洋女婿Hans H.Frankel(傅汉斯)回来。我们谈到五十八年前的往事,哈哈大笑。我说:“王觉悟呀,王觉悟!你到现在‘觉悟’了没有?”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就是1995年10月了。我们四姐妹都是八十岁以上的人了。小四妹真正觉悟了,她成了我的老师。我的旧诗词做不过她。我做的歪诗都要请她大笔斧正。过去十一岁的“拆字先生”的伤心往事,现在成了姐妹间最最甜嫩和美好的回忆。

1979年11月初稿

1995年10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