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益女中
苏州的乐益女中是父亲1921年创办的。开学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乐益的许多同学都去给母亲送葬,阮咏莲也去了。
乐益的原址在苏州的憩桥巷,当时都传说那里是凶宅没人敢住,父亲租下来作了校舍。一年后,父亲买了皇废基的一大片桑园,盖起了新的校舍,大约有二十多亩地,建了四十多间宿舍和教室,还有操场。宿舍后面有一个别致的茅亭,我们常在亭里下五子棋。亭边是各种颜色的梅花,梅花不是我们种的,是父亲在朱家园买下了一个花园,把那里的梅花移植过来了。桑园对面是乱坟地,刚搬进去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坟,我的堂房姐姐昭和胆子特别大,跑去敲骷髅头。
学校有父亲自撰的校歌:
乐土是吴中,开化早,文明隆。
秦伯虞仲,孝友仁让,化俗久成风。
宅校斯土,讲肄弦咏,多士乐融融。
愿吾同校,益人益己,与世近大同。
父亲的办学宗旨和校名“乐益”都在歌词中了。
在乐益中学,允和与同学阮咏莲(右),大约是1924年。“她长得比较粗大,我们演戏时,她常演男的,我一直演女的,同学们笑称我们是‘假夫妻’。苏州女子剪短发自乐益开始。咏莲又是学校中最早剪发的。”
“乐益”开风气之先,虽然我们也学旧体诗,但更多的是学习各种新知识。在这里我接触到了外国文学作品,学了数学、英文,开始离开闺房,离开了寿宁弄8号那片小小的乐土,走进了这片大乐土,跨出了进入社会的第一步。和来自不同家庭背景的姑娘们共同生活,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乐趣。课堂上我们学诗词歌赋、唐宋八大家,也学翻译作品,张闻天老师讲的《最后一课》给我的印象最深。当时只知道他的学问好思想新,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更不知道苏州的第一个共产党支部——苏州独立支部就建立在乐益。
上海“五卅”惨案发生后,乐益停课十天上街宣传、募捐,分散在各个城门口、火车站口。那几天一直下雨。我冒雨守在城门口,脚下的新布鞋湿得一塌糊涂,心中却异常地激动和兴奋。乐益募捐得了第一名,上海、苏州各报都登了这条消息。为支持上海工人罢工,同学们自编自演了节目,父亲还请来了马连良、于伶等名演员义演募捐,共演了三天。上海工人罢工结束,多余的捐款退回苏州,乐益女中的师生和苏州工人、学生一起,自己动手,填平皇废基空场贯通南北的小路,开拓为大马路,取名“五卅路”。
1923年乐益组织了一次远足,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郊游,我和三妹兆和都做了诗,抒发了这次北固山之游的感慨。三妹比我强,她的诗老师一字没动,倒是爸爸替她改了几个字。我的诗老师给改了几个字。
1924年,乐益。左起:允和、凌海霞(舍监)、胡馥雯(表婶)、元和。“海霞是大姐的干姐,大姐遇到的不少困难都是她帮忙解决的。为表感激之情,大姐的第一个孩子姓‘凌’。表婶胡馥雯当时已二十多岁,成了家,是大姑奶奶的儿媳,丈夫叫刘荔生,是苏州学生联合会会长。”
1924年,与乐益潘承娟师(前坐者)合影,后排右二为允和
游镇江北固山
1923年
春风吹绿到天涯,遥望姑苏不见家。
西下夕阳东逝水,教人哪不惜芳华。
——兆和
高山枕大川,俯视意茫然。
沧海还如客,凌波谁是仙。
江山欣一览,帷读笑三年。
击楫情怀壮,临风好着鞭。
(后四句经先生改过)
——允和
乐益的学生最早剪短发,文体活动也是最活跃的。乐益对过的公共体育场很大,每有运动会,别的学校的师生都到这里集合,乐益的学生最后列队出场。学校经常开文艺会,次次都有我们两姊妹的《游园》。可我们已逐渐对话剧发生了兴趣,不耐烦总唱昆曲了。刚学了《木兰辞》,我们就改编成戏,兆和自小欢喜穿男装,就自告奋勇演花木兰。我们还演郭沫若的《棠棣之花》、英文的《一磅肉》。在《风尘三侠》中,大姐元和演红拂,三妹兆和演李靖。三妹坐在“龙椅”上,双脚够不到地,两腿荡荡的,还一副羞人答答的样子,好笑极了。三妹演这样的角色打不起精神来。她顶爱演的是滑稽戏,脸画得乱七八糟上台,自编自演“万能博士”“天外来客”。
我也算是南国社社员。我演过《苏州夜话》,台词很美:“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落花虽有恨,坠地亦无声。”一次南国社演《卡门》,我到后台看田先生(田汉),他说刚好临时缺一个女工,只过场不说话。田先生说:“你鼻子高,不必装假鼻子。”我第一次接触到最好的化妆品,有各种颜色的粉,拍上脸很柔和,我记得我是穿一件天蓝色的纱衣。
三妹在学校里很活跃,常常出洋相。有时睡到半夜人不见了,大家起来找,原来她一个人在月光下跳舞。放在窗台上的糖爬满了蚂蚁,她说“蚂蚁是有鼻子的”;半夜三更同宿舍的同学笑得睡不成觉,她却没什么事呼呼大睡。那时的她和现在这个小心谨慎、沉默寡言的三妹完全是两个人。
在进乐益之前,我们三姊妹都进过苏州女子职业女中。在家里虽读过不少诗书,但没学过数学,大姐用功成绩还好,我与三妹还和在家一样,放了学就疯玩,结果期末考试数学都得了零分,哭哭涕涕地留了级。进了乐益后,我碰到了一位非常好的数学老师,叫周侯于。他上的第一节几何课先讲“什么叫点”,说世界上本没有“点”,“点”用显微镜放大,有面积有体积……唉呀,一下子抓住了我,我对哲学天生敏感,周先生第一节课分明讲的不是几何而是哲学,才奇怪呢,从此我的几何总是一百、一百,有一次证错一道题得了九十分,我拿到卷子当场嚓嚓两下撕了,大哭一场,对先生很不恭敬。周先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安慰我。周先生有两个孩子都死了,待我就像自己的孩子,每个礼拜天必请我到他家吃饭。我那时怎么那么皮,饭量小,每顿只吃半碗饭,还不好好吃,饭桌上总是不停地讲话,老师把筷子一放:“个小娘唔(小女孩),不好好吃饭,要饿死的……”先生的江阴话我一直记得,先生家的清水虾现在还是我顶爱吃的菜。
夏天放学后,周先生走在五卅路上,我怕太阳晒,走在先生的影子里,穿长衫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把我完全罩住了……